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科舉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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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我國在夏商周封建時代,不僅天子世襲,就連諸侯卿大夫士也全都世襲。降至春秋、戰國,始開布衣卿相之局。同時私人講學之興起,知識走向大眾化,民間人士游學于各國間,受到統治者的重視,禮聘為客卿。所謂知識就是力量,從此“士”不再是貴族,而是對所有知識分子的稱呼。漢代開國之君雖出身平民,但欲圖國家長治久安,仍賴儒者制定禮儀,讀書人在中央及地方上的行政系統中,遂居要津。人才的選拔,由郡縣首長體察民意物情,訪求鄉里的孝子廉吏,然后舉薦到朝廷,此即后世所稱揚的鄉舉里選制度。但漢代也曾詔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之士,又舉茂材異等、可親民者、通政事者,亦有文學之選,用人之道漸廣。東漢又開射策、明經等科,皆經考試合格而后授,甚至入仕以后的升遷,也需經試而后得,不然,又如何比較優劣定取舍呢?到了魏晉南北朝時代,行世族政治,用九品中正制選才,大中正官皆由門第高者任之,乃造成“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之弊,所以到隋唐時代開科取士,其中以進士科最盛。唐代又有鄉貢,士子皆可以“懷牒自列于州縣”,參加考試,不再論其門第之高下,故較合乎公平競爭的原則。下至五代及宋元明清一千多年,皆實行科舉制度,此一制度能實行如此之長久,自然有其獨特的優點存在,雖一直有太學及州縣之正規教育,尚難以取代。足見科名之誘人,歷久不變。
宋代科舉承襲唐代,但在防止人為之弊端上,卻做了一些改進,以求達到真正的公平競爭。唐代科舉由禮部主之,對天下舉子來應進士試者,僅計校其一日之短長,未免有幸有不幸,乃許舉子先投所撰之文卷,以便有司先明悉其素業,因此造成請托、奔競、通關節之流弊。甚至被錄取的舉子,依慣例“綴行通名詣主司第謝”,自稱門生,尊主司為師門,乃有曲江恩門,遂致恩出私門,易于結黨固權。宋太祖開國以后,鑒前代之失,乃下詔禁止。《文獻通考》載之:“太祖皇帝建隆三年詔:‘及第人不得拜知舉官子弟弟侄及目為師門恩門,并自稱門生。’故事:知舉官將赴貢院,臺閣近臣得薦所知進士之負藝者,號曰公薦。上慮其因緣挾私,詔禁之。”[1](卷30,P283)雖名為公薦,實則各有其所關連的私人情誼,皆能對知舉官構成人情壓力,在考校的過程中,易于造成影響。如此,則沒有背景的寒士,就很難出頭了。而且新科進士尊知舉官為恩師,顯然又是恩出私門,而將置天子于何地呢?(注:據徐松輯《宋會要輯稿》(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以下簡稱《宋會要》)《選舉》三載:“建隆三年九月一日詔曰:國家懸科取士,為官擇人,既擢第于公廟,寧謝恩于私室,將懲薄俗,宜舉明文。”所以禁止進士呼春官為師門及自稱門生,違者由御史臺奏劾,嚴加處分。)所以太祖特又下詔禁止朝臣公薦。到了乾德五年(967),因為翰林學士陶毅的兒子邴并無學養,卻也考中進士,太祖恐有遺才,又念及寒士難敵官宦之家,于是有詔:“食祿之家有登第者,有司具析以聞,當令復試。”(注:見馬端臨《文獻通考》(以下篇稱《通考》)卷三十。又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世界書局影印本)卷九載于開寶元年(968)三月。