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探索研究論文
時間:2022-09-27 06: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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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科學的動機包括社會動機和個人動機,尤其是個人動機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個人動機又包括外在功利動機和內在心理動機,前者又可細分為有形功利動機和無形功利動機。有形功利動機既有“大我”功利動機,也有“小我”功利動機。內在心理動機可以分為消極心理動機和積極心理動機。積極心理動機又可再分為理性心理動機和情感心理動機。首要的情感心理動機是好奇心或驚奇感,還有對自然和科學的興趣、愛好和熱愛,對自然美和科學美的鑒賞和陶醉,難以名狀的激情與精神上的樂趣和快慰,以及冒險和刺激。
關鍵詞:科學探索動機動力
Abstract:Motivesofscienceincludesocialmotiveandpersonalones.Personalmotivesarevariousandcomplex,whichgenerallyconcludeoutsideutilitarianmotive(visibleorinvisible)andinsidementalmotive.Visibleutilitarianmotivesareforcommunity(“bigself”)orego(“smallself”).Insidementalmotivesarenegativeonesandpositiveones,whichincluderationalonesandemotionalones.Chiefemotionalmentalmotivesarecuyiosity;surprise;interest,loveandpassiontonatureandscience;appreciationandinebrietytobeautyfromnatureandscience;indescribableenthusiasmandspiritualjoyandcomfort;andrisk,excitement.
Keywords:motivepowerofscientificexploration
(一)各種見仁見智的觀點
“動機”一詞在漢語中的意思是“推動人從事某種行為的念頭”,“動力”一詞是“比喻推動工作、事業等前進、發展的力量”。二者的詞義雖然有些許差別,但是交集還是頗大的。在英語中,motive和motivation的主要涵義是“動機”和“動力”。因此,在探討科學探索或科學研究的動機或動力時,我們對這兩個詞一般不加區分,實際上也很難把“推動人從事科學的念頭”與“推動人研究科學的力量”區別開來,因為動機中每每包含動力,反過來也是一樣。
莫爾認為,“科學的動機”明顯包括兩個方面:社會支持科學的動機和個人成為科學共同體一員的動機,即社會動機和個人動機。就前者而言,社會上的大多數人想從科學獲取實際的利益,而只能模糊地欣賞科學研究的文化價值。這不足為怪:在人類遺傳進化的過程中,我們只是為幸存的緣故對真正的知識感興趣,不存在選擇沒有應用可能的知識的價值。但是,科學進路的本質則在于為知識而知識。關于個人動機,科學家的動機是復雜的,由各種因素組成。在這里,莫爾寥寥數語就把社會動機講得十分清楚,況且這種動機也很簡單,我們沒有必要再畫蛇添足了。關于個人動機,它涉及到私人的隱秘而微妙的心理,它與社會與境糾纏在一起,尤其是個人動機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因而是一個比較難對付的論題。
