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的話語
時間:2022-04-18 01:4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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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03-9-25作者:秩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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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閱20世紀90年代文化史的關鍵詞,"網絡"肯定是一個發燙的詞條。這個詞猶如一陣旋風沖入90年代,儼然代表了某種強大的歷史力量。因特網于1991年由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NSF)解禁;(1)至少在當時,沒有多少人預見到這個揭幕儀式如同開啟了潘多拉盒子。事實上,計算機網絡已經默默地存在了二十余年。第一個計算機網絡――阿帕網絡――于1969年秘密問世。然而,解禁之前的計算機網絡不過是一項保密的軍事技術隱藏于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署的辦公大樓。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歷史青睞,那么,如同許多有趣的發明那樣,因特網的意義也只能封鎖在技術范疇之內。
突如其來的歷史青睞是如何發生的?這個問題涉及了眾多方面。迄今為止,"網絡"這個概念業已成為劃時代的標志之一。談論人們置身的時代,網絡是一個不可回避的詞匯――"信息時代"的主體部分離不開網絡的組織。網絡的意義遠遠地突破了技術范疇而介入了經濟、文化乃至一個社會的民主政治;按照某些人的預計,網絡會在相當程度上改造傳統的社會制度。換言之,網絡似乎正在贏得某種萬眾矚目的特殊位置。
這種榮耀為什么姍姍來遲――為什么如此偉大的發明竟然沉寂了二十多年?在我看來,網絡所產生的深刻震撼不僅源于一系列既有的技術指標;現今人們認定的網絡的歷史意義無寧說是在特定的歷史氛圍之中被制造出來的。歷史似乎正在臨近一個巨大的轉折,一批高瞻遠矚的思想家紛紛發表種種驚世駭俗的預測和歷史構思。從阿爾溫·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約翰·奈斯比特的《大趨勢》到丹尼爾·貝爾的《后工業社會的來臨》,一系列新的歷史目標逐漸浮現。網絡被組織到這幅圖景之中,并且委以重任。不長的時間內,網絡被描述為未來的經濟形式和文化形式,進而與民族國家的基本戰略目標聯系起來。一些人甚至不無夸張地斷言:"是否加入互聯網已經不再是一種選擇,而是歷史的必然。"(2)如果說歷史進化論乃是許多人擅長的論證邏輯,那么,網絡與歷史進化論的理論聯姻已經表明了這項技術發明所擁有的文化政治身價。網絡是歷史的必然――這種描述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網絡具有了顯赫的公眾形象。一時之間,網上沖浪、雅虎、網吧、電子郵件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沒有聽說過懸浮列車或者哈勃望遠鏡情有可原,即使沒有上網的人也必須意識到,網絡代表了時代的前沿,對于網絡一無所知即將被未來的歷史所拋棄。
這些認定的成型需要一個強大觀念體系的復雜運作。這個觀念體系不僅包含了未來歷史的闡述,同時還包含了對于網絡歷史位置的闡述。換言之,這些闡述必須將網絡的涵義融洽地納入一套歷史理論,并且成為一塊舉足輕重的拱石。這個意義上,這個觀念體系的運作不僅是向人們許諾無紙辦公、遠程教育或者改善圖書館設施,以上闡述必須產生莫大的煽動性從而贏得巨額的投資,或者說服權力機構給予制度性的庇護。這一切顯然會遇到有力的質疑。因此,以上闡述還必須包含抵御種種質疑的防線。
