社會論壇戲劇研究論文

時間:2022-09-07 03:18:00

導語:社會論壇戲劇研究論文一文來源于網(wǎng)友上傳,不代表本站觀點,若需要原創(chuàng)文章可咨詢客服老師,歡迎參考。

社會論壇戲劇研究論文

2002年4月的某一天,小劇場版的《千禧夜,我們說相聲》在北劇場演出(注:這一版的《千禧夜》,是臺灣導演賴聲川繼臺灣原版的《千禧夜》在京、滬兩地演出后,與北京演員合作編排的。劇本有所改動,但變化不大;劇中貝勒爺、曾立偉一角,仍由臺灣演員倪敏然扮演。)。那天的氣氛很奇怪。北劇場坐落在北兵馬司的一個小胡同里,周圍是些平常人家。平時,這里很安靜,即使有演出,也不會太喧鬧。那天傍晚,本來沒什么特別,空氣里的味道,如往常一樣散淡悠閑。突然間,來了許多臺灣的老師和學生。他們?nèi)撕芏啵瑩頂D著要進劇場,一下子,空氣里的悠閑全消散了。一片忙亂。忙亂中,在劇場的空氣里漂浮著的,有點興奮,有點新奇,好像還有點惴惴不安。許多種繁雜的情緒。這些情緒,并沒有因為演出的開始而有所減損。本來就是一出相聲劇,有著嬉笑怒罵各種滋味;這些觀眾,年輕的、年長的,從樓上到樓下,他們的笑聲、掌聲,連成一片。各種聲音,在四周盤旋著,碰到劇場的墻壁與屋頂,再折回來,融入新的笑聲里。劇場里的空氣,像是在蒸騰著一樣。在氣氛持續(xù)不斷的上揚中,倪敏然飾演的立法委員競選者、“雞毛黨”的候選人曾立偉上場了。只見他身著黑色西裝,腳蹬白球鞋;領上系著蝴蝶結(jié),身上綁著紅色競選布條,布條的上方畫著一個空白圈,下面寫著“曾立偉鞠躬”。他一上場,整個舞臺有點招架不住了:他揮舞著“黨旗”(一只五顏六色的雞毛撣),唱著黨歌(“雞毛倘賣無”),小喇叭嘟嘟地吹著,中間還夾雜著“曾立偉當選”的鼓噪。這場戲,從臺上一直延伸到臺下,曾立偉要走到觀眾席前,宣講他的競選綱領。就在他口沫橫飛地演講之時,突然,有一聲尖細的嗓音從觀眾席中傳來:“曾立偉當選”!還沒等人回過神來,就見一個觀眾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一邊振臂用臺灣話高呼“曾立偉當選”,一邊隔著老遠,很費勁地把手里的鮮花獻給倪敏然。這時,倪敏然的一句臺詞還卡在嗓子里,好在他經(jīng)歷過的場面多,還能面帶曾立偉的笑容,很從容地接過鮮花,沒怎么打岔就硬把卡在喉嚨里的臺詞說完,然后跑回舞臺,繼續(xù)自己的演出。只不過,在演的時候他還即興地加上了:“你看,我說這么搞就行了吧……”

這景象讓我覺得很好奇。《千禧夜》在北京演出了許多場,這種狀況我還沒見過。演出時,笑聲多是含蓄,掌聲也很禮貌,偶爾會有一兩聲叫好聲從劇場的角落里零星地飄出來。我不曾想到過,一場演出,會因為有了許多臺灣觀眾,劇場竟變得這樣豐富。演員的表演,在這種強烈氛圍的暗示下,收放更為自如;坐在劇場里觀看的觀眾,也無端地多了些很特別的感覺,整個人好像都要融化在劇場里似的。許多來看戲的觀眾,會為她所喜愛的演員送上一束花,可這么獻花,我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類似的狀況,像是在書本上見到的,在解放區(qū)演出歌劇《白毛女》,有個戰(zhàn)士拿著槍要向黃世仁開槍)。那個獻花的觀眾,我還有點印象。演出前,我看見她手里捧著一束花,一個人在北劇場的前廳徘徊,神情抑郁,落落寡歡;沒想到,這么一個神情抑郁的觀眾,居然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站起來,以她自己的方式在戲劇里走了一遭;而更有趣的是,在獻花的時候,她說的并不是“倪敏然”怎樣怎樣,而直接就是“曾立偉當選!”

