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認識論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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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認識論研究論文

從主要關(guān)心和研究歷史問題,轉(zhuǎn)移到在關(guān)心和研究歷史問題的同時,也關(guān)心和研究史學自身的問題,這是本世紀以來史學研究的一大變化和特點。歷史認識論研究,就是在這種變化中產(chǎn)生的一個新領(lǐng)域。

有關(guān)當前歷史認識論的研究任務,筆者同意趙吉惠先生的觀點:反省和重建(趙吉惠先生在《歷史研究》(1993年第4期)上發(fā)表的論文題目,就是《當代歷史認識論的反省和重建》),即考察和反省西方歷史認識論的一些主要論點,重建科學的歷史認識論。反省是為了重建,重建必須要有認真切實的反省。否則,科學的歷史認識論只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空招牌。

歷史認識論是一門反思性的研究,而其自身也須時時反思和反省。唯有這樣才能少走彎路,避免重蹈前人的失誤。本著這樣的認識,筆者寫成此文,承接趙吉惠先生《當代歷史認識論的反省與重建》一文中提出的問題,作進一步的探討。同時,也對西方歷史認識論的兩個主要流派: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本文所謂的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僅指蘭克學派的歷史認識論思想)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在這些問題上的論點作一番考察和反省。

與“一般的以現(xiàn)實存在的事物為對象的認識活動不同,歷史認識的對象是既往的事物,它既不能直接觀察、也不能通過任何實驗的方法來復制、再現(xiàn)。面對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認識對象,歷史認識者常常會發(fā)問:歷史事實在哪里?作為認識對象的事實在哪里?這是自然科學家和大多數(shù)以現(xiàn)存事實為對象的研究者無須關(guān)心的問題,而在歷史學科中,它不僅受到研究者的廣泛關(guān)注,而且在認識上還存在著很大的分歧。

歷史事實在哪里?或者簡單地說,歷史在哪里?這是19世紀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和當代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討論較多、分歧也較大的一個問題。趙吉惠先生在《當代歷史認識論的反省和重建》一文(以下簡稱趙文)中,從另一個角度——究竟是有一種歷史事實,還是有兩種歷史事實——討論了這個問題。歷史事實究竟在哪里呢?或者說,究竟是一種歷史事實,還是有兩種歷史事實呢?首先,我們來考察一下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認為.,歷史事實是客觀的,它存在于歷史認識主體之外并不受其影響。歷史事實以直接的方式“封存”在史料之中,尤其是原始資料之中。歷史認識主體只要按照——定的規(guī)則和程序(統(tǒng)稱為史料的外部批判和內(nèi)部批判),就可以獲得它們,將它們移入自己的歷史著作中。“歷史學家從第一手資料提取歷史事實后,即可‘直接’把它搬到自己的史學著作中去,既不用改變它在歷史鏈條上的位置,也不用涉及它在這個鏈條上的作用和意義”(巴爾格:《歷史學的范疇和方法》,華夏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146—l47頁)。對歷史認識真實性的威脅主要來自歷史認識主體。因此,歷史學家應該、而且可以做到排除“自我”、消滅“自我”,他應該是一件工具、一面鏡子、一架傳遞歷史聲音的機器。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做到“如實地說明歷史”,做到“不是我在說話,而是歷史在借我的口說話”(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2月版,第12頁。)。他們相信事實本身就會說話,能讓歷史事實自己來說話的歷史學家才是最好的歷史學家。

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不同意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對“歷史事實”的解釋。他們認為,把歷史事實看成是“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像磚頭和木塊那樣具有一定形狀和明顯固定輪廓的東西”是荒謬可笑的,“相信歷史事實的硬核客觀地、獨立地存在于歷史學家的解釋之外,這是一種可笑的謬論,然而這也是一種不易根除的謬論”(卡爾:《歷史是什么?》,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頁。)。歷史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歷史學家不可能與它打交道,“這些已經(jīng)消失了的客觀事實被關(guān)于它們的暗淡的反映和模糊的印象或觀念所代替,而且這些觸摸不到的、暗淡模糊的反映和印象都是發(fā)生過的真實事件所留下的全部東西”(貝克爾:《什么是歷史事實》,載于《現(xiàn)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11月版,第230頁)??枴へ惪藸柦忉屨f:“我們承認有兩種歷史:一種是一度發(fā)生過的實實在在的一系列事件,另一種是我們所肯定的并且保持在記憶中的意識上一系列事件。第一種是絕對的和不變的,不管我們對它怎樣做法和說法,它是什么便是什么;第二種是相對的,老是跟著知識的增加或精煉而變化的。這兩系列事件或多或少是相應的,我們的目的便是求這兩種相應盡量確切;但是事實的實在的一系列,在我們看來,只存在于我們所肯定并且保持在記憶中的那意識上的一系列之中。這便是為什么我不得不把歷史和歷史知識等同起來。為了一切實用的宗旨,對我們和對目前的一時來說,歷史便是我所知道的歷史”(貝克爾:《人人都是他自己的歷史學家》,《現(xiàn)代西方史學流派文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6月版,第259—260頁)。

從表面上看,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的看法是彼此對立的,但兩者的結(jié)論卻有共同之處??陀^的歷史事實,就是史料中記載的歷史事實,就是歷史學家在他的著作中陳述的事實,這是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的觀點。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雖然曾講到有兩種歷史事實,但是最后仍然只承認有一種歷史事實,因為在他們看來,“歷史事實存在于人們的頭腦中,不然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貝克爾:《什么是歷史事實?》第231頁)。一個把客觀的歷史事實等同于史料中的歷史事實,等同于認識觀念中的歷史認識;一個用主體觀念中的歷史事實取代了客觀的歷史事實,“歷史便是我所知道的歷史”。兩者殊途同歸,都把客觀的歷史事實等同于觀念中的歷史事實,都認為只有一種歷史事實。