我將這個強大的觀念體系以及種種闡述稱之為網絡的話語。事實上,這些闡述業已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話語漩渦。大眾傳播媒介對于這個主題的狂熱令人驚訝。如同比爾·蓋茨形容的那樣:"報章雜志競相撰文,電臺電視群起喧聲,還有大小會議漫無邊際的臆測,真可謂無休無止。近幾年來,不論在計算機行業內外,人們對于這個題目一直表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興趣。這種興趣所到達的范圍,不僅己超越發達國家,甚至超越了數量龐大的個人計算機用戶。"(3)不言而喻,網絡的話語線索紛雜,歧見叢生。"網絡"在種種相異的形容之中猶如千面郎君。現在,我試圖分析的是,網絡的話語資源是由哪些主要方面構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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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譯著之中,比爾·蓋茨的《未來之路》與尼葛洛龐帝的《數字化生存》無疑是網絡話語的兩本早期啟蒙讀物。對于年輕一族以及某些精英圈子,談論這兩本著作無疑是一種必要的文化時髦。
對我而言,比爾·蓋茨《未來之路》所贏得的聲譽超出了想象。這部著作包含了很強的自傳意味,比爾·蓋茨的未來設想很大程度地交織在自傳內容之中。這部著作樂觀地作出了一系列形象的預言:信息高速公路必將制造出某種更有魅力的生活。或許必須承認,《未來之路》并沒有提出太多的重要觀點。先進的通信系統穿透了國界的鐵幕,國與國之間更加相似;信息高速公路將對政治產生獨特影響,政治家可以立即看到公眾意見的調查,人們可以使用袖珍計算機投票;信息高速公路可能增進一個國家公民對于鄰國的了解,因此緩和緊張的國際關系(4)――比爾·蓋茨的這些描述無非是一些合乎邏輯的猜想,人們很快就耳熟能詳。
在我看來,《未來之路》令人矚目的原因在于,這部著作推出了一種新型的偶象。比爾·蓋茨是一個技術專家,同時又是一個極為成功的計算機商人――他所領導的微軟公司出產的是技術商品。許多人的心目之中,一張娃娃臉的比爾·蓋茨已經變成了一種當代英雄的偉大化身。他在自傳之中告訴人們,技術如何斂財。著名的微軟公司僅僅占有一幢小小的樓房,但這家公司卻制造了巨額的財富――比爾·蓋茨在全球富豪排行榜上首屈一指,富可敵國。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奇跡。現今,資本己將世界市場瓜分完畢;資本的運作是財富增長的決定方式。一種嚴密的財富分配機制業己在市場體系之中形成。如果不是偶然的運氣,沒有人還能赤手空拳贏得一片江山。然而,比爾·蓋茨的身世卻雄辯地表明,僅僅依賴個人的智慧和創造力就可以改寫命運。這表明,計算機時代的來臨開始為網絡英雄的個人表演提供了馳騁的疆場。個人的智力成為一種新的資本與貨幣資本分庭抗禮。按照比爾·蓋茨的自述,他的種種成功都在饒有趣味的創造之中發生。比爾·蓋茨的功成名就象征了某種歷史機遇的真正降臨。更早一些時候,只有一些著名的運動員可能憑借自己的身體打入商品世界。對于街頭那些窮小子說來,只有個人的身體是他們的潛在幻想。激烈的體育競爭是他們實現致富理想的唯一希望。邁克爾·喬丹、馬拉多納和泰森均是因為體育而一夜成名,從貧窮的階層脫穎而出。現在已經到了智力擔當傳奇故事主角的時代。技術產業的利潤以及飆升不巳的網絡股讓喬丹們望塵莫及。這個意義上,比爾·蓋茨代表了一個激動人心的歷史突破――我相信,這是《未來之路》無言的魅力。事實上,尾隨比爾·蓋茨之后一系列相似的故事――例如楊致遠和雅虎、張朝陽與搜狐以及硅谷種種傳奇式的發跡――無一不在重現智力與財富的互動關系以及神奇的致富速度。人們逐漸明白,網絡是一代技術精英的冒險樂園。也許,現今已經沒有多少人還會對《未來之路》的美妙想象驚奇不置。種種神話氣氛逐漸消散之后,這個行業的真實主題開始赤裸裸地浮現。網絡已經順利地踏入了資本、市場的運行軌跡。這一切擁有一個美妙的名稱:新經濟。2000年4月7日的《南方周末》推出"IT群英會"專版。這個版面領銜的大標題即是真實主題的寫照――《比一比IT精英看誰錢多》。
