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出現的年代與漢字發展關系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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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簡化漢字出現于東晉、唐代或宋代的一些流行說法,值得商榷。考古成果說明,簡化漢字在殷商時期的甲骨文中已經產生,現代形體的簡化漢字在西漢時期則已大量使用。簡化是漢字發展演進的歷史規律之一。簡化字是漢字發展演進的必然結果。
近來,關于簡化漢字及其產生的年代,出現了一些不同的說法。較有代表性的觀點大致有以下幾種:
一、產生于宋代說。1995年11月8日《光明日報·文化周刊》專版刊登了鄒曉明、唐信忠二先生《漢字簡體字九百年前就出現》一文,認為“早在900年前的北宋時期,簡體字已在人們的手書中流行,這是有關學者對最近發現的米芾手書《晝錦堂記》碑刻進行深入研究后得出的結論”,并舉出“記、將、榮、蓋”等14個共17處簡化字作為證明。
1995年12月4日新華社又發了一條電訊稿《宋明清文物上發現簡體字》證實上述消息,1995年12月5日的《光明日報》予以登載。文中報道說,在江西吉安市興橋鎮釣源村“發現一北宋書法家米芾手書《晝錦堂記》的清代道光年間碑刻,清晰可辨的159字中,有13個簡體字,這又將簡體字的出現前推了400多年”。
二、產生于唐代說。1993年10月24日《光明日報》刊載魏奕雄的文章《唐碑已有簡體字》,謂《嘉州凌云寺大彌勒石像記》碑文的撰刻時間為“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十一月五日”,“碑文共800多字,尚有270字清晰可辨”。“在270個可辨識的字中,發現‘彌、萬、將、與、繼’5個簡體字,與我國大陸現在通用的規范簡化字完全相同,其中‘彌’和‘萬’出現兩次。”
三、產生于晉代說。1996年1月3日《文匯報》載王春南先生文《中國何時出現簡化字》,說“現今通用的某些簡化字,豈但北宋的米芾用過,在米芾之前700多年,東晉王羲之就用過”,并舉出王羲之在《蘭亭序》、《游目帖》及唐懷仁和尚集王書《大唐三藏圣教序》等傳世墨跡、碑刻中使用簡化字22個。據此,該文認為:漢字簡化字出現的上限應在王羲之生活的東晉年間。
上述幾種關于簡化漢字出現的年代的說法,都是值得商榷的。
為了便于說明問題,我們首先應弄清楚簡體字和繁體字的基本概念。在文字學中,簡體字與繁體字是兩個相對的概念。一般來說,經過簡化的漢字稱為簡體字,而已有簡體字代替的漢字,則稱為繁體字。因此,用筆畫簡單的字代替筆畫繁多的字,稱為漢字的簡化。其次,考諸漢字的結構及其發展變化的歷史,我們可以發現“簡化的趨勢是從有了文字之后就開始存在,并且貫徹在文字發展的整個過程中的,是文字本身內在的規律”[1]。也就是說,簡體字是從漢字產生的時候起就出現的客觀實在。
下面依次加以說明。
殷商甲骨文是我國最古老而成體系的漢字類型,它以象形、會意等造字方法為基礎,同時大量使用假借字以適應記錄語言的需要。迄今可辨識的甲骨文字約有2000個。從這些可識的甲家文字的筆畫和結構看,簡繁無定是這些鍥刻文字的突出特征,常常有一個字出現幾種乃至數十種不同的寫法。如“貞”字,就有67個繁簡不同的形體[2],“馬”字有50個繁簡不同的形體[3],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文字學上把這種“一字多形”的字稱為“異體字”,也稱“或體”、“重文”。異體字是在漢字創始之后和新陳代謝過程中客觀存在的現象。這是因為,作為表意文字的漢字,在與語言的適應過程中,往往導致獨立的記錄符號隨著語言表達的細密而相應增多,于是就產生了代表一個音節的符號出現幾種不同的形體和結構的現象,所以在甲骨文中,幾乎每一個字都有異體。另外,與文字缺乏統一的規范標準亦有很大的關系。