不管是把客觀的歷史事實等同于觀念中的歷史事實,還是用觀念中的歷史事實取代客觀的歷史事實,只要認為只有一種歷史事實,即只要使用口;個“歷史事實”概念范疇,就很難解釋我們的歷史認識活動。例如,從公元前2000年克里特島上出現(xiàn)最早的奴隸制國家,到公元前12世紀邁錫尼滅亡,愛琴海地區(qū)上古國家存在約有800年之久.有關(guān)愛琴文明的歷史事實,如今已經(jīng)被寫進我們的史學著作中。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能說愛琴文明不是存在于公元前2000年,而是存在于我們今天的歷史認識主體的意識中,存在于歷史學家的史學著作中;即使在我們的史學著作中,有關(guān)愛琴文明的描述非常詳盡,非常真實,我們也不能說,這就是愛琴文明本身,不是我們在講愛琴文明,而是愛琴文明在借我們的口說話。把觀念中的歷史事實等同于客觀的歷史事實,是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的共同錯誤。也正是針對這種情況,許多學者,尤其是前蘇聯(lián)、波蘭的一些學者,對“歷史事實”范疇的涵義、層次、方面進行了更深入的分析(詳見陳啟能《論歷史事實》,《史學理淪》1987年第4期。)。

隨著科學的發(fā)展,尤其是當代思維科學、信息科學的發(fā)展,使我們對歷史認識的本質(zhì)、歷史事實與歷史認識的關(guān)系有了更為清晰的了解。當代認識論、思維科學、信息科學的研究向我們表明:現(xiàn)實世界普遍存在著一種信息因素,它是世界上一切物質(zhì)系統(tǒng)存在及其形態(tài)、狀況、結(jié)構(gòu)、特征等等的具有確定性的表征或標志(夏甄陶:《認識論引論》,人民山版社1986年6月版,第194頁,)。信息是由物質(zhì)系統(tǒng)發(fā)出的,在物質(zhì)系統(tǒng)的相互作用中,某一物質(zhì)系統(tǒng)的信息可以通過一定的中介(信息通道)傳遞給另一些物質(zhì)系統(tǒng),并為后者所接收。這樣,后者就保留和儲存了表征或標志著前者的形態(tài)、狀況、結(jié)構(gòu)、特征等等的信息材料。人們的歷史認識過程,就是一個獲得和加工處理歷史信息的過程。對于那些已經(jīng)消滅了的歷史事實,人們雖然無法直接接收它們的信息,但可以通過接收它們?nèi)匀槐A艉蛢Υ嬖诂F(xiàn)存物質(zhì)系統(tǒng)中的某些歷史信息來認識它們。當我們說我們對某一歷史事實有了某種認識,實際上就是說我們獲得了有關(guān)這一歷史事實的某些信息??陀^歷史的內(nèi)容是以信息的形式進入并存在于我們歷史認識主體的觀念中的,主體的歷史認識具有客觀性的內(nèi)容,就是指認識所包含的有關(guān)歷史事實的信息的客觀性【于沛先生在《史學的科學認識功能和理論思維》(刊于(史學理論研究》1992年第3期)文中,討論了歷史研究中的客觀性問題。認為“歷史學的客觀性不是客觀實在的純客觀性,而是帶有主觀性質(zhì)的客觀性,或是在主觀范圍內(nèi)的客觀性”正確地指出了歷史學中的客現(xiàn)性不能等同于歷史實在的客.觀性,但在表述上好像還欠準確。通常所說的主觀性與客觀性是一對對應的范疇,客觀性就是非主觀性,主觀性就是非客觀性。主觀性質(zhì)的客觀性,在邏輯上說不通。按筆者的理解,是甭可以這佯說:歷史學中的客觀性,就是歷史認識戎果的客觀性,具體地位,就足主體觀念中有關(guān)歷史事實的信息的客觀性,是否妥當,僅供參考?!俊J菤v史事實的信息進入到我們的觀念中,而不是歷史事實本身存在于我們的觀念中;是主體的陳述包含了歷史事實的客觀性的信息,而不是主體的陳述就是歷史事實本身。從這個意義上說,隨著科學認識論、思維科學、信息科學的發(fā)展進步,歷史認識論領(lǐng)域里的種種客觀主義、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的觀點將日益失去其存在的時代條件,日益顯示出它們的不合理性。趙吉惠先生說:當代東西方的某些歷史哲學家,為了準確界定“歷史事實”這個概念,曾經(jīng)試圖把它區(qū)分為“科學的歷史事實”與“客觀的歷史事實”兩個不同的概念,這種區(qū)分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仔細推敲,卻存在著這樣的矛盾:“把‘歷史事實’區(qū)分為‘科學的事實’或‘史學的事實’與‘客觀實際的事實’,就等于世界上存在兩種事實,一個是客觀的事實,一個是主觀的事實,而且二者是對立的。這是不科學的。實際上只存在一種事實,我們所能接觸到的歷史文獻記載的或者歷史學家著作中陳述的事實,雖然包含科學重構(gòu)的性質(zhì),但其真實內(nèi)容都是客觀歷史事實的部分或片斷,是客觀實際歷史事實的陳述或表現(xiàn)形態(tài)。我們所能看到的也只能是這樣一種歷史事實,所謂‘科學的歷史事實’或‘史學的事實’不過是從‘實際存在的客觀歷史事實’中整理、概括的結(jié)果罷了”。

筆者認為趙文的這個論點不能成立。歷史文獻的記載或歷史著作中的陳述,都是歷史認識主體對歷史事實的認識,趙文既然已經(jīng)肯定它具有科學重構(gòu)的性質(zhì),那么它們怎么還能“都是客觀歷史事實的部分或片斷”呢?有關(guān)歷史事實的認識是歷史認識主體通過對客觀歷史事實的信息的接收、加工處理后的產(chǎn)物。換句話說,歷史認識活動也是一種精神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活動,有關(guān)歷史事實的認識就是歷史認識主體依照客觀歷史事實為原型而生產(chǎn)出來的一種觀念性的精神產(chǎn)品。一個是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一個是生產(chǎn)所模仿的原型,前者怎么會是后者的部分或片斷呢?

