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學書話研究論文
時間:2022-11-23 10:5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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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全文分兩部分。第一部分,書話體類之管見。書話之出現,書話體之特點,書話有狹義和廣義之分。新文學類書話之史料價值,目前書話類書中搭車現象嚴重。第二部分,目前出版之新文學書話,史料錯誤之摘誤舉隅。文中按七類列舉失誤,并加以訂正。用以說明失誤之不可免,提請作者注意,并為廣大讀者參考。
【摘要題】思潮與流派
【正文】
近20年來,書話這種短文,被出版界承認,標明書話類的書,出版了不少。其中,有關新文學版本的書話,為數不少。
我是一個多年來沉湎于新文學版本的人,因此,對新文學類書話則分外留心。從中,獲得了不少新文學的版本知識和掌故,同時也發現了一些問題。我認為,這種談版本知識的短章,既然為學術界重視,那么其中存在的版本差錯,也就該加以糾正,以免以訛傳訛,影響史料的真實性。我這篇文章,想分類談談有關問題,以期引起新文學之書話類文章的作者和讀者之注意。
一、書話體類之管見
應當說,書話這類文體,古已有之。但它不是古人那種詩詞話、曲話,也有別于前人的《書林清話》。而是從前讀書人在藏書上寫的題跋、藏書記一類文字。這種札記式的短章,發展到20世紀30年代,就出現了書話。開始,它就是用白話寫新文學版本之書話。最早,是阿英先生寫的《魯迅書話》,1937年10月發表,并標明“為魯迅先生逝世周年作”。雖僅三則,但《域外小說集》一則,已相當完備,有版本、有掌故、有對魯迅先生的懷念,文情并茂,不可多得。到了20世紀40年代,唐弢先生開始了新文學書話的大量創作,從解放前的《萬象》、《文匯報》、《文藝復興》,到解放后的《讀書月報》、《人民日報》,都是唐弢先生發表書話的陣地。我認為,唐先生寫書話,既是他的散文創作,也是他的新文學版本研究。也許后者更被他看重,作為文學史家,他的研究是從原始資料的收集和開掘開始的。研究的筆記,獲得新版本的題跋,就變成了一則則的書話。從版本研究進入新文學研究,是唐弢先生治新文學的特點,葉圣陶先生稱贊唐先生寫書話,談新書的版本,是“開拓了版本學的天地”,是很有見地的。
唐弢先生也開拓書話類文章的新園地,特別是新文學書話。他的《晦庵書話》沒有收入集子,后被收入《唐弢文集》第5卷的書話,應當認為是如今新文學書話作品的典范之作。在《晦庵書話·序》中,唐弢說:“書話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氣息;它給人以知識,也給人以藝術的享受。”目前書話的作者,都把唐先生這段話奉為圭臬,好像一篇書話,必須具有這四個“一點”;我卻認為不一定如此,也許這是唐先生力求將書話寫成散文的一種體會吧!如將它作為一種要求,卻不是每篇書話都能做到的。
書話這種文體,應當屬于知識性的小品。讀目前出版的各種書話集、書話選本,我認為大略說,書話可以分為狹義的和廣義的兩類。唐弢先生《晦庵書話》中,“讀余書雜”、“詩海一勺”、“譯書過眼錄”三部分,每則千八百字,談及一兩種書的那些短章,應當認為是書話的正宗,它是從藏書題跋中發展來的。這種書話,就一書下筆,說它的版本、作者,有版本知識,有有關掌故,自然也有作者的觀點,就是對該書的評論了,但它是在記敘中帶出,而不是一則書評。我認為這就是狹義書話的樣子,是讀書人應當提倡的。黃裳先生是著名的藏書家,以收藏古籍最富。他有《來燕榭書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5月第1版)和《來燕榭讀書記》(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實則均為藏書的題跋,均是關于古籍的,寫法是傳統的題跋寫法。他寫了八則新文學書話,用《擬〈書話〉》為題發表,說是“仿弢公筆意”為之,認為《晦庵書話》是“兼有文獻價值與文學情趣的隨筆”。這八則書話的寫法,均千字左右,注重版本與掌故,是典型的狹義書話作品。(參閱《黃裳文集》第6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4月第1版)