相對地說,尼葛洛龐帝的《數字化生存》更富有理論意義。這部著作反復地告訴人們的是,人們即將遭遇的比特世界與傳統的原子世界具有哪些重大差異。尼葛洛龐帝認為,數字化生存必將出現四個改變人類生活結構的特征:分散權力、全球化、追求和諧與賦予權力。(5)顯而易見,這四個特征更為投合尼葛洛龐帝的政治理想。
在尼葛洛龐帝看來,只有在網絡出現之后,傳統的中央集權才會真正解體。電腦之間隨機連接而形成的網絡無形地廢除了"中心"位置,這是機器制造的民主。他在《數字化生存》之中解釋說:
長時間以來,分權(decentralism)的觀念倍受稱道,但是實際去做的時候,卻寸步難行。互聯網絡提供了全球性的交流通道,可以不受任何新聞檢查的鉗制,因此特別盛行于像新加坡這種新聞自由很少、而網絡卻無所不在的地方。(6)
分權的后果必然是,個人享有更多的自由。這即是尼葛洛龐帝心目之中的后信息時代:"這里的個人化,不僅僅是指個人選擇的豐富化,而且還包含了人與各種環境之間恰如其分的配合。其間,機器扮演的角色是使這種配合能夠接近過去沒有機器時的自然與和諧。這就要求機器對人的了解程度和人與人之間的默契不相上下。人不再被物役,而是物為人所役。在科技的應用上,人再度回歸到個人的自然與獨立,不再只是人口統計學中的一個單位。"(7)后信息時代的大眾傳媒帝國逐漸瓦解。傳統的傳播媒介――例如廣播、電視――的一個基本特征是信息的強制性播放,不論人們是否愿意接受。這甚至形成信息的暴力。網絡與傳統的傳播媒介不同,比特遠比原子善解人意;它們將按照個人的獨特需求分門別類地進入一個個家庭。這意味了智慧從傳播者那里轉移到接收者這端。不久的未來,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隨時挑選電視節目,甚至廣告也會變得非常個人化,以至于人們無法分辨廣告與新聞。(8)無疑,尼葛洛龐帝同時將這種網絡的結構想象為政治結構:"因為正是這種分散式體系結構令互聯網絡能像今天這樣三頭六臂。無論是通過法律還是炸彈,政客都沒有辦法控制這個網絡"。(9)
顯然,尼葛洛龐帝期望網絡有助于填平貧富懸殊的巨大鴻溝。在他看來,傳統的階級范疇開始過時了。新的一代將從數字化的環境之中脫穎而出,網絡的特殊結構可能使他們擺脫傳統的偏見而產生某種新型的親善關系。尼葛洛龐帝不相信這種擔心:"社會將因此分裂為不同的陣營:信息富裕者和信息匱乏者、富人和窮人、以及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他寧可認為,"文化差距其實會出現在世代之間";"社會的、種族的或經濟的力量都不是最重要的影響力,代際差異才真正舉足輕重。現在,年輕人是富有者,而老年人是匱乏者。"(10)孩童遠比他們的父母擅長生存于網絡社會之中,階級沖突被代際的差距所替代。這肯定是一個相對溫和的政治局面。有趣的是,尼葛洛龐帝已經將他的網絡社會學擴大至民族國家之間的關系。在他看來,發展中國家的下一代同樣自如地生存于數字化環境之中;事實上,物理空間對于網絡生存無關緊要。的確,物理空間是民族國家的存在基礎;民族國家的政權邊界設立于物理空間之中。然而,這一切也將遭到網絡的挑戰,"民族國家的許多價值觀將會改變,讓位于大大小小的電子社區的價值觀。"(11)