趙文認為,把“歷史事實”概念區(qū)分為“科學的歷史事實”或“史學的事實”與“客觀實際的事實”,就等于世界上存在著兩種事實,一個是客觀的事實,一個是主觀的事實,而且二者是對立的。這是不科學的。其實,將“歷史事實”概念區(qū)分為“客觀的歷史事實”和“科學的歷史事實”(實際上就是“觀念中的歷史事實”),并不是出于任何人的主觀劃分,而是客觀的存在?;蛘哒f,在歷史認識論的研究中,我們需要使用“客觀的歷史事實”和“觀念中的歷史事實”兩個概念范疇才能說明或描述歷史認識活動中的“事物的概念與它的現(xiàn)實”的差別。“客觀的歷史事實”和“觀念中的歷史事實”的差別和關(guān)系就像恩格斯在討論事物的概念與它的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所說:“事物的概念和它的現(xiàn)實,就象兩條漸近線一樣,一齊向前延伸,彼此不斷接近,但是永遠不會相交?!@種差別使得概念并不無條件地直接就是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也不直接就是它自己的概念”【《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15頁】。將“事物的概念與它的現(xiàn)實”加以區(qū)別,將“歷史事實”概念區(qū)分為“科學的歷史事實”與“客觀的歷史事實”怎能說是不科學的呢?更難以理解的是,趙文一方面認為歷史文獻記載的或者歷史學家著作中陳述的事實“雖然包含科學重構(gòu)的性質(zhì),但其真實內(nèi)容都是客觀歷史事實的部分或片斷”;另一方面又認為“歷史文獻記載或史學家通過史料中介而陳述的‘歷史事實’,這里難免滲透了歷史文獻記錄者、整理者的意向,也必然包含了史學家的興趣和選擇。因而,這樣的‘歷史事實’既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有一定的虛假甚至歪曲的成分”,所以,它“并非一般的自然歷史過程”。那么,趙文所說的只有一種歷史事實究竟是指什么呢?如上所述,將“事物的概念與它的現(xiàn)實”混為同一,是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的共同錯誤,只是他們處理的方式不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是用觀念中的歷史事實來替代和取消客觀的歷史事實;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是用觀念中的歷史事實等同于客觀的歷史事實。趙文的論述似乎更接近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的思想。

本文的第一部分討論的是歷史認識領(lǐng)域里的“事物的概念與它的現(xiàn)實”的差別問題。下面,我們來討論“歷史認識客體”的含義問題。

首先,還是先來考察一下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對“歷史認識客體”的解釋。

嚴格地說,在客觀主義歷史認識中,還沒有“歷史認識客體”這個概念。這是因為他們還沒有注意到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與作為歷史認識客體的歷史事實的差別。歷史是歷史認識的客體,歷史認識客體就是客觀歷史本身。換句話說,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是把歷史本體等同于歷史認識的客體。

我們知道,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主要是從歷史認識的本源方面來理解歷史認識活動,特點是強調(diào)歷史本身的客觀性,排斥和反對歷史認識活動中的主體性。他們在歷史認識的本源上,持一種客觀主義的態(tài)度,肯定歷史事實是先于和獨立于歷史認識主體的客觀存在,并把它看作是歷史認識活動的基礎(chǔ)和前提。這是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的合理的一面。但是,認識的本源問題的研究,解決的是“精神源于物質(zhì),還是物質(zhì)源于精神”的問題。由于時代的局限,他們沒有深入地探討認識的發(fā)生問題?;蛘哒f,他們還沒有注意到認識的本源與認識的發(fā)生是兩個不同性質(zhì)的問題,而簡單地把對歷史認識本源問題的理解用到歷史認識的發(fā)生問題上,把歷史認識看作是歷史對歷史認識主體的給予,把歷史認識主體看作是一種工具。結(jié)果,把歷史認識客體等同于歷史的本體。

把歷史認識客體等同于歷史本體,不僅在量的方面擴大了“歷史認識客體”概念的外延,而在質(zhì)的方面,也抹殺和忽視了歷史認識客體與認識主體的相關(guān)聯(lián)性【參見李振宏《論歷史認識的客體范疇》,刊于《史學月刊》1988年第4期】。因為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是由于我們的認識指向才成為我們的認識客體。這是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的缺陷和不足之處。

與之相同的是,在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里,也沒有“歷史認識客體”的概念。我們知道,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主要是從歷史認識的發(fā)生的層面上來理解歷史認識活動,特點是強調(diào)歷史認識活動中的主體性,強調(diào)從主體方面來理解歷史認識活動。他們認為不能離開歷史認識主體來談論歷史認識客體??栒f:“并非所有關(guān)于過去的事實都是歷史事實.或者都會被歷史學家當作歷史事實加以處理”。歷史學家“有雙重的責任,一方面發(fā)現(xiàn)少數(shù)有意義的事實,使它們變成歷史事實;另一方面把許多不重要的事實當作非歷史事實而拋棄掉”。針對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的思想,他批評說:“過去有這樣的說法:事實本身就能說話。這一點當然并不真實”,歷史事實本身并不會說話,“只有當歷史學家要它們說,它們才能說……”【卡爾:(歷史是什么?)第5一lo頁。與貝克爾等人不同,卡爾的歷史認識論思想還不能全歸入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這一派中。在《歷史是什么?》中,他提出了許多《8辟的說法,如“歷史學家和歷史事實是相互需要的。沒有事實的歷史學家是無根之木,是沒有用處的;沒有歷史學家的事實則是一潭死水,毫無意義”。的確,他是“非常審慎地航行于西勒巨巖和克利卜底斯大漩渦之間”。然而,有時又不免失足陷入克利卜底斯大漩渦,流露出相對主義的論點?!?/p>