這一場演出的狀況,給了我許多新鮮的刺激,它讓我回到劇場的社會角色這個起點,重新打量“社會論壇”這個話題。

一出戲,一出在舞臺上演出的舞臺劇,一般來說,它會有一個劇本。一個劇本,它不能多一句,也不能少一句,就算是完整的了。然后呢,是演出;要演出,就需要一個空間。有了空間,戲劇就有了表達的場所,觀眾有了可以聚集的地方,觀眾在觀看時的態(tài)度與反應,就會積聚在這個空間里,逐漸形成一種氛圍,再反饋給觀眾。這種種很具體、又很無形的東西,碰撞在一起,才是一出完整的戲劇。在這樣的背景下,理解社會論壇,它就不只是一個隱喻,因為它確實存在于社會地圖的某一位置上;而理解了這么一種狀況,再講“戲劇與它賴以生長的社會之間有著微妙的關聯(lián)”這句話,也就不再是一句空話,而是有著它的具體所指。

一個戲劇創(chuàng)作者,對劇場在社會中角色的判斷,多是他創(chuàng)作的動機與出發(fā)點。對某些創(chuàng)作者來說,他可能不太清楚自己的動機;但對賴聲川來說,審查自己的動機,是他在進入劇場創(chuàng)作之前必須要考察清楚的。考察的結(jié)果,很簡單:“戲劇是展現(xiàn)病的”;這種定位,使得臺灣觀眾來劇場看賴聲川的戲劇作品,在某些時候,就是來參與一個公共論壇。籠統(tǒng)地說,這個論壇的形成,是在集體即興方法的引導下,呈現(xiàn)并反映了“臺灣經(jīng)驗的精華生命力”;把這種濃縮的“臺灣經(jīng)驗的精華生命力”釋放開來,又有好幾層的意味。

第一眼就可以看到的,賴聲川的戲劇,像一個萬花筒,折射出臺灣社會的色彩斑斕的碎景。像《千禧夜》下半場曾立偉的競選秀。倪敏然演的這一場戲,夸張、放縱,在舞臺表演上,沒有什么力量可以牽制住他。怪不得賴聲川總要提醒與倪敏然配戲的演員:他要是跑得太遠了,你一定要想辦法把他拽回來。這種狀況,與現(xiàn)時臺灣社會中政府官員在公眾前的狀態(tài),應該有些許的神似吧?舞臺上的狂躁,雖說有所變形,但它真是吃透并消化了臺灣民主政治的混亂。我想,之所以會有觀眾從座位上站起來,跟著曾立偉吶喊助威,很可能是因為這種舞臺狀況,讓她有點身不由己地就進入現(xiàn)實情境中了。這種調(diào)子,類似于諧謔版的時事新聞,在《千禧夜》里,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演出,更多的情況,賴聲川并不著太多力氣,更喜歡捎帶在戲劇過程中。“相聲系列”的其他三部以及以單口相聲為表演形式的《臺灣怪譚》,都在開場時,直截了當?shù)啬卯敃r最出名的政治人物、政治事件“開涮”,讓觀眾在看演出前先熱熱身。這種政治諧謔,放大一點,是對臺灣現(xiàn)實的生活環(huán)境與狀態(tài)的諧謔,像什么淡水河水像是可樂了、昏天黑地的KTV生活,等等。在現(xiàn)實社會的碎景之后,往深一層,在賴聲川的戲劇里,有一種社會情緒的共鳴。當初創(chuàng)作《那一夜,我們說相聲》,賴聲川自己都以為這出戲只會吸引少數(shù)知識分子和小劇場的固定觀眾,演出的劇場最初定在只有100個座位的臺灣皇冠劇場。后來,因為種種原因,這出戲被收入到新象“第六屆國際藝術節(jié)”,1985年3月1日,在能容納700名觀眾的藝術館首演。誰也沒想到,在長達兩個小時的演出中,“觀眾幾乎是三句一笑,五句一爆”;這出戲的巡演還沒有結(jié)束,盜版錄音帶已經(jīng)滿天飛了。賴聲川創(chuàng)作這部戲,本來是想以相聲的表演形式,說明在臺灣當時的社會里,相聲已經(jīng)沒有了;他原以為不會有多少人會關心相聲這一表演藝術的衰落,卻不曾去想,因為臺灣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在迅速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沒有的不只是相聲;他那時也沒有預料到,在經(jīng)濟的迅速起步與政治的極度壓抑的矛盾中,整個社會,都在等待著一個機會,給情緒的發(fā)泄找一個順暢的渠道。就這樣,《那一夜》在極特殊的社會狀況里,必然而又很意外地“彈撥到無數(shù)觀眾的心弦”。到后來,1989年,賴聲川又以集體即興的方式創(chuàng)作的《這一夜,誰來說相聲》,在這點上,就更為自覺。它關注的是在那個時代依然敏感的兩岸關系,突出的是政治隔絕下人的交流。一方面是政府的彈壓與限制,一方面是在限制底下涌動著“愿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的拳拳思鄉(xiāng)情。這種思念與交流的渴望,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飽滿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任何的阻擋,也難擋“兩岸猿聲啼不住”。