梅爾茨就表明,在過去和將來,誘使人們去研究自然的始終有幾種興趣。有些人受好奇心或對自然的純粹的愛驅使,他們從事自然研究的目的是描述和描繪我們周圍的客體,更好地觀察和認識它們。他們出自對自然的最純正的鐘愛,以偉大的奉獻精神和不計報酬的艱辛,探明自然事物的奧秘。繼此之后,應用自然知識,使之對實際目的有用的愿望,反過來對科學起了很大的作用。德蘭也強調,人們從事科學研究的理由至少有二:人生具有好奇之性,又有好勝之心,此皆研究自然之動機也;吾人發明事實,證立定律,非徒然而已,蓋將應用之以謀人類之幸福。史蒂文森和拜爾利把驅動科學家行為的動機和影響區分為三個范疇。一是內在于科學研究過程的動機:科學的好奇心,做研究過程中的愉悅。二是指向科學共同體的動機:渴望科學聲望,渴望在科學職業內的影響。三是對科學研究的外部影響:公眾名聲的吸引,渴望發現科學知識的有益應用,需要資金支持(得到金錢做科學),渴望從應用科學研究中獲得利益(從科學制造金錢),影響公共政策的抱負(在幕后或通過公眾運動)。總之,科學的動機也就是科學家想了解某些事物的理由:單純的好奇心、,理論興趣和潛在的有用性。
有些學者對科學探索的動機探索得細致入微。范伯格舉出三種沖動(impulse):理解世界,不愿接受基于權威的結果,在前人的科學工作之上建筑。克勞瑟(J.G.Crowther)羅列了科學家做研究的五種個人動機:“最為眾所周知的、科學家本人最經常宣布的,一個是好奇心或為理解而理解。另一個十分強有力的和普遍的動機是對聲望的欲求。第三個是得到生活保障的需要。第四個是使自己享受的欲望。第五個是服務人類的欲求。為發現這些動機的相對權重,人們僅做了十分少的一點研究。”馬斯從心理學的視野,描繪出一張科學動機的全景圖。他說,像人類的所有成員一樣,科學家也被多重需要促動。這些需要是人類共有的,是對食物的需要;對安全、保護以及關心的需要;對群居、感情、以及愛的需要;對尊重、地位、身份以及由此而來的自尊的需要;對自我實現會發揮個人特有的和人類共有的多種潛能的需要。這些需要對于心理學家是最為熟悉的,原因很簡單,它們受到挫折就會引起病態。研究較少、但是通過共同觀察仍然可知的,是對于純粹知識的認識性需要(好奇),以及對于理解的需要。最后,最不為人所知的是對于美、對稱,也許還包括對于簡潔、完滿、秩序等的沖動,我們可以把它稱為審美的需要,以及表達、表現的需要,還有與這些審美需要有聯系的使某事趨向完滿的需要。很明顯,認識的需要是科學哲學家最關心的。在科學的自然歷史階段,推動科學向前發展的最大動力是人的持久的好奇心。在更理論化和抽象化的水平上,科學則產生于人的同樣持久的理解、解釋以及系統化的欲望。然而,對于科學特別不可缺少的是后一種理論的沖動,因為純粹的好奇心在動物那里也很常見。當然,在科學發展的整個階段,確實也包括其他動機,就是想借助科學對人類和社會有所幫助。可以清楚地看到,任何人類的需要都可以成為涉足科學、從事或深入研究科學的原始動機。科學研究,也可以作為一種謀生手段,一種取得威望的源泉,一種自我表達的方式,或任何神經病需要的滿足。就大多數人而言,更常見的是同時發生作用的動機的各種程度不同的聯合,而不是一個單一的原始的最重要的動機。克萊因以數學為例說明,驅使人們追求數學的動力是由實用的、科學的、美學的和哲學的因素共同起作用的,取這舍那、揚此抑彼都行不通。
中國學人也對科學探索的動機也做過有趣的探討。王星拱在談到科學起源的心理根據或科學探索的動機時,揭橥了六種動機或動力。一是驚奇。人類有驚奇心理時,總想得個理性的解釋,這是科學起源的部分潛力。二是求真。無論何人,總想明白萬事萬物的真理,人類的心理,總是信真實而不信假偽的。就是有心作偽的人的心中,仍然有個求真的趨向。三是美感。最初的人類,解釋現象界的繁復,也想用一種綜合的方法成一種有系統的理論,是因為他們有精神的美感的緣故。科學家何以盡心竭力研究科學呢?因為科學中間有和一(unity)的美。所以科學的起源和它的進步,美感也是一個主使的原因。四是致用。在太古時期,致用對于科學的發生,或者有很大的潛力。在中古時期科學的降生,致用沒有什么力量。不過,近來的科學進步,致用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動力。五是好善。人有好善惡惡的本能。科學是辨別善惡的武器,要明明白白地研究出一個道理來。如果要能辨別善惡來做行為的標準,必定要發達科學。六是求簡。科學是從繁復之中,用簡約的方法,理出頭緒來,剛剛合我們心坎兒上所要懂得的。