但是,當他們在彌補和克服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的缺陷和不足時,卻沒有能避免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的錯誤。同樣也沒有能注意到歷史認識的發(fā)生與歷史認識的本源是兩個不同性質(zhì)的問題。或者說,不恰當?shù)貙v史認識發(fā)生層面上的主體的作用、主客體的關(guān)系夸大到歷史認識的本源層次上,提高到本體的高度。結(jié)果,歷史學家成為專橫主觀的主體,歷史事實成了一堆任人擺布的材料?!笆聦嵕拖褚恢淮?,你不放一些東西在里面,它是站不起來的”,“事實本身要說話,只有當歷史學家要它們說,它們才能說:讓哪些事實登上講壇說話,按什么次第講什么內(nèi)容,這都是由歷史學家決定的”【卡爾:《歷史是什么?》第6頁】。

陳啟能先生在《論歷史事實》一文中指出:“在西方史學界中,有一種相當普遍的看法和情緒,即至少是對是否存在客觀歷史過程這樣的問題不感興趣,甚至認為這是19世紀實證主義史學的老課題?!边@種看法和情緒在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本來,歷史認識發(fā)生層面上的問題的探討,“歷史認識客體”概念的含義的界定都是從一定的本體論出發(fā)的,以一定的本體論為基礎(chǔ)的。拋棄了本體論的前提,或者從唯心主義的本體論出發(fā),許多具有合理性的命題(如有關(guān)歷史認識活動中的主體的地位和作用、主客體的關(guān)系等論述)就變成了謬誤【西方的史學思想,大致經(jīng)歷丁——個·之”字型的發(fā)展軌跡。蘭克學派的史學思想是針對和批判19世紀以前的思辨的歷史哲學的,當代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的史學思想又是針對和批判蘭克學派的f刁;知是什么原因.在每——次反對與批判的論戰(zhàn)中,都出現(xiàn)了一種矯枉過正的情況。矯枉過正的結(jié)果,常常是為潑掉洗澡水而將小孩也一同潑掉丁,許多原來具有合理性的命題因沒有恰當?shù)南薅ǘ擅擁\之馬。本文所討論的三個問題,都有這種特征。其原因何在.有什么規(guī)律,也是吏學史和史學思想研究中的一個饒有趣味的課題.】。歷史事實是沒有地位的,解釋就是一切。主體不僅決定了客體,而且還吞沒了客體。如有的說:歷史事實“本身是不存在的,它的存在只是通過意識并且為了意識”,“獨立于科學之外而又能被科學真實再現(xiàn)的歷史現(xiàn)實是不存在的”【雷蒙·阿隆語,轉(zhuǎn)引自陳啟能《論歷史事實》。】。有的說:“在歷史學家創(chuàng)造歷史事實之前,歷史事實對于任何歷史學家而言都是不存在的”【卡爾·貝克爾語.引自《歷史是什么?》第18頁?!?。“歷史事實在某些人的頭腦中,不然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卡爾·貝克爾語,《現(xiàn)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第231頁?!俊S捎跊]有本體論的基礎(chǔ),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的歷史認識論的“歷史認識客體”已不是那外在的、客觀的歷史事實,而是歷史認識主體頭腦中的歷史事實,即有關(guān)歷史事實的認識。

總之,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把歷史認識客體理解為客觀的歷史事實,肯定了它的客觀性,忽視了它與認識主體的相關(guān)聯(lián)性.實際上是把歷史認識客體等同于歷史本體。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把歷史認識客體理解為存在于歷史認識主體頭腦中的歷史事實,肯定了它與主體的相關(guān)聯(lián)性,否定了它的客觀性,實際上是把歷史認識客體等同于主體頭腦中的有關(guān)歷史事實的認識。所以,在這兩種歷史認識論中,都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歷史認識客體”的概念范疇。

科學的歷史認識論首先肯定歷史事實的客觀存在,事實的客觀存在是它能夠成為人們的認識客體的基礎(chǔ)和前提。但是,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并不會因為它的存在而自然地或必然地成為我們的認識客體,它不會向我們自然涌現(xiàn)。當人們的認識還沒有指向它們時,它們還處在一種與我們認識主體毫不相干的自然狀態(tài)。許多歷史人物、歷史事件在人們尚未認識它們之前,早巳客觀地發(fā)生了,“如果我們不能對事物加以研究,那么它們對我們來說就是不存在的了”【《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61頁?!??;蛘哒f,它們只是一種自然的存在。這種非對象的存在物,還不是歷史認識客體。通常,我們稱之為“自然意義的歷史”或“自然的歷史”。

歷史認識客體是一個與歷史認識主體相對應的范疇。正如歷史學家只有在現(xiàn)實的歷史認識活動中,在與對象的認識關(guān)系中才能實現(xiàn)與確證其主體地位一樣,客觀的歷史事實也只有在實際的歷史認識活動中,在與主體的認識關(guān)系中才能獲得認識客體的地位。所以,歷史認識的對象是歷史,但歷史并非全是歷史認識的客體。人類社會的歷史具有極為漫長的歷程和無限豐富的內(nèi)容,人們的認識活動所指向的僅僅是這無限多樣的歷史事實的一部分,只有這些已經(jīng)納入人們的歷史認識活動,為我們認識主體所指向的客觀歷史——一系列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或過程等,才能稱其為歷史認識的客體。

