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真理探究論文
時間:2022-02-02 02: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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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中葉,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海德格爾提出了藝術真理的問題。他認為,傳統的真理是西方本質主義觀念下的產物,是先在的、超驗的“本質”或“絕對精神”,它可以適合于客觀萬物,但并不是藝術所要“揭示”和“呼喚”的東西,因為傳統的真理概念乃是“知與物的符合”①,也就是認識與事物的符合。知與物的符合所探討的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存在者就是萬事萬物,就是實實在在的現象世界。所以,科學和傳統的哲學探索現象背后的本質與規律而為我們提供的真理,實際上只是關于存在者的“知識”而并不是真理,它并沒有深入到“存在者”的真正的“真理”之中,而是存在之遮蔽。海德格爾認為,在“存在者”的后面,還深藏著一個“存在”,而真正的“真理”就是對這個“存在”的把握,就是存在者之“解蔽”。所以,海德格爾期望在人們習慣上稱之為真理的知識以外,重新確定真理。這個真理不是認識與事物的符合,而是“存在之澄明”②。
怎樣才能到達存在之澄明?海德格爾認為,從根本說,這是“所有科學都無法通達的”③,它屬于“思”的領域?!八肌辈煌诳茖W認知,“思”的對象是存在之真理,哲學應該以此為己任,而除了哲學,“只有詩享有與哲學和哲學運思同等的地位”④?!霸娔耸谴嬖诘脑~語性創建”⑤,詩創造“持存”,詩言說“無”,詩人總是用說出存在者的方式,即“命名”,來說出與說及存在。這也就是說,本來的認識應該是:哲學以“運思”的方式,文學藝術以“命名”(可理解為藝術形式)的方式,二者攜手并肩,一道把握存在之真理,而這時,哲學也就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了。
可見,存在主義所期望的即是一個高標著“存在”的世界,這一點是很明確的。這無疑是一個詩意的世界,所以,存在主義者要說,他們所要尋求的乃是“詩意地棲居”,人類本真的存在方式應該是“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顯然,這是一個精神的世界。對這個精神世界的期望與追求,也就是藝術真理之所在。藝術真理就是存在之真理,存在之真理只能存在于精神的世界。
就存在主義而言,其觀念目的本來無意于對文學藝術說三道四,而是要拯救哲學,進而拯救人類,可是,他們中有的人發現,他們最終并不能將其觀念自然地引達目的,而他們苦苦追問的“存在之真理”,卻綻現在詩和藝術之中。這就是說,存在之真理或存在之澄明,不能在唯理性的世界即科學求證中獲得,卻能在詩和藝術中現身。在詩和藝術中,“自行遮蔽著的存在便被澄明了。如此這般形成的澄明之光把它的閃爍光輝嵌入作品中。這種被嵌入作品中的閃爍光輝即是美。美是作為無蔽之真理的一種現身方式”⑥。
海德格爾更為深入地闡釋了這樣的見解。在梵·高那幅畫著農鞋的油畫里,只有一雙堅實的農鞋,別無其他。然而,在海德格爾看來,正是這雙農鞋使存在之澄明得以自行顯現:
從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里,凝積著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鞋皮上粘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臨,這雙鞋底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在這鞋具里,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的谷物的寧靜的饋贈,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里朦朧的冬冥。這器具浸透著對面包的穩靠性的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的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栗。⑦