比爾·蓋茨宣稱他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尼葛洛龐帝也宣稱他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他們都對發展中國家的數字化生存給予樂觀的描繪。可是,發展中國家――例如中國――又有多少理由輕信這些許諾?這樣,我想轉向另一本著作――劉吉、金吾倫等著的《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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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井直樹曾經犀利地指出,前現代-現代-后現代并非一個單純的紀年順序,這個順序始終是與地緣政治結合在一起的。地緣政治的意義上,現代性往往意指西方模式;非現代性通常被視為非西方的概括。(12)這個巨大的理論陷阱暗示了現代性話語對于非西方國家的壓抑。網絡話語的出現某種程度地擾亂甚至解除了上述的對照關系――網絡話語之中,發展中國家似乎贏得了前所未有的機遇。顯然,發展中國家決不會輕易地放棄信息時代拋來的纜繩。《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這部著作的緒論之中,作者引述了"跳越發展"之說――歷史的巨大轉折仿佛造就了一個重新定位的時機。發展中國家意外地發現,它們竟然被甩到了前列:
……這次信息高速公路可謂全球響應。發展中國家也大有可為,而且還具有某些比發達國家更有利的優勢。例如,像美國通信電纜早己遍布全國,要更換成光纖需資金7000億美元之巨,發展中國家就沒有這種歷史負擔了,發展中國家可以實現"跳越發展"。(13)
《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系中國社會科學院重點課題的研究成果。某種程度上,這部著作代表了較為權威的專家觀點。人們可以察覺,《未來之路》或者《數字化生存》對于網絡時代生活情趣的大量描述已經退出視野,民族國家的經濟地位正在作為一個重大主題得到了反復的論說。如果說前者更像是發達國家的奢侈想象,那么,后者才是發展中國家的迫切問題。換一句話說,即使網絡時代也無法更改一個持續己久的傳統:民族國家是一個遠比個人重要的利益單位。
這個意義上,盡管《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重述了網絡的信息自由,重述了賽柏空間對于權力與等級制度的拒絕,重述了網絡對于個人的解放,(14)但是,這部著作的焦點始終集中于網絡象征的歷史轉折以及民族國家的歷史機遇。的確,根據歷史的必然邏輯談論民族國家的命運,這是同樣是一個由來己久的論證傳統。
《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如此界定近代的歷史階段特征:19世紀是鐵路的時代;20世紀是高速公路的時代;21世紀則將是信息網絡的時代。(15)信息網絡時代,信息成為重要的經濟資源。這即是所謂的知識經濟:"盡管所有經濟制度都是建立在’知識基礎’之上,但以往未被計入成本,只有信息化時代,這種資源才成為主要資源。它可以共享,可以倍增;可以’無限制的’創造。知識取代資本:人力資本比貨幣資本更重要。"(16)因此,現今規定權力與財富性質的游戲規則已經改變。黃金、貨幣和土地均己陳舊,權力和財富的新基礎是思想、技術和通信――即信息。這部著作引述了德魯克的觀點:16世紀18世紀,資本和技術并不稀奇;重要的是它們擴散的速度和范圍。這種擴散導致了工業革命,并且使資本成為資本主義。網絡時代的信息片刻之間傳遍全球,這必將制造另一場徹底的革命。就業結構上已經顯示出工業社會向信息社會的過渡:農業就業逐步消失,制造業就業下降,生產服務和社會服務比例上升,管理性、專業性和技術性職業快速增加,形成以半技術性的職員和銷售工人為主的白領無產階級,如此等等。這些歷史跡象向民族國家預示了傳統邏輯的中斷和種種嶄新的可能。如何加入這個時代?未來的人們相會于網絡之上――未來的口號是:誰不入網誰就不存在。(17)