馬克思曾說過:“對象如何對他說來成為他的對象,這取決于對象的性質(zhì)及與之相適應的本質(zhì)力量的性質(zhì)”,“……從主體方面來看,只有音樂才能激起人的音樂感;對于沒有音樂感的耳朵說來,最美的音樂也毫無意義,不是對象,因為我的對象只能是我的一種本質(zhì)力量的確證,也就是說,它只能像我的本質(zhì)力量作為一種主體能力自為地存在著那樣對我存在,因為任何一個對象對我的意義(它只是對那個與之相適應的感覺說來才有意義)都以我的感覺所及的程度為限”【《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5—126、124頁.】。如果說歷史本身具有不以任何認識主體的思維活動為轉(zhuǎn)移而獨立存在的意義的話,那么歷史認識客體則恰恰是具有同認識主體的思維相關(guān)聯(lián)的意義。同是客觀存在的歷史事實,有些已成為我們的認識客體,有些還處于一種自然歷史的狀態(tài),那是由于那些歷史事實的性質(zhì)和歷史認識主體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由于歷史事實的性質(zhì)本身就是客觀存在的.要使這些客觀存在的東西激發(fā)起主體的關(guān)注并引起主體的認識指向,主要還是取決于歷史認識主體的性質(zhì),如主體的認識能力、認識水平,主體及其所處的時代和社會實踐的狀況和要求等。

在史學發(fā)展的任何一個階段里,人們并不是抽象地將一切歷史現(xiàn)象全都納入他們的認識活動,當作他們的認識客體。這樣傲,不僅不可能,也不必要。他們只能在無限豐富的歷史現(xiàn)象中選擇那些與他們的認識水平、認識能力相適應的、與他們生活的社會實踐狀況要求相適應的,因而也就是對他們和他們的社會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那些歷史現(xiàn)象作為他們的認識客體。某一個歷史事實一旦為主體的認識所指向,它就不再是自在之物了,而是為我之物了【列寧說:“每個人都千萬次地看到過‘自在之物’向現(xiàn)象、“為我之物’的簡單明白的轉(zhuǎn)化。這種轉(zhuǎn)化也就是認識?!薄读袑庍x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18頁,】。它就成了主體的認識能力、認識水平的標志,成了主體及其社會狀況的表征。主客體的相關(guān)聯(lián)性,反映了客體對主體的有用關(guān)系和為我關(guān)系,反映了客體與主體的內(nèi)在需要的同—性。因此,不同于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科學的歷史認識論把“歷史認識客體”界定為客觀的、外在于認識主體并為主體的認識所指向的歷史事實。在肯定它的客觀性的同時,還從主體方面、從主體的認識活動中來理解歷史認識窖體的含義。同時,也不同于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科學的歷史認識論在肯定客體與主體的相關(guān)聯(lián)性時,嚴格地把它規(guī)定在認識論的層次和范圍中,客體的客觀性是主客體相關(guān)聯(lián)性的前提和基礎(chǔ)。

下面,我們來討論一下趙文的論述。趙文說:“歷史事實作為史學認識論概念,即歷史文獻中記載或史學家陳述的歷史事實,它是進入史學家或歷史認識者視野的歷史認識客體。這個歷史認識客體,并非一般自然意義的歷史存在,而是依據(jù)史料復原起來的客觀存在過的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雖然它不能等同于自然意義的歷史存在(貝克爾也看到了這一點),但是它來源于或取材于自然意義的歷史存在。換句話說,歷史學家視野中的歷史事實,應該是由自然意義的歷史存在轉(zhuǎn)化而來,它是歷史學家根據(jù)歷史的記錄對自然歷史存在的描寫與陳述。這便是史學認識論中的歷史事實與自然歷史或歷史原型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在這段論述中,作者使用了好幾個概念術(shù)語,如“陳述的歷史事實”、“歷史認識客體”、“自然意義的歷史存在”、“自然歷史”、“歷史原型”等,這些都是歷史認識論中的重要概念,有必要作一番仔細的分析。

(一)趙文泥:“歷史文獻中記載或史學家陳述的歷史事實,它是進入史學家或歷史認識者視野的歷史認識客體”。說歷史認識客體,“并非一般自然意義的歷史存在,而是依據(jù)史料復原起來的客觀存在過的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這實際上還是把主體觀念中的有關(guān)歷史事實的認識稱之為歷史認識客體,還是把觀念對客體的反映當作客體本身。史學家陳述的歷史事實,史學家依據(jù)史料復原起來的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都是歷史認識活動的成果。而歷史認叼客體是指與主體發(fā)生實際的認識關(guān)系、并與主體—起構(gòu)成歷史認識活動結(jié)構(gòu)的兩極中的一極【夏甄陶:《認識論引論》第4、6l頁?!俊H?,當我們?nèi)ビ^察桌子上的一只杯子時,客體是指桌子上的那只杯子,;而不是指我們頭腦中的有關(guān)杯子的印象;同樣,當我們在研究愛琴文明時,客體是指那數(shù)千年前的愛琴文明本身,而不是指我們依據(jù)史料在觀念中復原起來的有關(guān)愛琴文明的認識。如果把歷史認識的成果稱之為歷史認識客體【當然,在史學史等研究領(lǐng)域,歷史認識的成果也就是我們的認識客體了。如司馬遷在《史記》中的陳述,就是我們研究司馬遷史學或司馬遷史學思想的認識客體。但趙文顯然不是在這種意義上稱歷史認識成果為歷史認識客體?!?,那么,那些在歷史認識活動中,同主體一起構(gòu)成認識活動結(jié)構(gòu)的兩極,并發(fā)生實際認識關(guān)系的那些外在的客觀歷史事實稱什么呢?