這六種心理實際上是趨向同一的途徑的。第一,因為奇和真實是遞相發現的;第二,因為真實和美、和功用、和善,原是分不開的東西;第三,因為真實是由簡約得來的。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最偉大的哲人科學家愛因斯坦對科學探索的動機做了極其精湛的探討。他的論述鞭辟入里、引人入勝。1918年4月,愛因斯坦在普朗克60歲生日慶祝會上,以“探索的動機”為題發表講演。他說,在科學的廟堂里有許多房舍,住在里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樣,引導他們到那里去的動機實在各不相同。有許多人所以愛好科學,是因為科學給他們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學是他們自己的特殊娛樂,他們在這種娛樂中尋求生動活潑的經驗和雄心壯志的滿足;另外還有許多人之所以把他們的腦力產品奉獻在祭壇上,為的是純粹的功利目的。如果上帝有位天使跑出來把所有屬于這兩類的人都趕出廟堂,那么聚集在那里的人就會大大減少。如果廟堂里只有被驅逐的那兩類人,那么廟堂決不會存在,正如只有蔓草不成其為森林一樣。因為對于他們來說,只要有機會,人類活動的任何領域他們都會去干;他們究竟成為工程師、官吏、商人還是科學家,完全取決于環境。與之不同,那些為天使寵愛的人大多數是相當怪癖、沉默寡言和孤獨的人;盡管有這些共同特點,實際上他們彼此之間很不一樣,不像被趕走的那些人那樣彼此相似。愛因斯坦完全同意叔本華的意見:“把人們引向藝術和科學的最強烈的動機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厭惡的粗俗和使人絕望的沉悶,是要擺脫人們自己反復無常的欲望的桎梏。”他形象地比喻說,一個修養有素的人總是渴望逃避個人生活而進入客觀知覺和思維的世界;這種愿望就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喧囂擁擠的環境,而到高山上去享受幽靜的生活,在那里,可以透過清寂而純潔的空氣自由地眺望,陶醉于似乎是為永恒而設計的寧靜景色。不過,愛因斯坦認為這是一種消極的動機。他意謂的積極的科學探索的動機是:“人們總想以最適當的方式來畫出一幅簡化的和易于領悟的世界圖像;于是他就用他的這種宇宙秩序來代替經驗的世界,并來征服它。這就是畫家、音樂家、詩人、思辨哲學家和自然科學家所做的,他們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各人都把宇宙秩序及其構成作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點,以便由此找到在他個人的狹小范圍里所不能找到的寧靜和安定。”愛因斯坦強調,渴望看到先定的和諧的宇宙秩序,才是科學家無窮毅力和耐心的源泉。
(二)外在功利動機:有形和無形的
盡管科學探索的動機相當復雜和多樣,但是借鑒諸多學者的看法,尤其是愛因斯坦的啟示,我們可以將其分為兩大類:外在功利動機和內在心理動機。前者又可細分為有形功利動機和無形功利動機。外在功利動機是為外部的實用的功利的動機和目的而投身科學和從事科學研究的,這里主要有名、利二端。其中,抱著得到物質上的利益的動機即是有形的功利動機,抱著獲取精神上的揚名(美名或浮名)的動機即是無形的功利動機。
有形功利動機既有為人類謀福利的“大我”功利動機,也有個人謀求生計、牟利發財的“小我”功利動機,不過二者的共同點都是把科學作為一種手段,以達到某種實用(utility)或有用性(usefulness)的目的,獲得實實在在的經濟利益。關于為人類謀福利的“大我”功利動機,培根已經講得十分清楚。至于“小我”功利動機,只要手段得當,又不損害社會和他人利益,也是合情合理的,不應該受到鄙夷和指責。不過,這種帶有自私性的動機也可能在科學研究的過程中潛移默化。正如薩頓所說:在一種較高的意義上說,我們能夠假定純正的創造性活動總是無私的,即使在最初階段不是如此,至少在它已完全激發起來的后一階段是無私的。一個人可能會夢想做出一項發明使他本人和家庭過舒服一些的日子,發家致富看上去可能是他的主要激勵。但是,由于他連續進行研究并且變得越來越全神貫注于他的方案和設計,他可能會忘記自己的利益所在,甚至會失去根深蒂固的自我保護本能。最后他可能處于一種精神上極度興奮和完全忘我的狀態,這也許是我們最靠近天堂的一種狀態。