盡管人們可以對技術的意義給予充分的想象,但是,歷史的經驗――同樣必須提到歷史――卻告誡人們,必須克制樂觀情緒。技術曾經是工業社會的助產士,然而,技術并未有效地緩解社會不公導致的沖突。因此,人們沒有理由把網絡表述為技術制造的天堂。這時,人們或許覺得,《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的某些論點多少有些一廂情愿。作者論證了網絡時代對于"人"的關懷:信息文明不僅表現為智力,同時表現為道德和審美;表現為人與各種環境――自然的與人工的――之間的和諧,"還表現為對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關注。全球計算機網絡使人們置身于彼此之間超越了國家、民族、地域和文化界限的、更廣泛的聯系和接觸之中,也使全球成為一個整體。……它使我們經歷更強烈的群體意識,要求人與人之間、不同國家、民族和文化之間相互尊重、理解和寬容,以理智的方法公正地解決爭端,達到一致或協調。"(18)然而,至少目前為止,這種跡象并不明顯。相反,網絡時代的特殊對抗已見端倪――有人稱之為"e體化"的焦慮:
……互聯網這個好像從魔瓶中釋放出來的技術怪物具有魔法般的力量,它也許會成為世界經濟加速分化的催化劑。一部分被推向金字塔的頂端,而另一部分則逐漸邊緣化,最終被世界經濟甩出去也未可知。
……
"e體化"的新經濟使技術新貴一夜發達、富可敵國,同時使另一些人產生淪為社會棄兒的危機感。
對此,一些發展中國家的首腦充滿焦慮。南非總統姆貝基說,互聯網帶來信息革命,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差距將進一步拉大,因為發展中國家不掌握技術和資本這兩大關鍵因素。(19)
可以預料,網絡話語內部一個隱約的分歧肯定會進一步明朗。這方面的爭執必將日趨激烈:網絡正在改變既定的游戲規則,抑或既定的游戲規則正在改變網絡?網絡是進入大同世界的入口,還是制造了另一個競爭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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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在創造一個所有人都可以自由進入的新世界,不會由于種族、經濟實力、軍事力量或者出生地的不同而產生任何特權或偏見。""在這個獨立的電腦網絡空間中,任何人在任何地點都可以自由地表達其觀點,無論這種觀點多么的奇異,都不必受到壓制而被迫保持沉默或一致。"(20)――《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不無贊賞地引用了《電腦網絡空間獨立宣言》,同時還在網絡結構和技術可行性的意義上給予解釋:
在電腦網絡空間中,任何計算機都可以和其他的計算機通訊,無論它位于哪里。沒有人比其他人擁有更多的特權;無論IBM公司還是美國總統在電腦網絡空間中都不比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有更多的優勢。權力、階級、階層甚至地理位置在電腦網絡空間中都毫無價值,在這里,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中心,因而人與人之間也趨于平等,不再受等級制度的控制。雖然因特網是在美國政府的支持與資助下建立起來的,但進入90年代以后,它實際上已經完全成為一個獨立的網絡。權力分散也就成為電腦網絡空間最基本的精神。(21)
顯而易見,《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已經意識到網絡空間對于解除金字塔式社會結構的意義。盡管如此,個人主義的主題并沒有在這部著作之中得到充分闡述――這部著作主要興趣無寧是民族國家經濟復興。這時,吳伯凡的《孤獨的狂歡》接過了這個主題;在他那里,這個主題是網絡話語不可或缺的另一個部分。
什么叫作"孤獨的狂歡"?這部著作的封底打上這么一段話:
個人電腦造就的是一種崇尚少年精神、鼓勵越軌、強調創造性的個人文化,它使中年期和更年期的文化返老還童,社會成員將像湯姆·索亞那樣在不斷的歷險和尋寶中體會到了一種"孤獨的狂歡"。