王應麟《玉海》(大化書局影印本,以下簡稱《續長編》)卷一百六十《科舉》則記于乾德四年二月二十日。《宋會要·選舉》四之三○引《祖宗典故》作乾德六年(即開寶元年)三月。皆可參考。今姑從《通考》。)乃是懷疑知舉公器私用,考校不夠謹嚴,乃命中書再考,并未就名次有所調整。至開寶六年(973),因知舉李昉考選不公,經落第人徐士廉擊登聞鼓論訴,太祖命于講武殿重試,乃有御試,且加升黜,同時亦降旨:世祿之家子弟不當與寒畯競爭。此一新政,確能鼓勵寒士努力向學,應舉中選,步入仕途,一展其長才,庶幾得行其救國救民之志。太祖的親試,別有拔擢,即在彰顯此意。《續長編》載:“開寶八年二月戊辰(二十五日),上御講武殿復試王祜等所奏合格舉人王式等,因詔之曰:向者登科名級多為勢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無謂也。今朕恭親臨試,以可否進退,盡革疇昔之弊矣!……于是內出詩賦題(復)試,得進士王嗣宗以下三十一人。”[2]禮部試之第一名為王式,而殿試重定者則為王嗣宗,式則屈居第四。因而馬端臨說:“蓋自是年御試,始別為升降,始有省試殿試之分,省元狀元之別。”[1](卷30,P284)顯示君主有至高無上的權柄,士大夫的尊榮與窮達,皆仰能否得到皇上的知遇。自是年后,科舉制度正式走向解試、省試、殿試三階段。
歷史上任何制度,日久必會生弊,故革弊和防弊都是必要的,而防弊尤重于革弊。國家考選人才,務在得賢,賢者為才德兼備之士,在考選的過程中,必須完全擺脫私情,不僅知舉與評試卷的考官人人大公無私,也要防其偶發的私情,以減少舉子的質疑。因此,首當選任賢臣為知舉官,盡可能地先避嫌,例如翰林學士蘇易簡兩任知貢舉便是如此。《通考》卷三十載:“自端拱元年試進士罷,進士擊鼓訴不公后,次年,蘇易簡知貢舉,固請御試。是年(淳化三年)又知貢舉,既受詔,徑赴貢院以避請求。后遂為例。”(注:又《宋會要·選舉》三之六更載云:“受詔即至貢院視事,不更至私第,以杜請托。”展示一種新作風。)貢舉是朝廷掄才大典,關系著成千上萬之讀書人的仕途,難免有人請托,易簡奉詔后立即赴貢院,不回私第,就可避開了。淳化三年(992),諸道所貢來京師舉子凡17000余人,參加省試,盛況空前,知貢舉蘇易簡深感責任重大,立即做了明智的抉擇,以后并形成慣例。而且從是年開始,殿試首先采用糊名考校,令考官在審評時不知為何人之考卷,則考校更為公平。《續長編》卷三十三載:“(淳化三年)三月戊戌,上御崇政殿復試合格進士。先是:胡旦、蘇易簡、王世則、梁顥、陳堯叟,皆以所試先進擢上第,由是士爭習浮華,尚敏速,或一刻數詩,或一日十賦。將作監丞莆田陳靖上疏請糊名考校,以革其弊。上嘉納之。于是召三館文學之士,始令糊名考校,第其優劣,以分等級。……會稽錢易時年十七,日未中,所試三題皆就,言者指其輕俊,特黜之。”這是殿試采用糊名考校之始,以后便一直延續下來。不過將文思敏速的錢易視為輕俊,而加黜落,或者為了要扭轉書生浮華之習,而歸向實學。太宗還詔刻印《禮記》中儒行篇賜給新科進士,諭以“更勵精文采,無墜前功”。[3](卷155,《選舉》一)期勉之殷,亦可想見。自是年后,連續五年停止貢舉,至真宗咸平元年(998)始恢復,特詔知舉官的親屬另行考試,以防人言。自此連續三年召試,所取人數最多。至五年春的省試,貢舉人集闕下者達14562人,吏部侍郎陳恕知貢舉,得合格奏名的只有78人,當時省試尚未實行糊名考校,恕是洪州人,為了避鄉嫌,江南舉子多不被奏薦,因此頗招怨謗。(注:此段敘述參考彭百川《太平治跡統類》(成文出版社影印本)卷二十八《祖宗科舉取人》,《續長編》卷五十一,曹彥約《經幄管見》(四庫全書本)卷四葉二引《三朝寶訓》。王旦評論說:“大約持心平允,無所不可,何必于父母之邦故為不足耶?”)所以到景德四年(1007)閏五月,龍圖閣待制陳彭年上言:“請令有司詳定考校進士詩賦雜文程式,降付禮部貢院遵行。”遂詔令彭年與待制戚綸,以及直史館崔遵度、姜嶼共同議定。遂制定考試進士新格,立即頒行。