甲骨文中的異體字,多數出現在不同的甲片上。而在同一甲片上,復用字一般都保持著筆畫的一致。如果把這些異體字作一歸納比較,可以發現使用頻率越高的字異體越多。若進一步把同一字的異體按筆畫的多少排列,可以看到年代越早的字筆畫越繁,其圖畫性越強,反之,年代較晚的字筆畫就越簡單。如“馬”字,商王武丁時期的字形要比武乙、文丁時期的字形簡單很多[4]。這種現象反映了表意文字由具象圖形向擔象符號發展的趨勢,也說明了使用頻率促進著文字的簡化。另外,甲骨文字由于書寫工具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也對字形的簡化產生了影響。從已出土的商代后期的甲骨和玉石、陶等類物品上殘存的少量書寫文字看,這些字是用毛筆蘸墨或朱砂書寫的,可見,在商代,毛筆已經是主要的書寫工具。“筆”字繁體作“筆”,從(附圖略)
在西周金文當中,文字雖然存在著簡化和繁化兩種傾向,但簡化始終是漢字發展的主流。
與甲骨文相同的是,兩周金文中的異體字依然大量存在。如“國”字,不同的寫法形體仍有數十種,多數字仍是異體各存。這個時期的文字多是范疇于器物之上,工藝復雜,因而對一些字在筆畫上進行了較多的省簡,形體也逐漸規整。這是兩周金文發展的基本趨勢。同時,由于社會分工的日漸繁復和人類思維的發展,相應地要求語言文字的表達與之適應,因而通過假借法賦予新義,或用指事法增加義符,或用形聲法增加音符,或增加筆畫以區別同音異義字等,創造了一些新字;這些新字不同程度地使文字的筆畫增多了,出現了所謂“繁化”現象。兩周金文繁化的另一個特點是圖畫形文字的復現。這主要是器物鑄造日益精美,在青銅器上采用了裝飾性極強的圖案花紋,這種裝飾意味也滲透到了文字之中。郭沫若說:“東周而后,書史之性質變而為文飾,如鐘磔之銘多韻語,以規整之款式鏤刻于器表,其字體亦多作波磔而有意求工。……凡此均于審美意識之下所施之文飾也,其效用與花紋同。中國以文字為藝術品之習尚當自此始。”[6]如東周時期的“鳥蟲書”,在筆畫的上下或左右增加了一些變形的鳥、蟲圖案,無疑使文字變得復雜了。但這些文字具有藝術性而無實用性,很快就因為政治、經濟、科技、文化、生活的發展與實用漢字相分離,進入純藝術的殿堂;而作為記錄語言的符號的漢字,仍然沿著簡化的道路向規范化、科學化、抽象化、實用化發展。
戰國時期,群雄爭霸,各自為政,“書不同文,車不同軌”,文字的使用也產生了混亂狀況。正像唐蘭先生指出的那樣:“特別是到了戰國末年,貴族社會崩潰,在商人社會里,書法也不講究了,鍥刻文字筆畫草率,簡體跟破體盛行。”[7]從漢字發展的歷史來看,這個時期文字混亂的狀況具有兩面性:一方面,諸侯國各按所需、各自為文,任意增減筆畫,造成文字交流的困難,影響了漢字的規范化進程;而另一方面,這種率意簡筆與破體省略,卻又在客觀上為新體漢字的產生準備了條件,促進了漢字向著簡化方向發展。
秦始皇統一六國,下令全國“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8],命李斯等人作小篆,廢棄六國異文,這是中國文字發展史上的第一次規范化運動,也是第一次由政府主持的文字簡化運動。王國維曾經考證過秦統一文字的情況:“班孟堅言《倉頡》、《爰歷》、《博學》三篇文字,多取諸《史籀篇》,而字體復頗疑,所謂秦篆者也。許叔重言:‘秦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文字,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是秦之小篆本出大篆。而《倉頡》三篇未出,大篆未省改以前,所謂秦文,即籀文也。”[9]也就是說,小篆是經過“省改”大篆而產生的;所謂“省改”,即是簡化之意,通過對史籀大篆的規范、簡化,才得以使新的字體小篆作為統一文字頒行天下。相對于大篆,小篆即是它的簡體字。
現代意義上的簡體字的大量出現,是在漢字完成了隸變之后。隸變是古漢字演變為現代漢字的關鍵,同時也是漢字的一次大規模的簡化過程。所謂隸變,準確地說應該是“草變”。郭紹虞先生曾指出過這個問題:“隸書對篆而言,是篆書的草體。”[10]這在已出土的大量簡牘、帛書中可以得到證明。事實上,古草書在小篆之前就存在了。侯馬盟書、溫縣盟書、信陽楚簡、仰天湖楚簡等文字都已出現了簡省連寫的筆畫,這些與常見的銘刻文字不同的率意而寫的篆草書體就是古草書。在秦以小篆正定文字之前,主要是因為這些古草書才形成了“書不同文”的局面。小篆的不易書寫加大了文字與實用的距離。許慎說:“秦焚燒經書,滌除舊典,大發吏卒,興戍役,官獄職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11]趙壹說:“蓋秦之末,刑峻網密,官書煩冗,戰攻并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示簡易之指,非圣人之業也。但貴刪難省煩,損復為單,務取易為易知,非常儀也。故其贊曰:臨事從宜。”[12]秦代的隸書就是篆書的草寫,史稱“古隸”,以睡虎地秦簡為代表。古隸的發展分為兩途:一是在草化省略圓轉弧曲筆法的基礎上規則端正,形成左右對稱、方正波磔的“八分書”即今隸;二是在草化連筆快寫的基礎上規則簡率,形成了輕捷便利的章草。