同時,人與人的交往抽象為機與機的交往,人類浪跡在虛擬的世界里,遠離大地和塵土。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孤獨的狂歡"。
吳伯凡曾經抱怨,中國的技術精英對于技術之外的文化內涵茫然無知。例如,這些技術精英就無法將電腦革命與嬉皮士文化聯系起來。"中國的電腦技術人員太熱衷于做’內行’了,太熱衷于’主流文化’了,而沒有意識到領導美國電腦’內行’和正規軍的正是蓋茨與尼葛洛龐帝這樣的非科班出身的’外行’和’技術牛仔’。"(22)吳伯凡再三強調一個事實:網絡行業之中,孩子稱王稱霸。在他看來,個人電腦與其說是哪一個博學深思的學者發明的,不如說是一些稚氣未脫的孩子"玩"出來的。"’孩子’(我說的是沒有未老先衰的孩子)總是喜歡新生的事物,他們本身就是新生的。相反,一個成人(我說的是孩子氣已經脫盡的成人)總是喜歡安穩,喜歡既成的習俗,因為他們已經成為習俗的一部分。"(23)毫無疑問,吳伯凡所說的孩子代表的是一種不可遏制的生機。
這部著作提到嬉皮士并非偶然。吳伯凡引勃蘭德的觀點說,網絡不僅是技術專家或者那些沒有靈魂的人的殖民地。這里的原則源于"60年代嬉皮士的社群主義和自由主義政治理念。"所謂的"電腦革命"與這批人的反抗精神息息相關。吳伯凡的想象之中,網絡空間的嬉皮士即是黑客。這批人無法無天,不懼權威,猶如古代的江湖游俠。"黑客、準黑客、技術牛仔在這一國度里同時擔當著政治家和持不同政見者的雙重身份。黑客是電腦革命的革命家,但由于電腦革命是一場持續的革命,所以每一代黑客同時也都是匆匆的過客。"(24)從字義上考證,"’黑客’一詞是英文hacker的音義兩全的漢譯。Hack有’亂劈、亂砍、碎尸、肢解’等義,hacker即’肢解者’、’搗毀者’。將’中心化控制’碎尸萬段是黑們的基本企圖。"(25)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黑客們對于美國國防部電腦系統的襲擊無疑是挑戰中心的象征性行為。
黑客的形象與那些成功的IT精英保持了很大的差異。與其說他們是在網絡空間斂財,不如說他們刻意履行一種"黑客倫理"。黑客們倫理原則包括以下內容:
進入電腦的權利應該是不受限制的,而且為一切人所有。
一切信息應該是免費的。
在電腦上你能創造出藝術和美。
電腦能改進你的生活。
顯然,這些黑客不是循規蹈矩的工程師,也不僅僅是技術型的"網絡狂人"。如同吳伯凡所說的那樣,他們的離經叛道包含了對于網絡的某種政治、法律設想。(26)他們闖蕩網絡空間的一個重要目的即是打破信息的壟斷,讓權力機構難堪。盡管多數黑客的最終逃脫不了被威脅、被制服、被擒獲或者被收買的命運,但是,他們的無政府主義主張以及他們那種來去無蹤的神秘和詭異為網絡空間制造了一種活躍而又不安的氣氛。比爾·蓋茨那種令人羨慕商業式的成功正在制造新的壟斷;這時,黑客的存在從另一方面顯明,網絡空間保存了特定的自由精神。
孩子為王、少年精神、技術牛仔、黑客倫理――吳伯凡贊賞地將這一切稱之為"美國的文化精神"。(27)不論這種解釋是否勉強,人們都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美國已經是名符其實的電腦王國。然而,這并不意味了所有的美國人都對網絡的狂熱點頭稱是。即使在美國,人們也可以聽到激烈的反對之聲。考察網絡話語的另一個組成部分時,我想轉向一部美國教授西奧多·羅斯扎克的著作《信息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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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崇拜》一開始就用諷刺的口吻說:"在過去四十年中,信息在大眾詞匯中明顯經歷了由’廢變寶’的過程。""它就與我們經濟生活所發生的歷史性變化聯系在一起,成為聯結財團利益、政府和科學機構的紐帶,最后被廣告商和推銷商用于說服顧客的花言巧語之中。"在西奧多·羅斯扎克看來,人們所以利用"信息"大作文章,這是由于"信息崇拜"的作祟。(28)由于某種話語的賣力操作,"信息"仿佛在一夜之間成為這個世界財富的首要源泉。公務員之家版權所有