無形功利動機是想借助科學這種“特殊娛樂”和“智力上的快感”,“尋求生動活潑的經驗和雄心壯志的滿足”,在智力競爭中獲得成功,從而博得同行的承認,最終贏得賞識和好名聲。莫爾講得比較周到和且很有分寸:“科學家一般不為權欲而謀求權勢,雖然他們對權勢并非無動于衷。科學家一般不單純追求財富,雖然他們對于家道富裕并非毫不動心。他們首先追求的是人們的賞識。當然,為增進知識做出貢獻,這是首要的動機。這不是虛構,不是對科學家的性格主觀想象的結果。我認識的許多人,我相信他們當科學家的惟一動機只是對于自然界的奧秘深感興趣。其中某些人像我們的科學先輩那樣在極其不利的條件下工作,在院校或研究機關中艱苦奮斗,對收入、家庭、行政職位和虛名毫不在乎。然而,說到底,他們都十分計較是否得到人們的賞識。”哈格斯特羅姆也發表看法:博得同行科學家的賞識,是科學家的主要動力、一種永恒的動力,促使科學家艱苦地工作,不違反科學道德,保持創造精神。
為了贏得社會和公眾的賞識和名聲,就必須首先博得科學共同體的承認,于是懷抱雄心壯志,充滿好勝心,在激烈的競爭中獲取優先權就構成了科學探究的動力。莫爾就此寫道:科學家通常是十分有雄心的,他們想發表,想看到他們的名字和觀念被印刷出來。他們想從同行那里獲得尊敬和承認(偏愛從科層構成的科學共同體的較高階層獲得)。如果必要的話,他們會為科學發現的優先權激烈地斗爭。妒忌(大都以有教養的形式)有時憎恨在科學共同體中并非不尋常,只不過多半表現得不那么露骨而已。這一切結合起來說明,來自同行的承認是科學家的最大動機,是頑強工作的持久驅動力。在不違背科學倫理的情況下,如果用任何手段可能的話,做出創造性的新發現才是第一位的。“象牙塔”的科學生涯的概念是不正確的。寧可說,正因為科學家需要承認,他們才采納了科學共同體的倫理規范。對獨創性的承認被普遍地認為是最高的、遠比金錢或任何官方職位更重要的獎賞。普賴斯也表示:“以占有第一位置為動機的競爭才是真正的動力。”
以上所說的無形功利動機是就其主要方面而言的。事實上,它也是相當復雜和多樣的:除了它的外延可以延伸外,它與其他動機往往相互糾纏。魏格納頗有感觸地說:“當我期望人們選擇科學生涯不要期望外界過多的報酬,在精神上追求一種學習、希望和創造性的生活時,或許我已經不合時宜了。事實上,我們許多年青人本著這種精神選擇了科學生涯,但是也有很多人期望外界的報酬、有影響的職位、很高的榮譽,以及一種所謂的成功的生活。我不知道哪種潮流將取得優勢。也許將會出現兩者的混合物,也許那些堅持己見的人最終將離開科學,在學術界內外擔任行政職務。但是可以肯定,本世紀初那種認為一個科學家理所當然的品德和特性,不能再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了。”布羅德等人則徑直點明:“科學研究從一開始就是人們為兩個目標而奮斗的舞臺:一是認識世界,二是爭取別人對自己工作的承認。這種目的的兩重性存在于科學事業的根基中。只有承認這兩重目標,才能正確地了解科學家的動機、科學界的行為和科研本身的過程。”他們認為:在多數情況下,科學家的這兩個目標是一致的,但有時它們又是互相抵觸的。當實驗結果不完全符合自己的想法時,當一種理論未能得到普遍接受時,一個科學家會面臨各種不同的引誘,從用種種方法對數據加以修飾到明目張膽的舞弊。
就無形功利動機而言,只要科學家按照科學規范和科學倫理行事,只要不是為達目的而不擇手段,只要實至名歸而不是沽名釣譽,就是正常的和正當的,因為這也是科學進步的重要因素,而且有益于社會和他人。莫爾甚至把對獨創性的承認和為此而進行的正常智力競賽,看做是“科學共同體培育的和文化進化的最有價值的珍品”。于是,聯系到有形的功利動機,我們可以說:外在功利動機是人們以科學為業的正當動機,是人性的正常體現,而且對推進科學發展也是很有作用和意義的。但是,持有這種動機的人大都只是把科學作為手段,而不會像愛慕他的戀人一樣地熱愛科學,不會具有愛因斯坦所謂的深摯的“宇宙宗教感情”,自然不會把科學作為自己的生活形式,不會視科學如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忘我地追求。假如只有這樣的人從事科學,科學就不成其為真正的科學——科學就會成為追逐名利的角斗場,而不會成為愛智者流連的思想憩園和科學創造者自在的精神樂園。