禮部侍郎周起請求省試亦用糊名法,是年十二月省試即依施行,乃設封印院專掌之。其詳情是:“將試進士,上問天下貢舉人數。王旦曰:一萬二(三)千余人,約常例奏名十一而已。上曰:若此,則當黜者不啻萬人矣!典領之臣必須慎擇。晁迥競慎,當以委之。周起、王青(曾之訛)、陳彭年皆可參預。馮拯曰:封印卷首,若朝廷遣官主之,于理亦順,尤須擇素有操守之人。旦曰:滕元宴于士大夫間少交游。上曰:當以朱巽知舉代周起,令起與元宴主封印。又召迥等諭之曰:取士之意惟務至公,使孤寒有藝皆得升擢,今別命官封印卷首,俟考定合格者,當遣官復考。”(注:見《經幄管見》卷三葉十九至二十,惟開頭謂“景德二年”,頗不合,其他也有誤字,特以《續長編》卷六十七所載改正之。)省試也要糊名考校,雖試務繁重一些,然確是追求公平競爭的最好辦法。凡封卷首及點檢、詳評、初考、復考官皆分別任命。大中祥符四年(1011),晁迥先后上詳定禮部貢院條例及發解進士條例,頒下諸州,一切皆法制化。八年(1015)三月,以兵部侍郎趙安仁知貢舉,開始采行謄錄法,即是將每位舉子的試卷全部謄一過,還要經特別增設的官員校對。其法是:“置謄錄院,先令封彌官封卷,付吏錄本,內侍二人監焉!命京官校對,用奉使印訖,復送封印院,始送知舉考校。”[4]編排官是先將卷首之鄉貫狀去掉,別以字號次第之,再送封彌官去謄抄校對,確定無誤,蓋上御書院印,即送考官考校。初考官定等畢,交封彌官封之,然后送復考官再定等,最后由編排官核其同異,如初復考官所定不同,即交參詳官再考之,取其相近者為定。過程相當繁雜。其考第之制分五等,“學識優良、詞理精絕為第一,才思該通、文理周密為第二,文理俱通為第三,文理中平為第四,文理疏淺為第五。”考校畢,取鄉貫狀字號合之,排定姓名及名次,并其試卷,奏聞于皇上。省試如此,殿試亦然。殿試后即唱名賜第。[3](卷155,P3610)如此,確定是公平競爭。省試完畢后,真宗極欣慰地告諭宰相王旦說:“今歲舉場似少謗議。”旦奏稱:“條制該備,可守而行,至公無私,盡在于此。”真宗又說:“為國求人,無出此道,然程試之際,亦不可料。有大手筆偶不得意者,有素無稱卓然特異者,信知一名一第,固非偶然。”[5](卷四葉一)此言甚有見地,考試本來就是七分實力,三分運氣。自貢舉制度化以后,則誠如歐陽修所說的:“竊以國家取士之制,比于前代,最號至公。蓋累圣留心,講求曲盡。以謂王者無外,天下一家,……而惟才是擇。又糊名謄錄而考之,使主司莫知為何方之人,誰氏之子,不得有所憎愛薄厚于其間。故議者謂:國家科場之制雖未復古法,而便于今世,其無情如造化,至公如權衡,祖宗以來不可易之制也。”[6]人常有幸有不幸,是難以預知的。宋用科舉取士已五十多年,處處防弊,逐步改革,乃制定貢舉考校條例,不可能再改變。用以減少人為的偏私,追求至公的大道,這也是時代所要求的。到英宗治平三年(1166),詔“其令禮部三歲一貢舉”,以后只有在考試的內容上有所改變,其他大原則始終未變。
三、科舉對士風的影響
古人所謂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孔子大圣,亦曾周游列國,庶幾有朝一日得行其道。任何熟讀儒家經典的青年學子,受孔孟之教,總會懷抱崇高的理想,于修己安人之道有所深思熟慮,修己苦學全靠自己,而安人治國則必須有位有權,如是非走入仕途不可,應科舉、中甲科,又是走入仕途的惟一途徑。宋廷重文輕武,讀書人不斷增多,各道解送京師的舉子即多達一萬數千人,進士科尚不到一百取一,則競爭的激烈可以想見。中第者即賜以官職,則下第人頗為不服,自開寶六年下第人徐士廉擊登聞鼓申訴,指責知貢舉李昉徇私用情、考校不公之后,每次試畢,舉場中便常出現謗議。誠如馬端臨所說:“蓋士既求以用世,則奔名逐利所不能免。不必深貲。”