這里僅僅是作為藝術作品的一雙農鞋,但它卻讓我們看到了整整一個天地,一個生存的世界。存在在這里被揭示出來,那些深藏于人之精神深處的無比豐富而生動的生存體驗所呈現的意義,在這里被我們領悟。那雙作為“器具”的農鞋在這里完成了存在者的“解蔽”,“存在者進入它的存在之無蔽之中”,“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設置入作品”。⑧以往人們將此稱之為美,而在這里,美之所以為美,就是存在之真理的自行綻現。
海德格爾對梵·高作品的描述使我們意識到,他所說的存在之真理,乃是一種詩意的生存狀態和境界之昭示。我們還可以進一步來看看他對梵·高所畫那雙農鞋的“解蔽”的論說:
不過,也許只是在這幅畫中,我們才注意到有關這雙鞋的一切。農婦不過不經意地穿穿這雙鞋而已,如果此不經意果真如此也就罷了。當夜深人靜,農婦在沉重而又強健的疲憊中脫下它,當朝霞初升,她又伸手去取它,休息的日子她將它放在一邊,她毫不經意,從不思量這一切。這器具的器具性的確就在于它的有用性。但這有用性本身則存在于器具的本質性存在的豐盈之中。我們稱此豐盈為可靠性。正是憑此可靠性,農婦才得以參與到大地之無聲的召喚中;正是憑此器具的可靠性,她才確信了她的世界。只是在此器具中,世界和大地才為那些與她的存在方式相同的人而存在。⑨
在日常生活中,作為“器具”的普普通通的農鞋,只是由于它的有用性而被使用,這種使用是不經意的,之所以是不經意的,就在于它的本質性存在未能被解蔽,農婦在使用它時是自然而然的,并未意識到她與這雙鞋和大地有什么關系。但正是由于農婦自然而然地使用了它,她的存在才得以與世界和大地同樣的存在方式顯現出來,因為作為“器具”的農鞋對于農婦的有用性是可靠的,它存在于其本質性存在的豐盈之中,將她與這種存在的豐盈性極為自然地聯系了起來。在這里,我們被引向了詩意的世界,天空、大地、農婦和鞋構成了一幅詩意的景觀,而這一切就僅僅是因為一雙農鞋。這雙普普通通的農鞋,將人的存在展示了出來,將世界和大地對于人的意義展示了出來。這就是存在者在其存在之中的開啟,就是存在的澄明。但這種開啟與澄明“只是在這幅畫中”才被我們注意到,就是說,存在者在其本身的存在中無法到達的世界只是在這里才得以展現。這就是藝術。藝術將人們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詩意揭示了出來,使人徹底擺脫了非本真的渾渾噩噩的生存方式,與世界和大地最本真地最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真正地進入了生活的無蔽和敞開的境界之中,進入了詩意的狀態之中,進入了存在的光亮之中。
至此,我們獲得了這樣的一些認識:存在之真理即是一種最本真最自然的存在;這種最本真最自然的存在即是一種詩意的生存狀態和境界,但它被日常生活遮蔽著,而藝術將它揭示了出來;藝術是怎樣將它揭示出來的呢?是詩人或藝術家通過“命名”和“思”的方式。這樣,海德格爾便通過對真理的重新劃界,再建了文學藝術與真理的聯系。這個真理只屬于文學藝術,當然,從廣義上來講,也屬于哲學。
一如存在主義的其他不少理念一樣,海德格爾的這些觀念對人們來說,或許有幾分神秘。尤其是對于“存在”,對于“存在之澄明”及其有關問題,雖然他在其體系中多有論述,但如果要深究,人們還是難免有些困惑。然而,這對中國人來說,其實并不陌生。
事實上,當我們把目光投向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西方圣哲大致同時代的中國古代思想家時,就會意識到,海德格爾所苦苦思索的問題,似乎早已被論及,而且,其深廣的程度,或許是海氏始料不及的。
在中國文論傳統中,我們幾乎見不到像西方那樣追求絕對精神的文學真理觀。中國文化一開始就表現出了深邃而優美的相對辯證藝術精神,很早便認識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10},既重視形下之器,更重視形上之道,并由形下之器而入形上之道,所以,在人人關系上重親和,在天人關系上重合一。這就是說,中國文化摒棄了單純的二分法,更否認“二元論”為真理,它一方面植根于現實世界,另一方面又騰沖超拔,趨向崇高的勝景而點化現實。這個崇高的勝景也就是中國文化中的形上之境,對此,儒、道兩家皆有所論??鬃诱f:“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1}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柿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12}對形上境界的追求,乃是中國古人一以貫之的文化思想。在這一方面,雖然向來都以老莊為鼻祖,但儒、道兩家其實并無分別,儒家的理想亦總是與之趨于一致的??鬃诱f:“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眥13}至于“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14},亦是其精神深處的向往。