因此,很有必要超越外在功利動機。我們不能把科學等同于技術和物質,視之為賺錢贏利的工具。我們也應該排除這樣一種“權威性”的世俗觀念,即認為對于學問的報償在于揚名和贏得社會聲譽。對于這種觀念,一個人最終會拋棄它,至少是感到應該超越它。科學家和想成為科學家的人,應該明白馬斯洛對科學的理解:“最高層次的科學是對令人驚嘆、使人敬畏的神秘事物的最終條理化、系統的求索和享受。科學家能夠得到的最大報答就是這類高峰體驗和對存在的認知。然而這些體驗同樣也可以稱作宗教體驗、詩意體驗或哲理體驗。科學可以是非宗教徒的宗教,非詩人的詩歌,不會繪畫的人的藝術,嚴肅者的幽默,拘謹靦腆者的談情說愛。”同時,也應該記住任鴻雋的告誡:“建立學界之元素,在少數為學而學,樂以終身之哲人;而不在多數為利而學,以學為市之華士。彼身事問學,心縈好爵,以學術為梯榮致顯之具。得之則棄若敝屣,絕然不復反顧者,其不足與學問之事明矣。”
(三)內在心理動機,尤其是情感心理動機
現在,我們從外在功利動機轉向內在心理動機。所謂內在心理動機,是出自內心深處的心理需要和精神滿足,而不刻意追逐外在的名利;這種動機一般是隱性的,不像外在功利動機那樣顯現和張揚——“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當事人本人最清楚,其他人很難覺察和體會個中滋味,甚至很難按照世俗的思路去理解。參照愛因斯坦的論述,內在心理動機也可以一分為二:消極心理動機和積極心理動機。
消極心理動機也可稱為否定的心理動機或反面的心理動機。這種動機顧名即可思義,況且愛因斯坦已經講述得非常清楚,無須我們饒舌。對于那些冰清玉潔、不愿與齷齪邪佞的現實同流合污的人來說,科學是他們最佳的“世俗的修道院”、“理想的避難所”和“精神的棲居地”,他們在這里得到心靈的寧靜和思想的升華。懷特海以數學研究為例,言簡意賅地道出了個中妙諦:“數學研究是人類精神之一種神圣的瘋性,是對紛繁迫促的世事之一種逃避。”克萊因(援引了羅素)則以詩意的語言,對此做了恰如其分的說明:對數學問題的不可抑制與動人心弦的探索,使人精神專注,使人能夠在這個無休止斗爭的世界中,保持精神的安寧。這種追求是人類活動中最為平和的生活,又是沒有爭端的戰斗,是“偶然發生災難時的避難所”,在為當代千變萬化的各類事件弄得疲憊不堪的意義面前,數學領域就是美麗而恬靜的終南山。羅素曾經用華麗的語言,描繪了這種恬靜的佳境:“遠遠離開人的情感,甚至遠遠離開自然的可憐的事實,世世代代創造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宇宙。純正的思想在這個宇宙,就好像是住在自己的家園。在這個家園里,至少我們的一種更高尚的沖動,能夠逃避現實世界的凄清的流浪。”齊曼更一般地揭橥,對許多科學家來說,“投身于一個有序合理的專門領域是一種個人安慰,在那里他們能夠遠離紛亂的、情緒化的日常生活世界。”魏格納對此深有感觸:我們的周圍存在一個復雜的世界,它充滿著難以預料的事件。當我們發現并知道一些事物具有某種秩序和不可改變的性質時,人的靈魂將獲得一種安靜。許多科學家傾向于退出我們社會中正在不斷發生的爭斗,喜歡過隱士般的生活。實際上,這是那些選擇科學作為職業的科學家的特征。
愛因斯坦贊賞的積極心理動機——渴望看到先定的和諧的宇宙秩序,力圖勾畫一幅簡化的和易于領悟的世界圖像,始終懷有強烈的宇宙宗教感情——又可稱為肯定心理動機或正面心理動機。在我們看來,這種積極心理動機又可再分為理性心理動機和情感心理動機。理性心理動機就是致知求真,與我們前面討論的科學的目標完全一致。許多學者不約而同地表達了這一看法:“科學發展的動力最終來自科學所追求的目標”;“探索真理仍然不失為科學發展的最強大的動力”;“真理是科學的中心動力”;“科學家的動機惟一地是為知識而知識”。在這里,莫爾和斯諾的論述值得我們仔細玩味:“為知識而知識是科學家的崇高理想:為增進認識而探求知識,而不光是為出人頭地而探求知識,這是科學態度的最高本質。”“真理是科學家努力尋求的。他們要尋求存在的東西。沒有這種愿望就沒有科學。這是整個活動的原動力。它迫使科學家每走一步路都必須不顧一切地著眼于真理。”
