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與漢語語法關系研究論文
時間:2022-10-03 05: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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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國內語言學界對漢語語法的闡釋已經走出了許多新的路子,許多學者都試圖從漢語自身的角度出發探討漢語語法之不同于印歐諸語言的特點。許多觀點雖然還不是很成熟,但新方法、新思路無疑已為語法界帶來了一股清新的空氣和一片生機。其中以申小龍博士的文化語言學觀最為引人注目。筆者亦曾從社會文化心理、思維認知和漢語獨特的結構出發考究語法的特征,認識到漢語語法具有較明顯的彈性特征,并初步概括為語言表達時的氣脈連貫性,組詞成句中的鏈式序列性和語言理解時的整體認知性。〔1〕由此看出,漢語語法的結構是取“意合”而輕“形合”,“以神統形”,表現出濃厚的民族語言的人文主義傳統。
我們在研究中還發現,一種語言的語法特點往往跟記錄這種語言的文字形式也有許多關系。雖然語言是先于文字而存在,但文字的出現必然要適應并有利于這種語言的存在和發展。也就是說,一種文字與被記錄的語言,必然在語音、詞匯和語法上存在著有機的聯系,否則,這種文字就會失去長存的資格。當然,文字與語言的哪一要素聯系得較明顯,這會因文字的特點不同而有所偏重。從漢字來看,它與漢語語法的個性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漢字的特性適應并支持了漢語語法的意合特點,同時,漢語語法性征也是漢字得以長存的因素之一。
漢字是現代世界上各種記錄語言的文字中唯一繼承傳統而被保留下來的文字。它與音節文字、音素文字構成當今文字的三大類型。音節文字與音素文字是通過記音而達到記義的。漢字作為表意文字則是直接記義的。它在記音方面不甚明顯,也就是說,漢字在聯系語音方面的功能是較弱的。在漢語圈中,同一漢字在不同方言區可以讀不同音而在意義的理解上卻又是相同的。所以,漢字的功能特征在于它的表義性。它是建構在音形義相互聯系的基礎上的。其最大特點是既以形表音,同時又以形表義;其間音與義是通過形體建立聯系的,即音與義之間是間接取得聯系的。我們可以把這種現象稱為漢字的三維結構。有如下圖所示:
形體
↓↓
語音……→語義
(虛線表示間接性)
因此,對于漢字,就有了聽音尚難辨義,識音則能解義的特點。另外,如上文所述,漢字是以表義為中心的,所以它又具有開放性特征。一個形體,在漢語中,不僅僅允許它在不同時代、不同方言中取不同的讀音而獲得同一意義,甚至還可以為語音系統與漢語迥異的其他民族語言(如日本、朝鮮、越南)所借用。
由于漢字的表義性功能是體現在形音義一體化上,因此,可以說每一個漢字基本上都是音義的結合體,這與語素是音義結合體這一特點是相吻合的。傳統的語文教學被稱做“讀書識字”,我以為這正說到了點子上。問題還不僅僅到此,關鍵是在于識字就能讀書上。這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語言現象,漢語語句構造是依賴語義勾聯起來的。我們只要從掌握漢字的字形入手,了解了一個個漢字的音也就懂得一個個漢字的義,同時從這些串聯成句的字義中又可領會出句義、文義。古人云,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也就在一個“悟”上。現代語言學的任務,就是要揭示在“悟”的背后的語言人文主義特點,挖掘其中的規律。因此,研究漢字和語法的關系當然也是這方面的重要課題之一。下述三個方面是我們在探索中獲得的幾點認識。
其一,漢字的表義性適應了漢語語法的彈性特征。我們知道,語言的組合序列有如一條長鏈,鏈鏈相扣,環環相接,其間每個語詞乃至每個漢字都是語言中的一個鏈子。在漢語中,這種鏈式序列可以允許人們根據需要取去某些鏈子(語詞)而不影響達意,其銜接處可以完好如初。所以說,漢語語法的彈性特征恰恰表現在意合性上。意達而詞之多寡可隨意增刪。神經病理語言學實驗表明,人們記憶句子和理解句子,并不記憶句子的形式。人的大腦神經系統加工處理的不是語音,而是語言所運載的信息,即語義。漢字的缺點是與語音聯系不緊,但它在對于字義的理解上顯然優于拼音文字。因為漢字的規律就是文字形式與概念間的聯系比較緊密。拼音文字的字形是以代表音素或音節的字母連綴而成的,人們在掌握字母和拼法之后,一般可讀出字(詞)音來,如果其意義正好是在口語中已熟悉了的,他也可以同時明白詞義。但在一些國家的閱讀教學中,也常常出現會拼、會讀而不知句子含義的“語義性失讀癥”。然而,漢字的字形和字音都服從于語義,表現出語義,因此,學習漢語的人很少出現能讀音而不理解意義的現象。這就是說漢字具有知音解義的特點。這種特點有力地支持了漢語語法的彈性特征。漢語語法表達中的重意義支點,輕形式配件,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漢字的這種表義性征。句子中的語詞彈性現象主要地體現在漢字上。漢字的塊狀和可拼合性為漢語語法的“隨表達意圖穿插開合,隨修辭語境增省顯隱”〔2〕和以意義支點為中心的表達意識提供了豐厚條件。