對一般的戲劇創(chuàng)作者來說,到這一步,戲劇與社會的互動關系,已經(jīng)很完整;對一般的戲劇來說,到這一步,它成為社會論壇的各種能量,也已經(jīng)很充沛。但賴聲川做戲劇,還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步,往深一層,他在挖掘與刺激社會潛意識。最典型的,是在《暗戀桃花源》中,那無處不在的“干擾”。《暗戀桃花源》(1986年)的靈感,來自賴聲川有一次在臺灣藝術館看朋友排戲。下午彩排,晚上首演,可就在中間,還有兩個小時要給幼稚園開畢業(yè)典禮。舞臺上的彩排還沒有結(jié)束,小朋友們都來了,鋼琴啊,講桌啊,都急著要往舞臺上搬。本來,賴聲川一直就在琢磨怎樣在舞臺上表達悲與喜乃是“一體之兩面”;整個大環(huán)境的混亂無序,正好給他提供了描述的對象。于是,各自并不完整的悲劇“暗戀”與喜劇“桃花源”就這樣出現(xiàn)在一個舞臺上了。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到干擾的刺激,《暗戀桃花源》這部戲不大可能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舞臺上沒有干擾,這出戲就不可能有表演的張力與動力,戲劇根本無法往前走。這里的干擾,各種各樣,有悲劇與喜劇的干擾,有演員和演員的干擾,還有導演和演員的干擾、旁觀者與演員的干擾,等等;可就是這么多種干擾,這么亂,居然從這中間又鉆出個秩序來。“暗戀”與“桃花源”兩出戲同臺演出之時,算得上是那個時代的一個經(jīng)典時刻:劇場前臺的服務人員,算準了時間,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這一時刻回到劇場;演員李立群與顧寶明都親眼見到過坐在第一排的觀眾,有人當場笑得從椅子上翻了下去。對于《暗戀桃花源》的演出在當時造成的“盛況”,賴聲川覺得并不奇怪:這是與臺灣人潛意識中的愿望是符合的。臺灣的生活實在太亂了,這是臺灣人共同的經(jīng)歷;然而身在其中,人們也能保持著一種亂中的秩序。這種亂,轉(zhuǎn)變成劇場中的錯誤,就是把完全不搭調(diào)的東西放到一起;這些完全不搭調(diào)的東西,放到一起后,居然也生長出了它的秩序來。這出戲,統(tǒng)合了臺灣觀眾生活中的許多亂象;它開掘的社會潛意識,綜合了臺灣的政治、社會與文化生態(tài),甚至也反映了臺北都市的百相。這種對社會潛意識的挖掘,再往深一步,表達在戲劇藝術中,是有意識地提煉一種美學上的追求。李立群獨角演出《臺灣怪譚》,在劇中就直截了當?shù)卣f“在這樣一個不搭調(diào)的時代里,講這么個不搭調(diào)的故事,要給它尋找一個搭調(diào)的形式,好像不大可能”。藝術的形式,雖說像是籠括內(nèi)容的無形的殼,但這個“無形”,又何嘗不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的呢?《暗戀桃花源》的基本形式,是兩種不同方向的情感的碰撞,賴聲川認為,“當情感激烈到一定程度,再用另一個方式來嘲諷這個激烈”,這樣也許更能達到凈化的目的。《臺灣怪譚》,李立群一個人演兩個小時,講的是一個現(xiàn)代人人格分裂的故事;李立群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在他自己身上又不斷地滋生出分裂的異調(diào)。這兩種分裂,糅合在一個人身上,居然如一根針一樣直刺人心,細若游絲,卻銘心刻骨。在臺灣復雜的現(xiàn)實狀況里,積攢著各種各樣的能量,只不過因為它混亂,也就沒有人太在意這些能量。如果能給這些能量一種疏導,賴聲川想,也許在臺灣,能出“一種完全跟歐洲美學無關的美學”。