作為中國文化源頭的這些思想精神,在老子那里形成了一個更為精妙通達的哲理體系。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之名曰大。”{15}在這里,老子說出了天地萬物賴以存在的根本,并且將它稱之為“道”,同時指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即是廣大無邊的自然法則,“道”的本質即是自然。如此,比較而論,從存在之真理乃是最本真最自然的存在的意義上講,“存在”即可與“道”相對應,而且,它被賦予了更為深遠和廣闊的意義。
在確立了“道”乃是世界的根本之后,道家哲學進一步闡述了如何把握道的問題。在此,道家哲學劃定了“知”的界限,認為一般的認知是不能把握道的。莊子通過《知北游》這則寓言闡明了道家這一基本觀點。莊子說,有一位“知”先生在游山玩水的時候,剛好遇到“無為”先生,于是問了他一連串問題:“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連續三問,無為卻只是一言不發。“知”先生在失望之余,又遇到一位“狂屈”先生,他又問了同樣的問題??袂f:“我知道,讓我告訴你?!钡斔f時,卻又已忘言?!爸毕壬活^霧水,最后遇到了黃帝,黃帝才回答他:“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先生頓時大悟,于是告訴黃帝:“現在我和你都知道了,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到底誰是對的?”黃帝回答:“那‘無為’才是真正對的,‘狂屈’近似于對,你我都差多了!”
關鍵詞:藝術真理存在道悟意境
摘要:存在主義所論藝術真理即是對“存在”的把握,也就是“存在之澄明”。這是一種詩意的生存狀態和境界,從根本上說,這是所有科學都無法通達的。它屬于“思”的領域,“思”不同于科學認知,“思”的對象是存在之真理,哲學應該以此為己任,而除了哲學,“只有詩享有與哲學和哲學運思同等的地位”。在中國文化及其文論傳統中,亦論及這些問題?!拔颉迸c“思”,“道”與“存在”,都可以找到相當的對應關系。同時,通過中國文學中的意境之說,亦可直達對存在之真理的體認。因此,我們可以從中得到有關藝術真理的更為深刻的認識。
上個世紀中葉,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海德格爾提出了藝術真理的問題。他認為,傳統的真理是西方本質主義觀念下的產物,是先在的、超驗的“本質”或“絕對精神”,它可以適合于客觀萬物,但并不是藝術所要“揭示”和“呼喚”的東西,因為傳統的真理概念乃是“知與物的符合”①,也就是認識與事物的符合。知與物的符合所探討的是“存在者”而不是“存在”。存在者就是萬事萬物,就是實實在在的現象世界。所以,科學和傳統的哲學探索現象背后的本質與規律而為我們提供的真理,實際上只是關于存在者的“知識”而并不是真理,它并沒有深入到“存在者”的真正的“真理”之中,而是存在之遮蔽。海德格爾認為,在“存在者”的后面,還深藏著一個“存在”,而真正的“真理”就是對這個“存在”的把握,就是存在者之“解蔽”。所以,海德格爾期望在人們習慣上稱之為真理的知識以外,重新確定真理。這個真理不是認識與事物的符合,而是“存在之澄明”②。
怎樣才能到達存在之澄明?海德格爾認為,從根本說,這是“所有科學都無法通達的”③,它屬于“思”的領域?!八肌辈煌诳茖W認知,“思”的對象是存在之真理,哲學應該以此為己任,而除了哲學,“只有詩享有與哲學和哲學運思同等的地位”④?!霸娔耸谴嬖诘脑~語性創建”⑤,詩創造“持存”,詩言說“無”,詩人總是用說出存在者的方式,即“命名”,來說出與說及存在。這也就是說,本來的認識應該是:哲學以“運思”的方式,文學藝術以“命名”(可理解為藝術形式)的方式,二者攜手并肩,一道把握存在之真理,而這時,哲學也就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哲學了。