其意乃謂爭名奪利乃人之常情,用不著苛責。但如長此下去,必至士風日壞。在真宗景德年間,尚存有舉子進納公卷之制,但已弊端叢生。當時貢院即曾奏言其弊及防制之法:“昨詳進士所納公卷,多假借他人文字,或用舊卷,或為傭書人易換文本,是致考校無準。請自今并令舉人親自投納,于試紙前親書家狀,如將來程式與公卷全異,及所試文字與家狀書體不同,并駁放之。或假用他人,辨認彰露,即依例扶出,永不得赴舉。其知舉官亦望先一月差入貢院考校公卷,分為等第。”[1](卷30,P287)公卷是在應舉前撰就的,難免有抄襲他人文字或花錢請人者,故需嚴加防范,重懲投機舉子。如果有人僥幸成功,必然助長惡風。所以朝臣不斷建議修訂貢舉法,如前節所述之糊名謄錄法,即是為避嫌而設的。南宋儒臣曹彥約任侍讀時,便曾感慨地向理宗陳述貢舉法之弊。他說:“科舉取士,前代猶兼采譽望,至本朝糊名考校,彌封謄錄,又立別院,百計關防,乃始嚴密。蓋鄉舉里選既不專行于后世,則場屋嚴密極為良法。近世人偽日滋,奸弊百出,省試有全身者,御試有全寫套類者,如此詐冒,皆得前列。其源在于士大夫不能平心國事,挾以私意,發覺有輕重,推究有出入,名為不恕,其實有力者猶有幸免。小人有所窺測,轉相仿效,遂至于此。若此弊不革,則科舉取士遂為虛設矣!”[5](卷三葉二十)扭轉一種頹風惡習確實不易,如果居上位者不正,不僅不能防弊,且助長之。習之既久,視作弊為無可奈何之事。若善惡是非之觀念皆不存于人心,而竊取甲科,步入仕途,更由士風之敗壞,而導致政風之惡化,則趨炎附勢之官僚,成為朝臣的骨干,國家就危險了。所以說科舉不足以盡取人才,密法嚴防也難以弊絕風清,竟至仁宗以后所取之士,反而不如真宗以前。南宋史家呂中之論便是如此:“國初進士無糊名謄錄之法,無同保連坐之法,上之人猶未以繩尺侍士,故所得者多名望之人,而為宰相,而為執政者,皆自此科出也。自進士之法既密,而擢甲科者多非人望。故自太祖以來,則進士得人為盛;仁祖以來,則制科得人為盛。……豈當時制科足以得人,而進士科不足以取士耶?蓋朝廷之文法有疏密,人主之意向有輕重也。”[7]制科是由天子親詔,不定時舉行,以待草澤隱逸之士,經大臣薦舉,其德行學藝皆極可稱,而朝廷亦望其能直言極諫,被薦者絕不會迎合。而進士科則為常科,只較學藝,不考素行,難以察識有為有守的人才。所以宋末大臣馬廷鸞便曾有所批評,其論科舉文字之弊云:“國家三歲取士,非不多矣,上之人猶有乏才之嘆,下之人猶有遺才之恨者,何也?士一日之長,不能究其終身之抱負;有司一時之見,又不能罄士之底蘊。于是,新進小生有以詞藝偶合而獲選,醇儒碩學有以意見稍拂而見遺;豈不重可惜哉!”[8]所以考中進士的舉子,只是時文偶合主司之意,乃一時的幸運,而落第的碩儒,只能說是不幸了。
至于貢舉所考試的科目,在英宗以前只考詩、賦、論三題,自神宗熙寧三年(1070)始考時務策,以諮訪治道,詔諭舉子各指陳時政的得失。當時王安石正推行變法,殿試策即以此為問目,投機者乃曲意迎合,果然得中甲科。司馬光親見其事,乃手記于《日錄》中。有云:“時韓維、呂惠卿初考,附會者皆在高等,言直者多在下等。宋敏求、劉攽復考,反之,吳充、陳襄從初考。(葉)祖洽言:祖宗多因循茍簡之政,陛下革而新之。初考為三等上,復考為五等中,吳充等奏;從初考。呂公擇、蘇軾編排,上官均第一,祖洽第二,陸佃第五。上擢祖洽為第一,佃知新法,升為第二,均第五。軾退擬進士對策而獻之,且言:‘祖洽詆祖宗以媚時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風化?’”(注:見《太平治跡統類》卷二十八神宗熙寧三年紀事引《司馬光日錄》,另參司馬光《增廣司馬溫公全集》(宋刊本)卷二《蘇軾擬進士對策錄》。)在《宋史》卷三五四《葉祖洽傳》中亦云:“熙寧初,策試進士,祖洽所對,專投合用事者,考官宋敏求、蘇軾欲黜之,呂惠卿擢為第一。”