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體制與文學教育
時間:2022-05-23 11: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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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教育的傳統在中國淵遠流長。在傳統文化中,文學歷來被作為"詩教",服務于人格培育和道德修煉。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小子何莫學夫《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由于傳統社會中文學尚未與其他社會活動分離,它屬于廣泛的社會行為的一部分。所以,文學教育與其說是側重文學,不如說更加關注通過文學來達到的文學之外的目的。
照韋伯的看法,現代性的過程乃是一個不斷分化的歷史進步。所謂分化,在韋伯的社會學意義上說,主要指"去魅化"和合理化,前者是指把宗教的東西與世俗的東西區分開來,后者是指強調人的行為、手段和目標都應符合理性原則。這就導致了兩個最重要的分化:世俗的東西和宗教的東西的分化,文化的東西與社會的東西的分離。于是,文學作為一個獨立自足的領域便應運而生。中國雖然是一個世俗的國家,沒有強大的宗教傳統和勢力,但近代以降,文學的發展也依循相似的路線演變。文學從傳統社會中的道德重負中擺脫出來,逐漸形成了自律的文化觀念。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出現,大學堂和書局等現代體制的涌現,為現代中國的文學教育奠定了基礎。講授文學不但是一種職業,同時也是一種社會關懷。新文化運動中許多作家、批評家和學者,他們既是文學家,又是教育家;他們既在大學講臺上講授文學的一般知識和理論,同時也在通過文學來關注社會現實和歷史發展,關注中國的種種問題,從國民性到啟蒙和救亡等。現代文學及其教育在擺脫道德說教的同時,又被附加上許多它有時難以完成的重任,諸如"小說界革命","文學救國","以美育代宗教"等等。文學在去掉一些功能的同時,又被賦予另一些技能。但從總體上說,不同于傳統的文學教育,近代以來的文學及其教育在創作與社會實踐、學術知識和社會關注等方面,似乎保持了較為合理的張力。
倘使我們以這樣的格局來透視當代中國大學的文學教育,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大學作為一個制度的產物,作為一個話語生產和傳播的場所,作為一種權力的運作,與文學自身內在的激情和靈性,與文學不可或缺的社會現實關懷,與文學作為一種質疑陳規舊習和日常生活意識形態的手段,似乎存在這相當緊張的關系。我以為,這種緊張至少表現以下幾個突出的方面。
第一,大學的制度化正在或已經改變了文學教育的宗旨。從傳統意義上說,文學作為道德教化和人格培養,自有其局限性,但不可否認,忽略文學教育的此種功能,很容易導致文學和社會關聯的斷裂,進而否定一切文學對人格與精神的塑造有積極作用的觀念。高度制度化的當代大學文學教育,相當程度上把重點放在一種可替代的知識的傳授,而非思想與人生體驗。它更加偏重于講授"什么是文學?",而非"如何作文進而如何作人并認識社會"。所以,文學教育正在把學生作為一個單純的知識受體,而將教師簡單地功能化為學術傳授的載體。盡管在正規的大學文學教育中可以使學生知曉許多知識,從某個文學運動,到某種文學體裁,甚至某些作家作品,但是,文學教育與人格修煉完全脫節,與社會關注和人道使命及責任的培育無關。非文學的東西,自然而然地被當作有礙于文學教育的東西排除在外。文學的知識化喪失了它自身的社會有機性和社會實踐性,這一方面是大學教育制度化的結果,另一方面也和當前的文學有意淡化與社會關聯的傾向有關。誠然,傳統的文學教育亦有道德說教的弊端,但文學與社會現實的關系卻不容忽視。文學的獨立自足的確使文學獲得了廣闊的發展空間,但它也因此而失去了與社會的深刻廣泛的關聯。文學教育在其中可以起到什么矯往過正的功能呢?