可見,存在主義所期望的即是一個高標著“存在”的世界,這一點是很明確的。這無疑是一個詩意的世界,所以,存在主義者要說,他們所要尋求的乃是“詩意地棲居”,人類本真的存在方式應該是“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顯然,這是一個精神的世界。對這個精神世界的期望與追求,也就是藝術真理之所在。藝術真理就是存在之真理,存在之真理只能存在于精神的世界。
就存在主義而言,其觀念目的本來無意于對文學藝術說三道四,而是要拯救哲學,進而拯救人類,可是,他們中有的人發現,他們最終并不能將其觀念自然地引達目的,而他們苦苦追問的“存在之真理”,卻綻現在詩和藝術之中。這就是說,存在之真理或存在之澄明,不能在唯理性的世界即科學求證中獲得,卻能在詩和藝術中現身。在詩和藝術中,“自行遮蔽著的存在便被澄明了。如此這般形成的澄明之光把它的閃爍光輝嵌入作品中。這種被嵌入作品中的閃爍光輝即是美。美是作為無蔽之真理的一種現身方式”⑥。
海德格爾更為深入地闡釋了這樣的見解。在梵·高那幅畫著農鞋的油畫里,只有一雙堅實的農鞋,別無其他。然而,在海德格爾看來,正是這雙農鞋使存在之澄明得以自行顯現:
從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里,凝積著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鞋皮上粘著濕潤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臨,這雙鞋底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在這鞋具里,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的谷物的寧靜的饋贈,表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里朦朧的冬冥。這器具浸透著對面包的穩靠性的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的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栗。⑦
這里僅僅是作為藝術作品的一雙農鞋,但它卻讓我們看到了整整一個天地,一個生存的世界。存在在這里被揭示出來,那些深藏于人之精神深處的無比豐富而生動的生存體驗所呈現的意義,在這里被我們領悟。那雙作為“器具”的農鞋在這里完成了存在者的“解蔽”,“存在者進入它的存在之無蔽之中”,“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設置入作品”。⑧以往人們將此稱之為美,而在這里,美之所以為美,就是存在之真理的自行綻現。
海德格爾對梵·高作品的描述使我們意識到,他所說的存在之真理,乃是一種詩意的生存狀態和境界之昭示。我們還可以進一步來看看他對梵·高所畫那雙農鞋的“解蔽”的論說:
不過,也許只是在這幅畫中,我們才注意到有關這雙鞋的一切。農婦不過不經意地穿穿這雙鞋而已,如果此不經意果真如此也就罷了。當夜深人靜,農婦在沉重而又強健的疲憊中脫下它,當朝霞初升,她又伸手去取它,休息的日子她將它放在一邊,她毫不經意,從不思量這一切。這器具的器具性的確就在于它的有用性。但這有用性本身則存在于器具的本質性存在的豐盈之中。我們稱此豐盈為可靠性。正是憑此可靠性,農婦才得以參與到大地之無聲的召喚中;正是憑此器具的可靠性,她才確信了她的世界。只是在此器具中,世界和大地才為那些與她的存在方式相同的人而存在。⑨
在日常生活中,作為“器具”的普普通通的農鞋,只是由于它的有用性而被使用,這種使用是不經意的,之所以是不經意的,就在于它的本質性存在未能被解蔽,農婦在使用它時是自然而然的,并未意識到她與這雙鞋和大地有什么關系。但正是由于農婦自然而然地使用了它,她的存在才得以與世界和大地同樣的存在方式顯現出來,因為作為“器具”的農鞋對于農婦的有用性是可靠的,它存在于其本質性存在的豐盈之中,將她與這種存在的豐盈性極為自然地聯系了起來。在這里,我們被引向了詩意的世界,天空、大地、農婦和鞋構成了一幅詩意的景觀,而這一切就僅僅是因為一雙農鞋。這雙普普通通的農鞋,將人的存在展示了出來,將世界和大地對于人的意義展示了出來。這就是存在者在其存在之中的開啟,就是存在的澄明。但這種開啟與澄明“只是在這幅畫中”才被我們注意到,就是說,存在者在其本身的存在中無法到達的世界只是在這里才得以展現。這就是藝術。藝術將人們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詩意揭示了出來,使人徹底擺脫了非本真的渾渾噩噩的生存方式,與世界和大地最本真地最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真正地進入了生活的無蔽和敞開的境界之中,進入了詩意的狀態之中,進入了存在的光亮之中。