作為致知求真的理性心理動機,實際上就是向往探索自然的奧秘與和諧,并用盡可能完美的理論來描繪它。愛因斯坦自述:“我從事科學研究完全是出于一種不可遏止的想要探索大自然的奧秘的欲望,別無其他動機。”“渴望看到自然的先定的和諧”,“希望理解存在和實在”,“是無窮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這是“一種強烈得多的、而且也是一種比較神秘的推動力”。托蘭斯進而指出:追求終極統一的秩序,是愛因斯坦發展大統一場論的驅動力。他在1929年宣稱,場論的終極目的是,“不僅了解自然是如何(how)和它的過程如何進行,而且了解自然為什么(why)是它所是的東西,而不是另外的某種東西”。也就是說,科學不能滿足于發現自然界如何行為的定律,而且必須識破這些定律的終極統一和發現它們的內在理由的方式。
與理性心理動機相對照,情感心理動機在科學的追求中也許顯得更強有力一些。“情感是知識的原動”,此言得之。情感心理動機名目繁多,而且常常相互交織在一起,難以理出頭緒。不過,為了敘述方便起見,我們還是勉為其難,擇其要者而論之。
首要的情感心理動機是好奇心或驚奇感。好奇或驚奇是人的天性和必然性質,是精神健康和活躍的重要標志。馬斯洛列舉六點理由說明,好奇心是全人類的特點。同時,好奇心或驚奇感也是科學發端的源泉和人們投身科學的最富有感情色彩的心理動機——科學和科學家的里比多。亞里士多德早就有言在先:“古今以來人們開始哲理探索,都起因于對自然萬物的驚異;他們先是驚異于種種迷惑的現象,逐漸積累一點一滴的解釋,對一些較重大的問題,例如日月與星的運行以及宇宙之創生,做出說明。一個有所迷惑與驚異的人,每自愧愚蠢;他們探索哲理只是為想擺脫愚蠢。”自培根時代以來,純粹的好奇心被視為真正科學家主要的探索動機。
對于好奇心或驚奇感這種情感心理動機的功能、涵義、起作用的條件和結局,著名的哲人科學家馬赫和愛因斯坦的理解別出機杼。馬赫認為,所有對探索的促動都誕生予新奇、非尋常和不完全理解的東西。尋常的東西一般不再會引起我們的注意,只有新奇的事件才能被發覺并激起注意。驚奇感是人類的普遍屬性,好奇是超過生物學需要的過量的心理生活,它對科學的發展具有巨大的意義。所謂驚奇感,就是人的整個思維模式被一種現象打亂,并迫使它脫離習慣的和熟悉的渠道。消除驚奇是科學的一部分,科學是驚奇的東西的天敵。愛因斯坦對好奇心和驚奇感的評價很高:“我們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經驗是奧秘的經驗。它是堅守在真正藝術和真正科學發源地上的基本感情。誰要是體驗不到它,誰要是不再有好奇心也不再有驚訝的感覺,他就無異于行尸走肉,他的眼睛是迷糊不清的。”他還說:喪失了驚奇的人,“只不過是死人而已”。進而,他深邃地洞察到驚奇的本相:“毫無疑問,我們的思維不用符號(詞)絕大部分也都能進行,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進行的。否則,為什么我們有時會完全自發地對某一經驗感到‘驚奇’呢?這種‘驚奇’似乎只是當經驗同我們充分固定的概念世界有沖突時才會發生。每當我們尖銳而強烈地經歷到這種沖突時,它就會以一種決定性的方式作用于我們的思維世界。這個思維世界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對‘驚奇’的不斷擺脫。”