將政治改革透過科舉考試而強化理念,就助長舉子為中高科而向當權者投靠,以求宦達,此風實不可長。劉安世曾批評:“人但見策問比之三題似乎有用,不知祖宗立法之初極有深意。且士人得失計較為重,豈敢極言時政闕失,自取黜落,或居下第,必從而和之,是士人初入仕,而上之人已教之黨也。倘或為沾激直言之士,未必有益。”[9]果然如所言:阿諛的人高中狀元,贊美新法的也高居前列,而直言反對變更祖宗之法的則全降入第五等。真的是于事無補。到哲宗紹圣元年(1094)三月親試舉人,又引起一場新的政治風暴。史載:“賜畢漸以下及第出身有差。考官取答策者多主元祐,楊畏復考,專取主熙豐者,故漸為之首。時策問乃中書侍郎李清臣擬進。其略曰:‘復詞賦之選而士不加勸,罷常平之官而農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說雜而役法病,或東或北之論興而河患滋。……可則因,否則革,惟當之為貴;圣人何有固必焉!’于是國論遂變。清臣與仆射范純仁議不合,士大夫爭陳紹述之策,元祐之人皆相繼得罪矣!”[10]李清臣唱紹述之說,乃擬進此一策題,顯然已宣示新的政治動向。舉子答策時,或主元祐,或主熙豐,自然主張恢復新法的受到優遇,新舊黨爭遂越演越烈。降至徽宗崇寧,更變本加厲,北宋之亡,實肇端于此。
宋室南渡以后,君臣痛定思痛,將靖康之難的罪責歸之于王安石,指其得罪名教。于是在建炎三年(1129)罷安石配享,宰相趙鼎實主之。士大夫皆反安石新經,轉而尊奉二程性理之學及司馬光《資治通鑒》,科舉之文也稍稍用程頤之說。但到秦檜獨相、與金約和之后,又開始反程學,詆之為專門曲說,舉子有用二程說者必黜之。每屆貢舉,秦檜皆薦其親信為知貢舉,檜的姻戚族屬應貢舉者皆得高中。紹興二十四年(1154)春,秦檜之孫塤應試,知貢舉魏師遜欲以塤為省元,參詳官董德元從謄錄所中取到編號而知之,竟然很高興地面對其他考官說:“吾曹可以富貴矣!”其曲意奉承秦檜之丑陋面目,完全展現,士大夫無恥至此已極。殿試的策題是問諸生師友淵源及專門之學,塤對策力攻程氏,有“言正心而心未嘗正,言誠意而意未嘗誠,言治國平天下而于天下國家曾不經意,頑頓無節,實繁有徒”之句,考官擢為第一,以媚秦檜。及讀策唱名賜第,高宗甚以塤的答策全像秦檜平日之言為不悅,乃升第二名張孝祥為狀元。考祥雖未攻詆程氏之學,然其出自湯思退門下,且其對策中也出現:“往者數厄陽九,國步艱難,陛下宵衣旰食,思欲底定。上天佑之,畀以一德元老,志同氣合,不動聲色,致茲升平。四方協和,百度俱舉,雖堯舜三代無以過之矣!”這段文字既歌頌高宗,又阿諛秦檜,似亦非有志節高行之士。(注: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文海出版社影印本)卷一六六“三月辛酉條”。另參考不著編入《宋史全文》(元刻本)卷二十一同日之記事,其后又引《大事記》云:“秦檜子熺既為舉首,又以其孫塤為舉首,……進士榜中悉以其親黨居之,天下為之切齒。”又劉時舉《續宋編年資治通鑒》(學津討原本)卷六更言“張孝祥為秦檜之館客”。)可見在權臣高壓之下,讀書人不應舉則已,若已應舉,又思中第,則非諂譽或逢迎權臣不可。幸而次年秦檜死了,形勢才有些好轉,但先前的十五年,科場的逢迎惡習太嚴重了。如殿中侍御史湯鵬舉所說:“今科舉之法名存實亡,或先期以出題目,或臨時以取封號,或假名以入試場,或多金以結,故孤寒遠方士子不得預高中,而富貴之家子弟,常竊巍科。又況時相預差試官,以通私計。前榜省闈殿試,秦檜門客、孫兒、親舊得占甲科,而知舉、考試官皆得貴顯,天下士子歸怨國家。”[11](紹興二十六年正大辛亥年)秦檜不僅操控朝臣之任免升黜,也掌握著新進士子的前途,皇帝竟成了傀儡。掌貢院者迎合大臣,出題目時常借用經傳之言,以諛佞權相,如論伊尹、周公,則以時宰可媲美,全不究歷代治亂興亡,是以后生晚學皆不讀史。士風敗壞,仁義淪道德喪,以至于此!