至此,我們獲得了這樣的一些認識:存在之真理即是一種最本真最自然的存在;這種最本真最自然的存在即是一種詩意的生存狀態和境界,但它被日常生活遮蔽著,而藝術將它揭示了出來;藝術是怎樣將它揭示出來的呢?是詩人或藝術家通過“命名”和“思”的方式。這樣,海德格爾便通過對真理的重新劃界,再建了文學藝術與真理的聯系。這個真理只屬于文學藝術,當然,從廣義上來講,也屬于哲學。
一如存在主義的其他不少理念一樣,海德格爾的這些觀念對人們來說,或許有幾分神秘。尤其是對于“存在”,對于“存在之澄明”及其有關問題,雖然他在其體系中多有論述,但如果要深究,人們還是難免有些困惑。然而,這對中國人來說,其實并不陌生。
事實上,當我們把目光投向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西方圣哲大致同時代的中國古代思想家時,就會意識到,海德格爾所苦苦思索的問題,似乎早已被論及,而且,其深廣的程度,或許是海氏始料不及的。
在中國文論傳統中,我們幾乎見不到像西方那樣追求絕對精神的文學真理觀。中國文化一開始就表現出了深邃而優美的相對辯證藝術精神,很早便認識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10},既重視形下之器,更重視形上之道,并由形下之器而入形上之道,所以,在人人關系上重親和,在天人關系上重合一。這就是說,中國文化摒棄了單純的二分法,更否認“二元論”為真理,它一方面植根于現實世界,另一方面又騰沖超拔,趨向崇高的勝景而點化現實。這個崇高的勝景也就是中國文化中的形上之境,對此,儒、道兩家皆有所論??鬃诱f:“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1}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柿人無為,大圣不作,觀于天地之謂也?!眥12}對形上境界的追求,乃是中國古人一以貫之的文化思想。在這一方面,雖然向來都以老莊為鼻祖,但儒、道兩家其實并無分別,儒家的理想亦總是與之趨于一致的。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眥13}至于“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14},亦是其精神深處的向往。
作為中國文化源頭的這些思想精神,在老子那里形成了一個更為精妙通達的哲理體系。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之名曰大?!眥15}在這里,老子說出了天地萬物賴以存在的根本,并且將它稱之為“道”,同時指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即是廣大無邊的自然法則,“道”的本質即是自然。如此,比較而論,從存在之真理乃是最本真最自然的存在的意義上講,“存在”即可與“道”相對應,而且,它被賦予了更為深遠和廣闊的意義。
在確立了“道”乃是世界的根本之后,道家哲學進一步闡述了如何把握道的問題。在此,道家哲學劃定了“知”的界限,認為一般的認知是不能把握道的。莊子通過《知北游》這則寓言闡明了道家這一基本觀點。莊子說,有一位“知”先生在游山玩水的時候,剛好遇到“無為”先生,于是問了他一連串問題:“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連續三問,無為卻只是一言不發?!爸毕壬谑?,又遇到一位“狂屈”先生,他又問了同樣的問題??袂f:“我知道,讓我告訴你?!钡斔f時,卻又已忘言?!爸毕壬活^霧水,最后遇到了黃帝,黃帝才回答他:“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薄爸毕壬D時大悟,于是告訴黃帝:“現在我和你都知道了,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到底誰是對的?”黃帝回答:“那‘無為’才是真正對的,‘狂屈’近似于對,你我都差多了!”