看臺灣的評論說賴聲川的戲劇,用的評語,有許多類似“文化震撼”之類的詞;這種東西,虛得很,不身在其中,真是很難心領神會。就是這次《千禧夜》在京、滬巡回演出,雖然身在劇場,如果不親身經(jīng)歷那一場的演出狀況,也很難體會到這種感覺。賴聲川的戲劇,以集體即興的方式,提煉出了“臺灣經(jīng)驗的精華生命力”;而要能體驗到這種生命力,還需要一個感同身受的空間,需要對臺灣社會現(xiàn)實的體察與敏感。臺灣戲劇這些年的創(chuàng)舉,是許多社會因素互為因果的刺激,跟他們的現(xiàn)實狀況,時代的面貌以及社會的潛意識有許多勾連,明白了這一點,就可以明白為什么日本NHK電視臺說,在別處(比如說北京),“會被視為狂亂以及實驗性”的劇場,但卻“成功到已經(jīng)成為臺灣戲劇主流的地步”。

說到劇場與社會的關系,說到“社會論壇”,聽起來挺讓人振奮的,好像這么一做,古希臘的戲劇精神就可以在現(xiàn)代復活了。但說起社會,畢竟有點空晃晃的,讓人很不安心;而無論是怎樣的論壇,只要選擇的是戲劇,它就要回到劇場,回到戲劇的演出空間里去。這么看現(xiàn)代戲劇,好像還是有點問題:在社會地形圖上,那么大的社會,劇場在哪呀?那么小的劇場,又怎么裝得下那么大的社會?在這時候再說“社會論壇”,它好像又重新回到隱喻的意義上。當然,也有人愿意在劇場里真的搭一個論壇,讓大家來談論問題。80年代末,劉靜敏的“優(yōu)劇場”在臺灣演出《重審魏京生》,前半場演出結(jié)束之后,后半段直接就“開放辯論”,找了幾位研究生來辯論海峽兩岸的民主政治問題;演著演著,觀眾不干了,說他們演的不精彩;居然又有觀眾站起來維護這場演出。這么一來,它的第一場演出,就在觀眾的“參與與扭打”中草草收場。這樣的“論壇”,好像交給網(wǎng)絡比較合適,在劇場這么做,有點荒誕。