第二,大學的文學教育在制度化條件下,不可避免地趨向于專門化和職業化。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當代中國的大學文學教育,完全是職業化的細密分工的產物。職業化和專門化的結果之一,是學術或知識的分化,文學教育作為一個總體范疇,實際上并不存在,實際存在的是文學史、語言學、文藝學等專門領域,甚至更加具體專門,文學史領域的實際領域乃是古代文學,更有甚者是斷代文學史,甚至更加專門的某一時期某一作家或文類的研究。隨著學歷教育層次的提升,專業便越發具體、細致和局限。一個文學博士很可能只是研究一個比較具體特定領域里的專門問題,博士最好稱之為專門家,因為他的學識并不廣博。細密瑣碎的專業分化使得文學成為"拆碎七寶樓臺"。誠然,具體的專業分化使得文學教育的深度和專門性大大加強了,但在有所得的同時亦有所失。教授在專門研究可以達到相當精深的地步,卻有可能失去對文學現象的生動活潑的體悟;學生也許會在某些艱深難題上有所突破,卻有可能被訓練成工具性的存在,喪失具有新鮮活潑的對文學的靈性和敏感。于是,文學教育中充滿了后現代式的"微小敘事"。越深專門精深的知識,聽眾和知音便越是稀少。專門的話語和概念不經嚴格訓練無從領會。更嚴峻的問題在于,既使在文學教育領域內,不同專業的人之間操不同的術語,談論不同的話題,彼此之間無法獲得一種"通約性"。研究文學理論的人讀不懂專門的文學史研究,現代文學研究者可能缺少豐富古代文學的常識,這不但是可能的,而且的現實的。"微小敘事"的盛行標志著"宏大敘事"的衰落,于是,教師和學生皆自滿于在狹小的專業領域里窮經皓首,但文學教育與普遍的社會關懷關系疏遠了。難怪有人不斷地呼吁"人文精神"。難怪有人極力主張人文知識分子真正的角色在于他的"業余性"。
第三,大學文學教育在制度化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強調學術規范、教育規范和運作程序,這是制度的權力和權威之表征,也是高等教育本身合理化的必然結果,同時又是大學作為一種現代體制的必然目標。在現實的文學教育中,在不同的學術和學歷教育層次上,規范化都是一個重要的游戲規則。課程如何設計,教材如何規范,考核如何客觀,作業或論文如何符合寫作要求,成績如何評價,學生素質如何評判,學生如何學,教師怎么教……,一系列的規范意味著合理化已經滲透在大學文學教育的每一個環節之中。當然,規范化是大學文科教育中極其重要一環,"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但問題在于,種種繁瑣規矩是有力還是有礙文學及其教育的特殊性。比如說,在論文寫作中,技術性的因素往往被突出強調,材料的取舍,文獻的運用,方法的選擇,表述的規則,觀點的提煉,結構與篇章的統籌,都有種種規則來控制。這很容易使得許多技術性的環節壓倒了思想的自由及其闡釋。一言以蔽之,當代中國文學教育中實際上存在著重視"技"而輕視"道"的傾向。其結果必然是學生的論文越寫越規范,技術上越發完善和符合標準,但思想的鋒芒和創造性的靈見卻日漸率微。我們有越來越多的"好論文",但有創造性觀念的論文卻寥寥無幾。如此一來,便帶來兩種潛在的后果:其一,文學教育的規范化和思想火花的激發相去甚遠。我們的教育制度培養的和要求的是一些對規范和規則駕輕就熟的工具性人材,而帶有創造性和思想家氣質的人材卻少得可憐。其二,標準總是客觀的和公正的,它不會對任何人有任何特殊性,而文學教育和人材培養的特殊性,特殊的素質所需要的特殊的教育,便被同一的規范化所抹殺。如今的大學文學教育成批地生產出同一標準的畢業生,但有獨特才能和思想的人難以尋覓。至此,一個問題也許無法繞過:大學文學教育是否隱含著這樣的潛在危險?亦即文學教育作為人文知識分子培育的重要場所,將越來越趨向于技術官僚性知識分子的塑造。照此發展,人文知識分子自身的社會角色和職業敏感便會逐步喪失,工具理性便大行其道。
最后我想說,制度化的大學文學教育,以各種方式威脅著文學本身,也威脅著人文知識分子的公共角色。危及他們的話語文化。或許我們有理由認為,人文知識分子在制度化的文化和教育面前,最最重要就是捍衛其"批判性的話語文化"(古德納),其公共角色也就是"展示真理并揭露謊言"(喬姆斯基),他的本性乃是"自由飄浮的非依賴性的"(曼海姆),其基本任務在于"破除限制人類思想和溝通的刻板印象"(薩義德)。假使我們承認這些說法切中了人文知識分子的要害,那么,反觀當前的大學文學教育,一種制度化努力與這種角色意識塑造之間的緊張便赫然眼前。然而,真正的困境還在于,大學體制的完備制度化,從本性上說是遏制和壓抑這樣的人文知識分子塑造的,但在體制外實現文學教育在當代條件下幾乎是不可能的。現實的選擇和問題便是:我們如何在制度化中開拓非制度化的可能空間?
這顯然是一個嚴峻而又難解的悖論。(公務員之家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