從已出土的文物考察,篆書草化的進程肇始于戰國晚期。1980年在四川青川戰國晚期墓葬中發現的木牘文字即有明顯的草化痕跡。省略、連筆、方折的筆法已經較多地取代了圓轉的篆書筆法。稍后一些,從睡虎地秦簡、馬王堆漢墓帛書和銀雀山漢墓竹簡文字中,更可以清楚地看到秦隸的形體和章草的雛形。至少在西漢時期,章草已經成為可以應用于各種重要場合的正式字體,其使用范圍已相當廣泛。據筆者對現存已出土的西漢景帝(前156年-前141年)時期至東漢章帝(76年-88年)時期的兩漢簡牘、碑刻用字的不完全統計,當時使用并和今天簡化字相同的簡體字有30多個。如“記、興、為、東、張、問、來、時、麥、鋪、楊、書、倫、車、頭、陳、長、貫、鄲、孫、干、樸、夾、魚、蕭、賦、事、門、稻”[13]等字。這些字絕大多數來源于古隸的草寫,并且都有著較高的使用頻率。草寫在客觀上完成了對漢字繁復筆畫的簡化,因而在漢字簡化的歷史演進中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到了東漢后期至魏晉間,出現了現代形體的楷書。楷書又稱“真書”,它是從今隸和章草中演變而來的。從漢晉木簡的字體和筆法中考察,在章草中已漸次具備了楷書的形體。從存世的碑刻、墨跡看,漢代沒有楷書的遺跡。現在可以見到的最早的楷書,是鐘繇(151年-230年)所書《宣示表》、《薦季直表》等碑刻。又有吳之《谷朗碑》,字體筆畫亦近楷書[14]。而流傳最古的西晉陸機《平復帖》,仍存章草筆法,可見晉初章草與楷書尚在進行嬗變交替。楷書的出現,使漢字在科學化、規范化的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建立了現代意義上的漢字形體系統,使方塊漢字在一個較長的時期內固定下來。
楷書的定型是在對今隸的簡化和對章草的吸收和基礎上完成的。在筆畫上,簡化了今隸的波折和方撇;在結構上,吸收了章草的簡省和連寫替代,形成了科學的、規范的方塊漢字。因此,可以說,楷書又是對今隸的一次簡化。此后,簡體字隨著行書、草書的快寫而使用得日益普遍。魏碑中已大量出現了如“萬”、“無”等簡體字。晉、唐佛教譯經、寫經鼎盛,宋代雕版印刷大為發展,話本小說、說唱諸宮調、戲曲等市民通俗文藝崛起迅速,都促進了簡體字使用的社會化。特別是宋、元雕版書籍中大量出現的“俗字”,是刻工貪圖省工省時恣意簡省筆畫的結果。雖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因違背了漢字簡化的規律而被淘汰,但這些“俗字”在漢字由繁趨簡的發展過程中所起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注釋:
[1]梁東漢:《漢字的結構及其流變》第48頁。
[2][3]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甲骨文編》卷三·二九、卷十·一。
[4]高明:《古文字類編》第192頁。
[5]裘錫圭:《文字學概要》第42-43頁。
[6]郭沫若:《青銅時代·周代彝銘進化觀》。
[7]唐蘭:《中國文字學》第120頁。
[8]《史記·秦始皇本紀》。
[9]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七《戰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論》。
[10]郭紹虞:《從書法中窺測字體的演變》。
[11]許慎:《說文解字·敘》。
[12]趙壹:《非草書》,見《法書要錄》卷一。
[13]據陸錫興:《漢代簡牘草字編》、高文:《漢碑集釋》。
[14]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各種書體源流淺說》第7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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