(二)自然歷史就是非對象的歷史事實,即那些尚未被主體的歷史認識所指向的客觀歷史事實。如果我們把已經(jīng)為史學主體的認識所指向的歷史認識客體稱之為現(xiàn)實的認識客體,那么自然歷史——即那些尚未被主體的認識所指·向的客觀歷史事實可以稱之為潛在的認識客體。潛在的客體是相對于現(xiàn)實客體而言的,自在之物是相對于為我之物而言的??陀^的歷史事實一旦為主體的認識所指向,它就不再是自然歷史了,不再是潛在的認識客體了。所以,趙文的“歷史學家視野中的歷史事實,應該是由自然意義的歷史存在轉(zhuǎn)化而來,它是歷史學家根據(jù)歷史的記錄對自然歷史存在的描寫與陳述”的說法就不太妥當,把“自然歷史存在”和“歷史認識客體”當作同一概念來使用,那么真正的“自然歷史”,即尚未被主體的認識所指向的那些客觀的歷史事實稱之什么呢?

(三)趙文說:“這便是史學認識論中的歷史事實與自然歷史或歷史原型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稱“自然歷史或歷史原型”,那是將“自然歷史”和“歷史原型”作為同—概念來使用的。其實這也是不妥當?shù)摹!皻v史原型”這一概念,有時是相對于“歷史認少”或“歷史知識”而言的。如我們常把主體對客體的反映比喻為“摹寫”,歷史認識也可以看作是歷史學家對客觀歷史事實的“摹寫”,客觀的歷史是臨摹的原型,歷史認識或歷史知識是摹本,原型是相對于摹本而言的。有時,“歷史原型”是相對于“歷史遺存”而言。如,研究漢代的社會狀況,漢代社會本身就是“原型客體”或“歷史原型”,《史記》等史料,就是“歷史遺存”,或稱“遺存客體”。不管是那一種情況,“歷史原型”都是指歷史認識客體本身;而“自然歷史”則是一種非對象的存在物,還沒有為人們的認識所指向,當然談不上什么“原型”問題。

有關(guān)歷史認識的真實性,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分別代表著西方史學界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即完全肯定和完全否定的兩種態(tài)度。

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對歷史認識的真實性抱著一種樂觀和肯定的態(tài)度。他們認為;通過對可靠資料的批判考證,不偏不倚的理解,客觀的敘述,所有這些結(jié)合起來,可以如實地再現(xiàn)全部歷史真相。同時,他們相信,隨著文獻檔案資料的開放,全部的資料都可以獲得,一切問題都變得可以解決?!敖K極的”歷史學和“完善的”歷史學的時代雖然尚未到來,但已經(jīng)為期不遠?!叭祟悮v史中全部最細微事實的集合終將說話”【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第9-10頁】。

與此相反,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對歷史認識真實性抱著一種悲觀和否定的態(tài)度。他們嘲笑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所標榜的“如實地說明歷史”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史學家不可能展現(xiàn)某個事件的全過程,即使最簡單的事件也不可能”【貝克爾:《什么是歷史事實?》,載于:《現(xiàn)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第233頁。】??肆_齊說:“事實上,關(guān)于羅馬或希臘諸國的源流、關(guān)于希臘和羅馬文明以前各該國的民族,盡管我們門擁有學者們的全部研究,我們究竟知道些什么呢?……我們就不談大歷史吧!至少對于一件小歷史,姑且不說有關(guān)我們的國家、城鎮(zhèn)或家庭的小歷史而說我們每一個人自己的最小的小歷史,我們能不能完全知道呢?”【克羅齊:《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商務印書館1982年9月版,第35-36頁】“終極歷史學”的信仰被當作空想拋棄了,“晚一代歷史學家并不憧憬這樣的遠景。他們希望別人一次次地超過自己的工作。他們認識到,關(guān)于過去的知識是通過某個人或某些人的腦子,即經(jīng)過了他們的‘加工’才‘傳下來的。因此,其中不可能包含不可變更的基本元素或與人無關(guān)的原子?!剿魉破绞菬o止境的,一些缺乏耐心的學者躲避到懷疑論里去,或者至少用下列原理來作為遁辭:既然一切歷史判斷都摻雜著人和他們的觀點,那么,它們彼此都是——樣正確的,而且不存在什么“客觀的歷史真理”【巴勒克拉夫:《當代史學主要趨勢9第14頁?!?。

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來自一種同樣的衡量尺度,即都以一種完全、徹底的尺度來衡量歷史認識的真實性??陀^主義歷史認識論所肯定的真實性,就是認識與對象的完全吻合,不僅可以完全、徹底地認識歷史事實,而且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產(chǎn)生終極的歷史學。而在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看來,既然這種真實性是完全不可能實現(xiàn)的幻想,那么歷史認識領(lǐng)域就無真實性可言;他們都沒有注意列歷史認識是否具有真實性的實質(zhì)并不是認識與對象能否達到完全吻合,而是主體的歷史認識是否可能包含了來自歷史認識客體的客觀性內(nèi)容的問題。只要肯定這—一點,那么我們就可以肯定歷史認識中存在著真實性;只要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分析,那么歷史認識是否具有真實性,就是—個可以解決的問題。

不僅如此,客觀聲義歷史認識論和主觀唯心工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對造成歷史認識失真的原閑分析也是極為相似的。我們知道,客觀主義歷史認識淪對歷史認識真實性的肯定,主要是限于有關(guān)歷史事實的認識范圍。在他們看來,唯有在事實性的歷史認識范圍里,歷史學家才能做到排除“自我”,達到“無我”之境。“每件事實都要被思考為不僅獨立于其他一切事實之外,而且也獨立于認知者之外,因此歷史學家觀點中的一切主觀成分必須一概刪除”【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中閏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48頁】。一旦超出了這個范圍,歷史認識就無真實性可言。所以,他們在史學實踐中,避免作任何理論上的概括、綜合和評價,避免對事實作任何判斷,而致力于確認可能范圍內(nèi)的一切事實。