孝宗時代政治安定,沒有權臣專政,而且學術興盛,民生亦樂利,帝一直想恢復故土,只緣缺乏良將,士大夫亦不知兵,故難以如愿。乃于淳熙二年(1175)御試后面諭宰相:“欲令文士能射御,武臣知詩書。”乃于唱名后令新科進士比賽射藝,皆改穿戎服,各給六箭,可以自己衡量選弓,射中者以多寡推賞。[1](卷33,P301)其意在倡導尚武精神,庶幾能開一代新風氣。歷光宗至寧宗,道學甚盛,因為外戚韓侂胄反對宰相趙汝愚,而汝愚又薦引朱熹為侍講,為侂胄所嫉恨,遂承襲秦檜之余續,指道學為偽學,強加禁絕。乃在慶元二年(1196)二月省試時貫徹實行。《通考》卷三十二載:“自韓侂胄襲秦檜故智,指道學為偽學,臺臣附之,上章論列。詔榜朝堂。而劉德秀在省闈,奏疏,至云:偽學之魁,以匹夫竊人主之柄,鼓動天下,故文風未能丕變。請將錄語之類并行除毀。既而葉翥上言:士狃于偽學,專詭誕之說,《中庸》、《大學》之書,以文其非。有葉適《進卷》、陳傅良《待遇集》,士人傳誦其文,每用輒效。請內自太學,外自州軍學,各以月試合格前三名程文上御史臺考察。太學以月、諸路以季,其有舊習不改,則坐學官、提學司之罪。是舉也,語涉道學者皆不預選。”[1](卷32)利用科場進行政治斗爭,如此嚴厲執行,一時號為君子者,無不斥逐,此即貽禍無窮的慶元黨禁。但助桀為惡的則為無恥的士大夫。劉時舉論之說:“韓侂胄本武人,志在招權納賄,除不附己而已,不能巧為說以網善類也。而士大夫嗜利無恥、或素為清議所擯者,乃教侂胄,言:凡相與為異者道學人也。……又為言:名道學則何罪?當名曰偽學。蓋謂:貪黷放肆乃人真情,其廉潔好修者皆偽學也。于是,壬險狠猥薄無行之徒利其說之便,攘臂奮袂以攻偽干進,而學禁之禍酷矣!”[12](慶元二年正月庚寅條)如此顛倒是非黑白,實在可怕,那么,如果貪生怕死也是真情,又有誰敢舍生取義呢?
科舉場屋乃是追逐名利之地,讀書人有志于功名利祿,本為正常現象。有的讀書人心存大孝,應舉中第可以“揚名聲,顯父母”。要知中舉中進士只是入仕的開端,而步入仕途后必須有所堅持,那就是心性之喜。君子與小人是不同的,不可能同官于朝。能出污泥而不染者,在任何時代總是有的。宋有天下320年,優寵士人,士之所以思報答者,就在于“以名節相高,廉恥相尚”。如北宋名臣范仲淹便倡言:“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就是大時代所賦予的使命,在他的影響下,士風為之一變,士大夫間互相砥礪名節,也成就了仁宗慶歷之盛。仁宗朝共親試進士13次,得人最盛,神宗、哲宗時代的名臣,多是仁宗時中進士高第的,其言論行事尚多有所堅持,并不全以富貴顯達為心。所以淳厚的士風畢竟是要靠居上位者涵養的。上之人如能以公取士,以誠待士,則士必以仁義相勸勉,各自忠于所事。朱熹的弟子李燔有言:“凡人不必待仕宦有位為職事方有功業,但隨力到處有以及物,則功業矣!”[3](卷430,《李燔傳》)此正是范仲淹所說的不為良相,但為良醫,良醫時時惠及病人,不分貴賤親疏,也是一項功業。所以葉適論科舉之害,將“化天下之人為士盡以入官”列為其中之一。[13]但科舉之吸引士人,為時已久,“父兄以此督責,朋友以此勸勵”,似乎壓力很大,但如真能嚴于義利之辨,不再患得患失,于應舉答策問時,一本自己平日所學與終生信念,一一寫出,仍會受到重視。如胡安國的例子:“少長入太學,晝夜刻勵,同舍有潁昌靳裁之,嘗聞程氏之學,與公論經史大義,公以是學益強,識日明。登第時策問,大要恢復熙豐之政,公推明《大學》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以平天下之道,詞幾萬言。