現代科學史家和科學哲學家也充分肯定好奇心這種心理動機的價值。中國學者任鴻雋明確表示:關于知識的起源,好奇心比實際需要更重要。薩頓強調:科學進步的主要動因是人類的好奇心,這是一種非常根深蒂固的好奇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感興趣,甚至不是很謹慎的。一旦好奇心被激發,就再也沒有辦法平息他們對知識的渴望。哈布爾揭示:在所有偉大的科學人中,占統治地位的探索動機是無偏見的好奇心。這種被十足的好奇心驅動的研究力圖理解世界——不是去改造它、控制它,而僅僅是理解它。勞丹乃至認為,對科學研究活動的有力辯護既不是對真理的追求,也不是物質的實用價值,最終在于好奇心。“人類對認識周圍世界和本身的好奇心之需要,絲毫不亞于對衣服和食物的需要。我們所知的一切文化人類學都表明,對宇宙運行機制的精細學說的追求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即使在剛夠維持生存水平的‘原始’文化中亦是如此。這種現象的普遍性表明,對世界以及人在其中的位置的了解,深深植根于人類心靈之中。”這些看法得到來自科學家的問卷調查(1988年)的支持:有43%的科學家出于對大自然的好奇心和對科學感興趣而投身科學,其比例遠高于其他原因。
繼馬赫和愛因斯坦之后,不少人也對好奇心做了深入的探究。阿西莫夫指明,好奇是不可遏止的求知欲望,是生命形式的不可分割的特性,是人類精神的最崇高的、最純粹的顯示。朝永振一郎把好奇心視為人類精神的自由活動的根本,推進科學進步的動力,以及科學的本質。齊曼揭橥,好奇心為純粹科學提供了新的維度,是特別個人主義的品質,是杰出科學家最突出的個人心理特質,意味著個人自主和思想自由。
情感心理動機之二是對自然和科學的興趣、愛好和熱愛。科學家塞格說:他之所以成為科學家,“一言以蔽之,是由于強烈的愛好。科學是一種永無止境的挑戰,總是不斷地提出要求,遭受挫折,有時也會獲得成功。它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思想方法。”格里芬也自白:“我成為一個科學家,是因為我對動物懷有濃厚的興趣,并想知道不同種類的動物有些什么樣的特性。”愛因斯坦則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說明,對自然和科學的愛好和熱愛以及強烈的興趣,是如何引導走上科學之路的。在12歲那年,由于閱讀了通俗自然科學書籍,愛因斯坦拋棄了宗教而皈依科學。他這樣深情地表白自己的心跡:“從思想上掌握這個在個人以外的世界,總是作為一個崇高目標而有意無意地浮現在我的心目中。……通向這個天堂的道路,并不向通向宗教天堂的道路那樣舒坦和誘人;但是,它已證明是可以信賴的,而且我從來也沒有為選擇了這條道路而后悔過。”
情感心理動機之三是對自然美和科學美的鑒賞和陶醉。這是一種很高雅、很深沉的動機:人們因為自然之美而激起研究自然的熱情,并在審美鑒賞中發現自然和科學的和諧之美而陶醉其中,以至樂此不疲、樂不思蜀——批判學派的代表人物彭加勒和皮爾遜對此的論述別有洞天。彭加勒和盤托出:“科學家研究自然,并非因為它有用處;他研究它,是因為他喜歡它,他之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是美的。如果自然不美,它就不值得了解;如果自然不值得了解,生命也就不值得活著。……科學家之所以投身于長期而艱巨的勞動,也許為理智美甚于為人類未來的福利。”他繼而寫道:科學美像自然美一樣,也是科學家追求科學的緣由:“只有當科學向我們揭示出這種和諧時,科學才是美的,從而才值得去培育。”“這種無私利的為真理本身的美而追求真理真理也是合情合理的,并且能使人變得更完善。”皮爾遜直抒己見:“與前科學時代的創造性想象所產生的任何宇宙起源學說中的美相比,在科學就遙遠恒星的化學或原生動物門的生命史告訴我們的東西中,存在著更為真實的美。所謂‘更為真實的美’,我們必須理解為,審美判斷在后者中比在前者中將找到更多的滿足、更多的快樂。正是審美判斷的這種連續的愉悅,才是純粹科學追求的主要樂趣之一。”愛因斯坦可以說是批判學派思想的忠實繼承者和光大者,審美鑒賞自始至終是他從事科學研究的永不枯竭的力量和熱情的源泉。他像彭加勒等人一樣,不愧是科學的藝術家。
克萊因通過對數學史的研究發現:“對美感愉悅的尋求,一直影響并刺激數學的發展。從一大堆自相夸耀的主題或模式中,數學家有意無意之中,總是選擇那些具有美感的問題。”他在舉出古希臘人、哥白尼、開普勒、牛頓等一系列科學家和數學家的例子后說:“的確,在真正的數學家的心目中,對美感的渴求比最潑辣的主婦們吵架的欲望還要強烈。”一個別出心裁的證明,寫出來便是一首詩。對自然美和科學美的鑒賞和陶醉作為科學的情感心理動機或動力,已經成為科學家和哲學家的共識。拉契科夫得出總括性的結論:“人們在從事科學創造時經常感受到美感的快樂。這種美感的快樂照例提高人們的創作毅力,促進對真理的探索。……審美因素在創造創作熱情的氣氛中起重要作用。”