當然了,怎么做,怎么實現(xiàn)戲劇的功能,各人有個人的方式。對賴聲川來說,即使創(chuàng)作動機非常明朗,但完成動機絕不會這么直來直去。在舞臺上呈現(xiàn)的,可能是斑斕駁雜的社會狀況;但呈現(xiàn)這么一個社會碎景,卻不是戲劇的出發(fā)點與動力所在。簡單地說,賴聲川戲劇創(chuàng)作的原點,不過是那些在社會碎景中生活著的個人。之所以有這么一個起點,也許與賴聲川最早開始創(chuàng)作的境況有關。1983年,賴聲川回到臺灣時,那時的臺灣劇場,一片荒蕪,雖說每年的“實驗劇展”勉強支撐著門面,但在1980年演出完《荷珠新配》以后,這個劇展也有點難以為繼。臺北的演出狀況,基本上一團糟:劇本,沒有;演員,有幾個,但不固定;演出形式,不知道。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做戲劇,能做的,也許只能是通過集體即興的方式,“把自己內(nèi)在最關心的問題找到”。從自己出發(fā),繼而從自己身邊的人、從社會中的人出發(fā)。因此,舞臺上的人,絕不抽象,更不大寫,看上去,一個個都如你我一樣的平凡;這一個個平凡的個體,組合起來,可能是一個個普通的家庭,也可能是一種種普通的社會關系。他們是很普通,每個人,每種關系,每個家庭;可這些人,這些關系,這些家庭,一定處在一個社會與時代的交叉中。當他們出現(xiàn)在舞臺上時,他們就已經(jīng)糾纏在一定的時代與社會問題之中。把這一個人的問題摸索清楚了,其實也就是尋找到了表達社會與時代的一條脈絡。

這個出發(fā)點,很容易被人忽視。這也難怪。賴聲川的每一部戲,都有那么動力十足的結(jié)構(gòu),人們的目光,很容易就被戲劇結(jié)構(gòu)帶著走,很少會再去留心打量,這樣的結(jié)構(gòu),構(gòu)成的支點又是什么?或者呢,也可能因為賴聲川戲劇,總有它超越平凡的一面,讓人很難回到普通人的位置去思考它。這一點,也正是賴聲川創(chuàng)作的精妙之處。的確,出發(fā)點是普通的人,但再普通的人生,也有它的精華所在;賴聲川談創(chuàng)作,那樣強調(diào)集體即興,并不是說給人聽著有趣的,這種方法,的確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因為“即興是最大的紀律,它把你的精華從你之中取出來”。多年來,透過與各種演員的集體即興,賴聲川的戲劇,就把一個人一生中的精華、一個家庭多年積累的精華,提煉出來,然后凝練為一個人,一個家庭,再把這許多個體組合在一個結(jié)構(gòu)里。以這樣的方式在劇場創(chuàng)作“社會論壇”,它的判斷在于:所謂社會,不過是個體與家庭的組合,在每個個體與家庭背后,都隱藏著社會與時代的某種癥結(jié)。每一個個體,也許對自己背后的東西并不自知,那么,所謂的論壇,理想的是,觀眾,來到劇場,看到的是自己生活的碎片;這碎片,經(jīng)過變形、經(jīng)過夸張,使得他對自己在現(xiàn)實狀況中遭遇到的問題、對構(gòu)成自己背景的那些東西,有一種更為明晰的判斷。從賴聲川回到臺灣劇場算起,這么多年過去了,當初面對的種種荒蕪狀況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可集體即興的創(chuàng)作方法,卻不曾因為時代的漫長而荒廢,這其中的內(nèi)在原因,我想正是因為集體即興的創(chuàng)作方式,一直在賦予賴聲川一種源于生活的能量。