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看到,要在歷史認識活動中排除、消滅主體是不可能的,歷史認識活動必然是具有主體性的,認識的結(jié)果也必然是滲透著史家主體的因素和凝結(jié)著史家主體的屬性。同時,他們看到,歷史認識也不是純粹的事實??铝治涞抡f:歷史學家重演前人的思想,“它并不是消極地委身于別人心靈的魅力;它是一項積極的、因而是批判思維的工作”,“他之重演它,乃是在他自己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中進行的,因而重演它也就是批判它并形成自己對它的價值的判斷”【《歷史的觀念》第26頁?!俊0褮v史認識看作是一種價值認識;這是當代西方歷史認識論中的一種很普遍的看法。因此,他們也更多地是從這一角度來討論歷史認識的性質(zhì)和歷史認識的特點。如卡爾、克羅齊、貝克爾等人的歷史認識論都具有這種特點。對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者來說,他們必須在肯定歷史認識的主體性、肯定歷史認識主要是一種價值認識的基礎(chǔ)上,來討論歷史認識的真實性問題。但是,在這兩個問題上,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與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又殊途同歸了。

(一)與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一樣,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也把歷史認識的主體性看作是一種完全消極的因素。

所謂主體性,就是指主體通過自己的認知圖式去反映對象而使認識對象、認識過程和認識結(jié)果滲透、凝結(jié)著主體屬性的一種特征。只要是人的認識,一定具有主體性。因為認識總是在先已形成的認知圖式的統(tǒng)攝下進行的,人總是自覺不自覺地透過自身去觀察、理解和把握對象,不帶主體性的認識是沒有的【參見周文彰:《認識的主體性和客觀性》,刊于《求索》1989年第2期,】。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是看到這一點的。但是,主體性的存在是否必然就消失掉歷史認識的肯定性呢?對此,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和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都作出了同樣的回答。前者希望通過消滅“自我”,凈化歷史認識過程,來保全“歷史的貞潔”【羅蘭·巴爾特:《歷史的話語》,載于《現(xiàn)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第S?頁?!?;后者看到主體的“加工”是必不可少的,主體性是無法清除的?而一經(jīng)主體“加工”,歷史認識就不可能包含與人無關(guān)的因素了,歷史認識的客觀性也就不存在了?!緟⒁姲屠湛死?當代史學主要趨勢)第14頁。】

其實,主體性的存在并不必然就消失掉認識的真實性,主體通過自己的認知圖式去加工處理歷史信息,形成一定的歷史認識過程,就是歷史客體在吏家主體的頭腦中取得觀念性形式、史家主體的觀念從歷史客體獲得客觀性內(nèi)容的過程,即歷史客體的主體化過程【龐卓恒先生稱“一—切歷史著述都是主體化的歷史”-“所謂主體化的歷史,就是歷史認識的主體根據(jù)自己對客體歷史的認識而描述和歸納出來的歷史”.見杜經(jīng)國、寵卓恒、陳高華著《歷史學概論》第一篇第二講,.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9月版?!???腕w的主體化不等于客體的主觀化,認識的主體性不等于認識的主觀性。主體的認知圖式是先存的,但不是先驗的。更主要的是,歷史認識主體的認知圖式并不是隨意的主觀的建構(gòu),“主體絕對不能隨意地好像玩一個游戲或畫一幅畫那樣來自由地安排結(jié)構(gòu)”【皮亞杰:《結(jié)構(gòu)主義》,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43頁?!?。從根本上說,主體的認知圖式是客觀歷史圖式的內(nèi)化和積淀??陀^歷史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受一定規(guī)律支配的并有自身的聯(lián)系和秩序,這種規(guī)律、聯(lián)系和秩序的最普遍的關(guān)系在一定的意義上形成為圖式。在史學實踐中,多種多樣的歷史圖式轉(zhuǎn)化為語言、概念等,最后又內(nèi)化和沉淀為主體的認知圖式。在歷史認識活動中,主體一方面用先存的認知圖式去加工處理歷史的信息,描述客觀歷史的圖式;另一方面又以客觀歷史的圖式為藍本不斷地修正完善自己的認知圖式。隨著歷史認識活動的不斷發(fā)展,主體的圖式就越來越逼近客觀歷史的圖式,主體也就能越來越真實地反映歷史。《莊子·養(yǎng)生主》記載了一則“庖丁解牛”的寓言,說:“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畸,砉然響然,奏刀轄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令。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這里所說的從“所見無非牛者”到“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的過程.正是主體圖式不斷逼近客體的圖式,主體越來越真實地反映客體的過程。解牛如此,歷史認識也如此。所以?經(jīng)由主體“加工”而形成的歷史認識是可以包含一些與人無關(guān)的客觀性內(nèi)容的,歷史認識的客觀性是可以達到的。

(二)與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一樣,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也認為在歷史的價值認識的范圍里,認識是沒有普遍性、持久性的。應該肯定,歷史認識不僅僅是一種事實性認識,它還是一種價值性認識。歷史對歷史本身來說,是一系列已經(jīng)發(fā)生或存在過的事和人;而對于回憶它、研究它的人來說,它是一系列發(fā)生和存在過的有意義的事和人。相比之下,在歷史認識的本質(zhì)特點、歷史認識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等方面,當代的歷史認識論要比客觀主義歷史認識論具有更深刻的理解。