其二,漢字的單音節語素性質適應了句法中的韻律需求。漢語作為一種帶有濃厚文化背景的民族語文,其注重韻律的特點是這樣的明顯,它不但講究句子的抑揚頓挫鋪排,而且還講究句子音節的多寡對應。一般觀點認為,句子是由詞組合而成的。漢語的詞,在古代以單音節為主,字即是詞。在現代,漢語詞匯已向雙音化發展,古漢語的詞延傳到現代大多降級為語素,因此,字又相當于語素。雖然如此,但傳統的文化征性并沒有因此消失。漢語語素具有靈活性,它可以根據需要而隨時升格(還原)為詞。據統計,漢字中仍能獨立成詞的約有2000字,在現代漢語日常生活的語料中,這些作為詞而獨立運用的字,其出現率為61%。至于那些不成詞的實語素,在一定的語境中也可以成詞。例如,在“夾道迎接”、“雙喜臨門”、“擁被而臥”中的“道”、“臨”、“擁”這些字都是詞,它們體現的正是字所代表的意義。另外,由于漢字的表義性,使得現代漢語雙音節詞在表達中既可選擇單字(單音節)形式也可選擇復字(雙音節)形式,從而有效地調節了語言的節奏,使句子的結構勻稱,音節配合和諧。如“學校”可說“校”,“月亮”可說成“月”,“時候”可說作“時”,“開始”可說為“始”,“工廠”可簡作“廠”等等。有時根據表達需要,多音節詞還可以隨意拆合,依賴漢字表義特性加以運用,使字(語素)升格為詞。如“青春痘”一詞可以拆成兩個詞,“我們要青春,不要痘”(廣告語)就是一例。漢語的對偶句對音節的選擇更是顯示了漢民族語言文化的傳統——漢字對組詞成句的特有作用。這方面行家已有諸多論述,不在這里贅述了。
其三,漢字的塊狀整體認知適應了漢語語法的整體認知特征。漢人的思維觀在于注重整體性。人體生理學的研究表明,中國人的思維偏重于大腦右半球。而右腦主管的能力正是具體性的能力,綜合性的能力,類推性的能力,空間性的能力,直覺性的能力和整體性的能力。〔3〕這些特點在漢語言文化中表現很突出。例如,漢人傳統的舞臺藝術表演,一舉手一投足,都能令人由個體、局部想到整體、全貌。漢人對漢字的理解也是抓住整體輪廓。漢字是一種高形差度的文字,印刷模糊,殘缺筆畫部件,甚至遮去一半字體,仍能認讀。這對于拼音文字來說,是難以想象的。由此,我們聯想到近年來有人提出的漢字上的“識繁寫簡”問題。這個提法適合不適合當前的實際需要,我們不妄加評論。但有一點,“識繁寫簡”是符合漢民族整體認知的文化心理的。在這方面,有許多人有過親身體驗。那些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中青年,在識字上就有這么一個特點,用繁體字印刷的古典作品,他們閱讀下來幾乎沒有問題,但如果請他們寫幾個字,可就為難了。這里面說明了這么一種現象——他們能讀能認繁體字,但無法書寫出來。他們在認字時是運用整體認知原則的。這種整體認知在漢語語法中也有許多表現。從現行語法觀看,有些句子是屬于成分殘缺的,但人們在閱讀理解時并不困難。例如,“自行車下坡請減速!”“一個孩子好!”這些句子用現行語法理論都很難給予合適的分析。但在交際中卻是達意的好句子。因為人們是從整體上去把握句子的,而不是像印歐語一樣從形式入手去理解內容的。更有趣的是下面這兩句話詞序不同,意思竟然相同,交際者從來不引起誤解:
┌在家里我對兒媳像閨女一樣,
│兒媳對我也像親媽一樣。
│在家里我對兒媳像親媽一樣,
└兒媳對我也像閨女一樣。
讓外國人理解,就不明白“閨女”換“親媽”,意思怎么還會相同呢?其實這兒正好充分體現了漢人所具有的抓意義支點——“我對兒媳”、“兒媳對我”,從而進行整體領悟的能力。從上述分析可見,漢人在認識漢字和漢語語法上具有一種通約性。這也是漢字之所以從創始以來幾千年而不廢的原因之一。從中亦可看出漢語語法之不重形式而重意合的民族文化傳統。
由此,我們還可以推論,假如有朝一日漢字的方塊形體改為世界共同的拼音文字,漢語語法不能不隨之發生變化,走上形態特征的道路。因為漢字的見形識義、識音解義、以意義為重心的特點和漢語語法具有十分深刻的共通性,漢字為漢語語法特點的存在提供了諸多方便。
從目前來看,漢字與語言的關系在字音、字義方面已經有許多成果,但在漢字和漢語語法的關系上尚屬未開墾的處女地。我們希望這個領域今后越來越引人注視,會有更多的同仁參與探索、挖掘其間規律,從而促進漢語言文字的理論研究深入發展。那么,本文的寫作目的也就達到了。
注:
〔1〕拙文《論漢語語法的彈性特征》,載《漢語學習》1989年第3期P4—6。
〔2〕申小龍《語文的闡釋》,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P461。
〔3〕參閱申小龍《語文的闡釋》,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P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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