在我看來,從普通人的“精華”出發(fā),透析社會與時代,最清晰的,應該說是《田園生活》(1986年)與《圓圜物語》(1987年)。這兩部戲,可以看作是姊妹篇,一橫一縱,一個是社會的橫切面,一個是縱向的切面。《田園生活》,戲劇的題目源于它“田”字型的舞臺。在“田”字的每個方格里,有一個家庭。這四個家庭,生活并沒有太多可能的交叉點;能夠把他們組合在一起,客觀上的狀況,有可能的無非就是墻壁是否會漏水。在主觀上,這里有一種很超越的理由:在某個晚上,大家都出來看哈雷慧星。在這些家庭里,上演著的,是故事,也是生活。這些人,在公寓房里生活著,他們的生活,瑣碎、平常,沒什么戲劇性。但就是這么普通的人,家庭,在一段時間里,可能會經(jīng)歷一些對個人、對家庭來講很重要的事情。“田”字的右下方,是保守而中產(chǎn)的歸家。這是很正常的一家,大女兒讀高中,不過熱心于環(huán)保事業(yè),一直在忙著拆除違章的廣告、參加保護河川的靜坐,兒子只知道聯(lián)考,小女兒有點特別,對科學實驗與宇宙的奧妙有著那個年歲特有的好奇心,突然有一天,歸先生被查出可能患有癌癥,整個家庭的節(jié)奏,也就有了些變化。田字的右上方,是個賭場,來來往往的人,各種各樣;不知為什么,從鄉(xiāng)下來賭場幫工的阿忠“鬼魂”附體,一伙人忙著請道士、做道場;田字的左上方,一對時髦的年輕夫婦,曾經(jīng)是校園里的民謠歌手,現(xiàn)在是企業(yè)界的高級主管。女主人懷孕,夫婦倆都不知如何面對一個新生命,最后,墮胎;田字的左下角,吳家,這家經(jīng)常是黑暗的,久無人居的樣子,突然有一天,房間的主人,一個重要經(jīng)濟罪犯被發(fā)現(xiàn)死在家中。戲劇,就是把這些人生與家庭的重要變故積聚在一起;當這些平凡而瑣碎的故事組合在“田”字型的舞臺上時,悲歡離合,復雜的,就不只是人生。從這四戶人家,你可以看到臺灣社會的一個縮影。《田園生活》的舞臺是靜止的,各家有各家的生活節(jié)奏,一家的燈亮了,這家的生活就開始了;燈滅了,這家也就睡了。《圓圜物語》正好相反,它的舞臺是轉(zhuǎn)動的。從序言部分開始,7個人如流水一般地講述圓圜的故事。這里的一切都是在流動的:在時間的流動中,空間也在流動;在空間的流動中,人物也在流動;在人的流動中,生活在流動。圓圜的變化,流動著的是一部臺灣近代史,從清末被割讓,到日本的建設,再到“光復”后的變遷,每一種經(jīng)驗,都積淀在圓圜的故事里;而這7個人,甲、乙、丙、丁、戊、己、庚,他們也如流水一樣,由甲、乙的故事,到乙、丙的故事,再到丙、丁的故事……這些人,有各種職業(yè):電視臺的節(jié)目制作人,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倒買倒賣的投機分子,等等;這些人,有各種身份,夫妻,情人,朋友,上下級……每兩個人,演出他們之間生活的片段,這些片段,都可能給他們的關系帶來某種變化:或者是告別,或者是相遇,或者是多年積累的情緒的爆發(fā),等等。他們的故事,與圓圜的故事一樣,上一場的經(jīng)驗,必然是下一場的積淀;同時,他們的故事,在圓圜故事的襯托下,怎么也擺脫不了一部臺灣當代史的投影。這兩部戲劇,像是賴聲川恣意揮灑的橫豎兩筆,通過這兩筆,他就輕松切入并自由穿梭在那一整個時代中。

當然,這種揮灑,并不總是那么自如;尤其是在進入90年代后期,面臨新的世紀,要想很好地實踐戲劇的功能,實踐創(chuàng)作者的初衷,壓力并沒有隨著臺灣社會的解嚴而變得有所松動。相反,伴隨著政治解嚴與民主進程,伴隨著經(jīng)濟騰飛與臺灣奇跡,是社會越來越混亂,是劇場越來越商業(yè)化。在“劇場變得越來越輕”的時代,做一個社會公共論壇的可能性,好像是越來越小。盡管在一個必須“大聲、絢麗和不可思議”的氛圍里,賴聲川一再強調(diào),要“尊重舞臺,要知道舞臺是神圣的、嚴肅的”;盡管他一再提醒創(chuàng)作者,如果有一天你可以在舞臺上“說話”,如果你終于拿到一支麥克風可以發(fā)聲,你一定要知道:你要說什么?但他終究無法阻擋一個時代關注的問題越來越小,毫無辦法地眼見著藝術變成了“孤島”。他能做的,也許只能是創(chuàng)作《如夢之夢》,八個小時的演出,史詩一般的戲劇,讓你想輕松也輕松不來。賴聲川說,我不管了,我就是要把宗教帶到戲劇中來。這不禁讓人感慨萬千。源于宗教儀式的戲劇,原初的功能意義是非常清晰的;日子久了,當它的功能越來越模糊的時候,是不是就必須回到儀式中重新去尋找它的能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