顯然,西奧多·羅斯扎克對于信息背后所謂的"知識經濟"并不信任。他寧愿認為,這是未來學家與廣告商共謀的產物。未來學家輕率地將信息形容為下一個世紀的主角,廣告商則是把這種論調巧妙地納入利潤的生產:"只有這樣才有資格受到廣告商的青睞,他們有力量把信息從興趣變成需要,從需要變成必需。"人們的言論之中,信息已經與財富邏輯地聯系在一起。然而,這無寧說是話語的效果:"胡編亂造和唯利是圖者已經用隨意的隱喻、膚淺的比較、大量徹頭徹尾的盅惑歪曲了我們對于信息技術的理解。數十億美元的利潤和某種社會力量的突然崛起解釋了他們為什么要作如此之舉。"(29)或許,晚近網絡股瘋狂上揚與突然受挫某種程度地表明,這些話語可能利用"網絡"這個概念制造了某種泡沫經濟。(30)
西奧多·羅斯扎克看來,信息遠不如一些人所吹噓的那么重要。信息可能是一些廢話,那些過量的、未經提煉和雜亂無章的信息讓人們無所適從。網絡空間垃圾信息的過度增長同樣是一個棘手的問題。種種沒完沒了的矛盾信息是制造混亂的漩渦。詩或者音樂遠遠不只是一些信息,荷馬或者莎士比亞的身上永遠存在某些計算機所不可企及的內涵。計算機的創作僅僅是一種拼貼游戲。報紙報道,計算機已經可以代替莫扎特作曲:人們事先將莫扎特的作品輸入計算機,利用計算機的分析找到"音樂語法"――即作曲家的慣用修辭,然后對于種種"音樂磚瓦"重新組合,這就是一件新的作品。可是,這種計算機生產線制造的產品更像是零件裝配的悲歡離合罷了。(31)信息可以論證某種觀念或者駁斥某種觀念,但信息無法制造觀念。現代科學幾乎都是從為數不多的抽象思想乃至審美思想之中衍生出來的,這些科學論斷并非信息處理的產物。"偉人留給后世的精神遺產基本上不包括具體的信息。即便包含了一些信息,于今日看來也只是昨日黃花,而思想仍舊健在,依然是設制法律、確立計劃、制定政策的堅定的理論基礎,就是從未讀過這些思想家的著作的政治家也必須在這個基礎上行事。"(32)許多專家將信息經濟描述得神乎其神,然而,他們本身更像是信息經濟的組成部分――這里,西奧多·羅斯扎克譏刺這些專家扮演的是計算機推銷員的角色。
兒童天生地愛好計算機嗎?西奧多·羅斯扎克宣稱這是隨意捏造的傳言。同樣可以稱之為捏造的是,計算機是"最有耐心的教師"。這些捏造是為了拓清計算機入侵教育的通道。如果按照這些人對于教育的可笑描述,學生的"全部動作就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顯示屏和重復敲擊鍵盤。"這些話語共同盯住了一個目標:校園是計算機制造商垂涎不己的巨大市場。美國的大學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例子:
……它們在一九八四年總共在計算機上花了十三億美元。它們計劃到八十年代末花八十億美元。較小的學校,如卡內基――梅隆大學(五千五百個學生),每年大約在新技術上花費一千萬到一千五百萬美元;而像密歇根大學這樣的大學校(共三個校區,四萬五千個學生)一年預算要達到五千萬美元。國家科學基金會在一九八一年的一項研究中估計在一所五千個學生的大學全部裝備計算機要花費三千萬美元;這大約是建造一幢新大樓的費用。一所大學必須花一億到二億美元。這些投資不是一次性的。隨之而來的是維修和操作費,以及不可避免的設備更新費,這些設備常常在準備使用時就變得落伍了。更令人鼓舞的是,學校控制著巨大的學生市場,匯集著未來的高收入的專業人員和白領階層,他們典型的計算機消費者。(33)
西奧多·羅斯扎克承認,計算機網絡曾經有過電子民粹主義的企圖。一小批參加過反戰運動的計算機科學家聚集在一起探討信息的政治意義。他們認為,計算機的普及將對技術官僚的精英統治造成威脅。早期的計算機迷沒有多少商品意識,他們身上充滿了叛逆精神。可是,西奧多·羅斯扎克不相信信息可以帶來民主的復興――不相信"信息的即索即得能創造出更深層次的民主。"相反,他擔心的是,"計算機的全部能力太容易被用來摧毀民主的價值。這一令人恐懼的用途正是源于被吹噓成計算機最大本領的東西:集中和控制信息的能力,這也正是計算機系統的高效率和可能給人類帶來好處的原因。"(34)這不啻于解構了一個迷信:信息自然地導向民主。總而言之,西奧多·羅斯扎克心目之中的信息時代乏善可陳:
不論信息時代的前景多么誘人,我們付出的代價從未超出過所得到的東西。對隱私的侵犯使我們失去了自由。選舉政治的墮落又想使我們失去民主。計算機化的戰爭機器更是對人類生存的直接威脅。假如這些責任可以歸諸于計算機的錯誤使用,或許可以稍稍撫慰我們受傷的心靈。然而,這正是那些發明了信息技術和在其每一個發展階段都予以引導和資助的人渴望己久的目標。計算機是他們的機器,計算機的神秘性幫助了他們。(35)
從《未來之路》、《數字化生存》、《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到《孤獨的狂歡》、《信息崇拜》,人們察覺到了網絡話語的不同脈胳。當然,網絡話語的興盛首先表明了網絡歷史的正式開始。網絡話語不僅是關于網絡歷史的描述和爭執,同時,網絡話語還制造了人們對于網絡的期待。或許必須說,這些話語也是網絡的歷史。網絡是由一批電子元件――例如光纖、芯片、硬盤、顯示屏――構成的,但網絡的真正運行必須更為廣泛地依賴經濟文化環境。網絡話語無疑從屬于這種環境的組成部分。這個意義上,不管網絡還將創造什么樣的歷史,網絡的話語必將是歷史創造的參與者。
注釋:
(1)參見劉吉金吾倫等《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310頁
(2)郭良《網絡創世紀·前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千年警醒:信息化與知識經濟》第一章第二節
(3)參見比爾·蓋茨《未來之路·前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版
(4)同(3),326、337、340頁
(5)尼葛洛龐帝《數字化生存》海南出版社1996年版,269頁
(6)同(5),187頁
(7)同(5),見"譯者前言"
(8)同(5),74、30、48、199頁
(9)同(5),274頁
(10)同(5),14至15頁,238頁
(11)同(5),238頁,15頁
(12)參見酒井直樹的《現代性與其批判:普遍主義與特殊主義的問題》,《學術思想評論》第五輯,遼寧大學出版社
(13)同(1),11頁
(14)同(1),參見101、266、267、364等頁
(15)同(1),47頁
(16)同(1),52頁
(17)同(1),參見170、56、401等頁
(18)同(1),394頁
(19)劉洲偉《全球化是福是禍?》,《南方周末》2000年4月14日21版
(20)同(1),278頁
(21)同(1),269頁
(22)吳伯凡《孤獨的狂歡》,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35頁
(23)同(22),39、43頁
(24)同(22),68、69頁
(25)同(22),71頁
(26)同(22),72頁
(27)同(22),40頁
(28)西奧多·羅斯扎克《信息崇拜·前言》,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4年1版
(29)同上,16、40頁
(30)近期網絡股的突然受挫可參見2000年3月17日《南方周末》23版《新經濟:泡沫還是革命》標題下吳敬璉的《要制度還是要泡沫》和姜奇平、方興東的回應文章《致吳先生:別給網絡潑冷水》以及4月21日《南方周末》27版《擠泡擠泡:知識英雄受煎熬》
(31)參見1997年10月15日《文匯報》10版的《電腦真能替代莫扎特嗎》一文
(32)西奧多·羅斯扎克《信息崇拜》80、104、153、154頁
(33)同(28),42、47、55、50頁
(34)同(28),126、149、166頁
(35)同(28),19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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