考官得之,定為第一。將唱名,宰執以策中無詆元祐語,欲降其等,哲宗親擢為等三。”[14]哲宗命再讀一次,注聽稱善者數次,乃親擢為第三。可見哲宗并不全反元祐。此為親試,自仁宗嘉祐二年(1057),殿試不黜落,安國只是降名次,不會被黜落,如果是應省試,便一定被淘汰。不過也有例外,如朱熹弟子葉味道竟在應寧宗慶元五年(1199)殿試時卻被黜,甚違宋朝傳統。《宋史》卷四三八《葉味道傳》載:“少刻志好古學,師事朱熹。試禮部第一,時偽學禁行,味道對學制策,率本程頤無所避。知舉胡纮見而黜之,曰:此必偽徒也。既下第,復從熹于武夷山中。學禁開,登嘉定十三年進士第。”[3](卷438,《葉味道傳》)葉味道至嘉定十三年(1220)始中進士第,已晚了21年,雖受一時的委屈,但畢竟能忠于自己所信仰的學術思想,深不愿迎合當權者,在當時確屬鳳毛麟角,對當時萎靡不振的士風,起了提升的作用。
四、結論
國家開科取士,旨在選拔人才,任以官職,三年一試,新人輩出,名臣賢輔,皆由此選,得人不為不盛。然科舉考試只校其文藝之高下,無法知其素行。所以范仲淹在慶歷四年(1044)奏上十事疏,提出精貢舉之策首在廣興學校,讓士子皆入學,先察德行,后較文藝。考試總是有舞弊的,前文已述及之,凡被人檢舉或監試人發覺者,都受到懲戒,但仍有人心存僥幸。所以朱熹評之說:“今世有二弊:法弊、時舉;法弊但一切更改之,卻甚易。時弊則皆在人,人皆以私心為之,如何變得?”[15](卷108)人人皆有私心、好惡,君主亦然,若此處不能革,只在法制上增添一些防弊之新規定,可說是舍本逐末。時代在變,科舉之試題也跟著改變,詩賦固然無益于政治,而時務策雖號為有益,但只喜歡收取迎合諂諛者,亦非本誠心廣求賢才之道。由是,士習于奔競,但求虛名,不務實學,而科場的處分又輕,更助長一些投機者心存僥幸。[16]因此就有不少人批評“科舉之學足以壞人心術”。從表面上看,確是如此,但南宋初年的名儒張九成則認為這是凡人的見識。其論云:“或問:‘科舉之學亦足以壞人心術,近來學者唯讀時文,事剽竊,更不曾理會修身行己是何事。’先生曰:‘汝所說皆凡子也。學者先論識,若有識者,必知理趣,孰非修身行己之事?本朝名公多出科舉,時文中議論正當,見得到處,皆是道理。汝但莫作凡子見識,足矣!科舉何嘗壞人?’”[17]北宋的名臣如王曾、寇準、杜衍、韓琦、范仲淹、包拯、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等,都能修身行己,皆是由進士出身,步入仕途,而成就其經世濟民之功。其識其量非凡子所能企及。張九成更強調,只要士大夫明禮義、知廉恥,就可以抑止奔競之風。只是世俗好名趨利之習,總是難以杜絕的,士人生于其時,也難以不受影響,要在自己有所堅持,不隨波逐流而已!茲再引朱熹的話以為本文的結束語:“科舉累人不淺,人多為此所奪,但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資于此。故不可不勉爾!其實甚奪人志。”“非是科舉累人,自是人累科舉。若高見遠識之士,雖日日應舉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復生,也不免應舉,然豈能累孔子邪?”[15](卷13)應舉中進士,出仕有俸祿,可以養親蓄妻子,此不得已之事,要在堅守仁義,能化俗而不為俗化,科舉是不會累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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