莊子這則寓言的意旨,便正是老子所說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16},所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17}。這也就是老子所說的:“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眥18}
為什么中國哲學家在“道”的問題上往往采取“不言”或“欲辯已忘言”的態度?這正是中國哲學思想的精妙通達之處,因為只有拋棄普通的認知方式,才能把握道。道的本質既然是自然,是廣大無邊的自然法則,就不能以推驗析辨一類的認知方式去把握它,只有“去知”,才能達于道境?!叭ブ碑斎灰膊皇呛唵蔚亍⑵毡榈胤穸ㄕJ知,而是嚴格限定在認識“道”這一境況之中,這就為“知”劃定了界限?!叭ブ豹q如存在主義所說的“去蔽”(即“解蔽”),只有揭去那些非真理的知識性的遮蔽,才能走向存在之真理的澄明,這就是所謂“法自然”。這是一種自行綻放的澄明,這也就是“道”的真理,“道”的真理也就是存在的真理。“道”的真理是自然,所謂自然,就是由其所是地自行綻出,一如花的開落,自有定則?!笆桢?,澡雪而精神”{19},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就是人的“自然”。如此取法自然,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于是,世界即向人敞開,人與世界融為一體,渾然天成,世界便變得澄明,人的精神便變得澄明,“存在”便變得澄明。這乃是一種真正自由的精神境界,人因此而得到提升和升華,走向詩意地棲居。
在中國文化發展的進程中,我們的先輩總是善于以文學藝術作為媒介來表現哲學,用藝術手段將真理世界加以點化,所以,其思想體系的成就便同時又是藝術精神的結晶。緣此之故,中國的文學藝術在根基處便也不把致知析理當作至高至上的使命,亦總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20},同哲學一樣,講究的是“悟”,以自身的存在去體悟其他一切的存在,從而與天地精神往來,與宇宙聲息相通,用有限的筆墨達于無限的形上境界。
“悟”一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思”,它不同于唯理性主義的邏輯實證方式,不屬于一般知識性的理性認知范疇,它乃是出于人最本真的生命精神的體察和感悟。它是理性和感性的合一,而這時的理性,亦是以生命的感性存在作為前提和憑借的。人的生命存在本身即是一種詩意的存在,而生命來自于自然,人的生命精神中充滿著自然的信息,以其生命精神去體察一切,感悟一切,自能達于自然的偉大和無限,達于詩意的境界。這就是一種充溢著生命之浩然氣韻和優美靈性的藝術精神。
這種藝術精神一直是中國文學的優秀傳統。我們可以看一下司空圖對這種精神世界的描述: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
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長風。
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21}
這里所描述的是一種形上之境,也是一種積健為雄的生命精神。在中國文化的創造體系中,無論是道家還是儒家,都是這樣,主張以人的生命為中心,去體察、感悟直透宇宙大化流行的創造力,從而積聚起勁健而雄渾的生命精神,再貫徹到宇宙的一切神奇奧妙之中。唐代大詩人李白亦說“攬彼造化力,持為我神通”,也就是要把整個宇宙的創造力凝聚而為自己的創造力,以此來表達他的思想和精神??梢姡袊軐W智慧的高度發展總是與藝術上的高度精神相配合,而這種智慧與精神又總是以生命精神為其根本的。這也就極為明晰地回應了海德格爾為哲學和藝術重新確定真理的期望,回答了存在之真理怎樣被澄明和緣何被澄明的問題。
為此,我們就還有必要說到中國文學中的意境問題。
當藝術的真理被重新確立之后,也就重建了文學藝術的“真”與“美”的聯系,因為文學藝術的本質就是審美的。實際上,我們已經看到,中國文學歷來就是這樣,總是將審美的態度和求真的精神融合起來,將哲學精神處處安排在藝術境界之中,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中國文學以達于意境為指歸。何謂意境?怎樣達于意境?前人有關論說頗多,也不盡相同,但有一點應該是可以趨于一致的,那就是真與美的融合: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天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22}
詩人結廬人境而不被世俗所擾,貧居田園而能愉悅自樂,何也?因為自覺“復得返自然”,“托身得所”,故將生命精神融入其中,心境與處境和諧一致,自然淡泊,恬靜悠然,便有了如此之真與美的感悟。能合于生命精神之本真者,我們感悟到真,能達于天地萬物之自然者,我們感悟到美,這種真與美的融合,即為意境,而且,它直達于“道”之體認。關于這一點,清代的葉燮更有頗為精辟的理論闡述:
……子但知可言可執之理之為理,而抑知名言所絕之理之為至理乎?子但知有是事之為事,而抑知無是事之為凡事之所出乎?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會意象之表,而理與事無不燦然于前者也。{23}
葉燮區分了兩種理、兩種事:可言可執之理與名言所絕之理;有是事之事與無是事之為凡事之所出之事。
所謂可言可執之理,就是用概念語言和邏輯思維可以表達和掌握的理,反之則是名言所絕之理;所謂有是事之事,就是某一件具體存在的事,反之則是無是事之為凡事之所出之事,即并不具體存在卻是一切事之所以發生的事。詩的使命就是表達概念語言和邏輯思維不能表達和掌握的理,就是寫雖不存在卻是一切已經發生之事的緣由的事,這即是理之至理,事之本原。
這也就告訴我們,詩的最高境界就是言尋常言不可言之理,述慣常述不可述之事,以達于理之至理,事之本原。此即所謂“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24}這就是真正的詩意所在。如果要更深刻地理解中國文學中的所謂意境,恐怕也就在這里,因為只有在這里,我們才能更充分地體會生命精神所具有的潛質,才能更真切地體察它所能展示的無限自由廣闊和深邃的心靈世界。
可以說,在文學藝術的范域里,這種對富于詩意的“意境”的體認,也就是對“道”的體認,對“存在之真理”的體認,海德格爾所謂詩創造“持存”,詩言說“無”,與此應該是同出一理。
綜上所述,我們看到,當文學是“存在之學”的本原逐漸被人們揭示出來以后,人們認識到,文學藝術作為最能切入人的存在的一種文化形態,其本性也就是來自生命、生存的本性。在這種觀念層面上重建藝術與真理的聯系,確立藝術真理的位置,這對于如何認識文學藝術根本價值取向的問題,無疑具有深刻的意義。海德格爾通過顛覆西方的形而上學傳統,重新劃分了知識與真理的界限,從而為西方思想和文化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境界,而它對文學藝術所產生的影響,也依然還在更深層的意義上起著難以估量的作用。但照亮人們認知世界的智慧之光是來自多方面的,它們都是輝映著生命精神的人類心靈之光,海德格爾也曾將這種“光”自譯為中國思想文化中最根本的“道”(saying),它來自人的存在,即是“存在之澄明”。這些,都可以引領我們進一步去“解蔽”我們的世界和生存處境,特別是文學藝術自身的律動。
①[德]海德格爾.論真理的本質[A].海德格爾選集[M].孫周興選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
②[德]海德格爾.論真理的本質[A].海德格爾選集[M].孫周興選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25.
③④[德]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M].熊偉,王慶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6.
③⑧[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45.
⑥[德]海德格爾.林中路[A].海德格爾選集[C].孫周興選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14.
⑦[德]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A].海德格爾選集[C].孫周興選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54.
⑨[德]海德格爾.海德格爾詩學文集[M].成窮等譯.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29.
⑩易經·系辭上[M].
{11}論語·陽貨[M].
{12}{19}莊子·知北游[M].
{13}論語·公冶長[M].
{14}論語·先進[M].
{15}道德經·第25章[M].
{16}道德經·第56章[M].
{17}道德經·第2章[M].
{18}道德經·第48章[M].
{20}嚴羽.滄浪詩話[M].
{21}司空圖.二十四詩品·雄渾[M].
{22}陶淵明.飲酒·之五[A].
{23}葉燮.原詩[M].
{24}莊子·外物[M].
關鍵詞:藝術真理存在道悟意境
摘要:存在主義所論藝術真理即是對“存在”的把握,也就是“存在之澄明”。這是一種詩意的生存狀態和境界,從根本上說,這是所有科學都無法通達的。它屬于“思”的領域,“思”不同于科學認知,“思”的對象是存在之真理,哲學應該以此為己任,而除了哲學,“只有詩享有與哲學和哲學運思同等的地位”。在中國文化及其文論傳統中,亦論及這些問題?!拔颉迸c“思”,“道”與“存在”,都可以找到相當的對應關系。同時,通過中國文學中的意境之說,亦可直達對存在之真理的體認。因此,我們可以從中得到有關藝術真理的更為深刻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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