情感心理動機之四是難以名狀的激情與精神上的樂趣和快慰。這種動機往往滲透在其他動機之中,很難把它們截然分開。而且,像科學的激情這樣的情感有時也確實無法言傳。不過,愛因斯坦在談到科學探索的動機時,用了一個惟妙惟肖的隱喻來刻畫它:“促使人們去做這種工作的精神狀態是同信仰宗教的人或談戀愛的人的精神狀態相類似的;他們每天的努力并非來自深思熟慮的意向或計劃,而是直接來自激情。”愛因斯坦多次談到這種激情,他借用斯賓諾莎的用語,認為它就是“對神(自然)的理智的愛”。他把這種激情稱為“宇宙宗教感情”,其表現形式是對大自然和科學的熱愛和迷戀,對自然規律的和諧的奧秘的體驗和神秘感,好奇和驚奇感,贊賞、尊敬、景仰乃至崇拜之情,喜悅和狂喜。在他看來,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學研究的最強有力的、最高尚的動機”:“只有那些做了巨大努力,尤其是表現出熱忱獻身——要是沒有這種熱忱,就不能在理論科學研究的開辟性工作中取得成就——的人,才能理解這樣一種感情的力量,惟有這種力量,才能做出那種確實是遠離直接現實生活的工作。為了清理出天體力學的原理,開普勒和牛頓付出了多年寂寞的勞動,他們對宇宙合理性——而它只不過是那個顯示在世界上的理性的一點微弱反映——的信念是多么深摯,他們要了解它的愿望又該是多么熱切!”這里不免有一個疑問:一個人明明完全了解他自己的先天的和經常可能遇到的難以逾越的限制,為什么還要獻身于學問或失敗多而成功少的永無止境的拼搏生涯呢?英國詩人T.S.艾略特對此的回答同樣適用于科學人:“一個人應該具有一種蠟炬成灰的激情,去從事某種他難以勝任的事業。這看起來十分奇怪,不是嗎?”
任鴻雋說得對:科學家從事科學研究的目的,“并不在物質的享受,而在精神上的滿足”。不用說,這種滿足當然包括精神上的樂趣和快慰。貝爾納明察:心理上的快慰在科學研究過程中起重要作用,這也是人們愿意從事科學工作的動機和動力。正由于預料到這種樂趣,人們才愿意當科學家。羅杰•弗賴明示:與在藝術過程中一樣,“在思索中對必然性的認識通常也伴隨著歡快的情緒,而且,對這種歡快欲望的追求,也的確是推動科學前進的動力。”
最后,冒險和刺激也算是一種情感心理動機。誠如克南所說:“科學是一種富有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色彩的冒險。”這種冒險包括研究方向、提出問題、解決辦法、預計結果的不確定性,也在于科學只有冠軍而無亞軍的規范結構,以及失敗絕對多于成功的無情的歷史和現實。波普爾道出了冒險的部分原因:“每一個問題總是有無限多的在邏輯上可能的解決辦法,這個事實對于科學哲學是決定性的事實。正是那些事情之一使科學成為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險。因為它使一切純粹的常規方法無效。它意味著,科學家必須使用想象和大膽的觀念,盡管它們總是經受嚴格的批評和嚴格檢驗的調節。”
正因為科學是一種智力冒險,所以它能吸引一批樂于和敢于體驗冒險刺激的人投身其中,去進行驚心動魄的智力搏斗,從而獲得理智上的滿足——這與登山運動員和探險愛好者的冒險和滿足的情感十分相似。盡管科學冒險的成功者屈指可數,但是人們還是源源不斷地加入冒險者的隊伍,這恐怕在于他們更多地是享受冒險過程的刺激,而不在于、起碼是不完全在于最終是否成功。當然,史蒂文森和拜爾利所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這種冒險總是給人以憧憬和希冀:“科學研究能夠吸引樂于探索未知的人。冒險在于不確定性。……科學的好奇心從來也不能完全被滿足:總是存在新事物等待人們去發現,總是存在擊中頭彩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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