如果我們把歷史認識分成事實性認識和價值性認識兩個層次并加以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事實性認識與價值性認識具有不同的特點。事實認識的真實性是與它的普遍性、持久性相一致的,一個事實認識只要是真實的,它總是能為大家接受和分享;而價值認識的真實性與它的普遍性、持久性并不一致,一個具有真實性的價值認識并不一定能為他人接受和分享。同一個歷史事實,與不同的主體會構(gòu)成不同的價值關(guān)系,不同的主體又會依據(jù)不同的價值尺度去評價它的意義。各個時代、各個社會都是按照他自己的需要去理解歷史的意義,形成他自己的歷史判斷。新的時代和社會,會產(chǎn)生新的需要,形成新的價值關(guān)系。新的需要和新的價值關(guān)系又要求歷史學家去重新認識歷史。所以,歷史的意義總是需要不斷地加以重新理解、重新評價。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者看到歷史認識的不斷更新,看到它的多樣性和流變性,而且前人的歷史認識往往不能為后人所分享;同時,他們又看到各個時代和社會都是按照他們自己的需要去理解歷史的意義,形成自己的歷史認識。這些認識對于產(chǎn)生它們的時代和社會來說,又都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即反映了他們的價值目標和價值追求。那么,歷史認識豈不是沒有正確與否的區(qū)別了嗎?柯林武德在1936年的一份手稿里曾這么寫道:“圣奧古斯丁從一個早期基督徒的觀點來看待歷史的歷史;提累蒙特是從一個十七世紀的法國人的觀點來看;吉本從一個十八世紀英國人的觀點來看;而蒙森則從一個十九世紀德國人的觀點來看。問哪一種觀點是正確的,那是沒有意義的。每種觀點對于采用它的人來說,都只是唯一的一種可能”【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編者序言,第9頁?!俊_@一段文字,當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是在討論有關(guān)歷史領(lǐng)域的事實性認識的正確性問題。歷史領(lǐng)域中的價值性認識究竟有沒有普遍性和持久性呢?應該說,這才是趙文所說的有關(guān)歷史認識真理性和歷史認識論中的一個難題。

如果我們對歷史認識主體的理解是個體的、個別的,我們確實很難找到普遍的、持久的、能為大家共享的價值判斷。有關(guān)歷史意義的認識,常常是有差異的、矛盾的和對立的。1492年10月12日哥倫布率領(lǐng)航隊首次登上美洲巴哈馬群島,歐洲人(其實只是部分歐洲人)稱其為“發(fā)現(xiàn)新大陸”,認為是值得紀念的一天;美洲印第安人稱其為“入侵”,認為這一天是罪惡的殖民主義實施種族滅絕的開始,是印第安人的“忌日”和“哀悼日”【《紀念與抵制并舉的—天】1992年10月16日《文匯報》?!俊V灰黧w是個體的、個別的,那么作出的歷史判斷總是個別性的和特殊性的,而不是一般性的和普遍性的。如果我們對歷史認識主體的理解是整體的或人類總體的,那么,普遍性的、持久性的歷史判斷還是存在的。波蘭史學家托波爾斯基在《歷史學方法論》中曾這么說:“我們必須承認就所涉及的不同時代和不同地域而言,存在著一種人性的共同基礎(chǔ)。我們這里所說的不僅只指生物層次上的基礎(chǔ)(盡管在這方面共同的基礎(chǔ)看上去最清楚、最明顯),而且還指心理層次上的基礎(chǔ)。每—個歷史學家都確信人性的某些特點和人的某些需要是永恒的,并把他的許多陳述都建立在這種確信的基礎(chǔ)之上”【托波爾斯基:《歷史學方法論》,華夏出版社1990年9月樁:第648頁?!?。這種人性的共同基礎(chǔ)和人的某些永恒的需要的直接表現(xiàn)就是人類的共同利益和共同命運。

100多年前,馬克思、恩格斯曾這樣分析過人類的共同利益:“這種共同的利益不是僅僅作為一種‘普遍的東西’存在于觀念之中,而且首先是作為彼此分工的個人之間的相互依存關(guān)系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但在一定的歷史階段里,“正是由于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的這種矛盾,公共利益才以國家的姿態(tài)而采取一種與實際利益(不論是單個的還是共同的)脫離的獨立形式,也就是說采取一種虛幻的共同體的形式?!薄尽兜乱庵疽庾R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27--2S頁?!侩S著歷史的發(fā)展,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和共同命運逐漸擺脫了它的虛幻的共同體形式,在越來越廣泛的領(lǐng)域里顯示出它的現(xiàn)實性。馬克思說:“世界史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作為世界史的歷史是結(jié)果”【《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第112頁?!?,“各個相互影響的活動范圍在這個發(fā)展進程中愈來愈擴大,各民族的原始閉關(guān)自守狀態(tài)則由于日益完善的生產(chǎn)方式、交往以及因此自發(fā)地發(fā)展起來的各民族之間的分工而消滅得愈來愈徹底,歷史也就在愈來愈大的程度上成為全世界的歷史”【《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5l頁】。當人類還處在由分散走向整體的過程時,他們主要的還是從個體的、集團的、政黨的、階級的立場上來評判歷史的價值。當世界進入全球一體化的階段時,當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和共同命運在廣泛的社會生活中成為現(xiàn)實時,反映這種新形勢的歷史學將包含了更多的普遍性和永恒性。

有關(guān)歷史價值認識的普遍性、永恒性問題,是一個較復雜的課題,應有專門的研究。上述文字,僅僅是拋磚引玉,希望有更多的同志來研究這個問題,尤其在批判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時,更不能不回答這些問題。否則,我們的批評就難以擊中要害,而且也把主觀唯心主義、相對主義歷史認識論的一些觀點看得太簡單、太浮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