廣義的書話,往往所談不限于一書,涉及的范圍也廣得多了。在唐弢先生《晦庵書話》中,第一輯為“書話”,這便是1962年唐先生在北京出版社出的那本《書話》了。這里有些就不是40年代唐先生書話作品的寫法了,諸如《朱自清》、《“怎樣研究”叢書》、《翻版書》、《再談翻版書》、《藏書印》、《藏書票》等等,有些類似短評,有些就是知識性小品了。至于《晦庵書話》中的“書城八記”,恐怕連廣義的書話都不是,收在書話類書中,只能算是附錄了。讀讀倒很像《書林清話》中的文章呢!我以為,書話應當有一定的體類,一定的程式。有位先生說,凡是有關書籍的言談,都是書話;書話、書話,就是有關書的話。這樣界定,怕是太寬泛了;如果不用界定,不談體類,那怕也就沒有了書話。
近十多年來,書話在讀書界大受歡迎,書話集很暢銷。因此標明為“書話”的集子出了不少,“書話叢書”就有好幾套。我讀過一部分,請恕我直言,搭車的不少。很有些并非書話的文章,也收在書話集中;有的根本不是書話的集子,也稱為書話。我建議,連廣義的書話都不是的作品,最好不收在標明為書話集的書中。什么樣的文章不是書話呢?我可以這樣說,書評不是書話,短篇的書評也不是;雖然書話有“一點觀點”,那與書評不同。書籍介紹也不是書話,如今一書出版,往往刊發內容介紹式短文,切不可當成書話。一本書要出版,作者自己或請別人為它撰寫“序”或“跋”,那不是書話;它就是出版前的序、跋,也有人稱為前言或后記。札記、筆記式文字,考據、補正的短文,不論長短,都不是書話。雖然常有人將它收在書話集中,其實不是的,因為寫法很不同。有位先生,主張寫書話可以語涉時政、觸及社會的敏感問題,說是不妨“出格”,抨擊時弊。我想,這不是書話,該是雜文了。唐弢先生是著名雜文家,他卻不將那些與書沾邊的雜文收在《晦庵書話》中,也不追求書話的“出格”,就是證明。
唐弢先生說:“現在,書話和書話一類的文字多了起來,這是好現象。至于寫法,樂山樂水,見仁見智,本可以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書話又自有其自身的特點,應當根據這個特點去進行不斷的探索與追求。”(《晦庵書話·序》)唐弢先生的話,值得我們重視。書話寫法雖然可以見仁見智,但畢竟要是書話,它是有體的。我就是據自己的認識,講了對書話體類的管窺之見。既然書話是繼承了古人題跋、藏書記的傳統,那么,我將它定位在版本學研究的范圍內,認為書話應該是版本學的一個分支,書話寫作則是版本學研究的重要內容。
用白話文寫新文學書話,嚴格說是從唐弢先生開始的;而這也是唐先生新文學版本研究的重要內容。20世紀80年代以來,出現了幾位著名的書話家,他們全按著唐先生的路子,撰寫新文學的書話。如今這些作品,已成為新文學版本學研究的豐碩成果。愛好、研究新文學版本的人,都將新文學書話當成了重要參考內容。可以說,新文學書話日益被學術界看重,它的影響也在日益提高。
已出版的新文學書話類作品,我僅僅閱讀過一部分,確實版本知識豐富、內容翔實。但請恕我直言,其中錯誤也不少。當然,任何著作錯誤是難免的。但是,由于不少人是將書話認做了新文學版本研究的成果,那它的錯訛就有加以重視和糾正的必要了。如今我打算分類講講書話類文字的失誤,以為書話作者的借鑒和廣大讀者的參考。這些例子都是舉隅性的,有取自前輩,有引于時賢,在此一總告罪,唐突了!
二、書話類摘誤舉隅
我是一個很愛讀書話類文字的讀者。雖然唐弢先生在《晦庵書話·序》中曾說:“我以為書話雖然含有資料的作用,光有資料卻不等于書話。”但我讀這類作品,最看重的還是它的版本知識和文壇掌故。我總記得葉圣陶先生對唐弢先生說的:“古書講究版本,你現在談新書的版本,開拓了版本學的天地,很有意思。”(出處同上)因此,在20年前出版的那本《新文學資料引論》中,我認為新版本學家寫的書話,是繼承了古代的題跋、藏書記的寫法,是版本學的一個別支。
我讀書話類文字,總是當版本學研究的。我只讀新文學類的書話,對它們涉及的新文學版本,也分外注意,對其中的版本、史料失誤,也特別看得清楚。現在分類摘引若干,說明廣為流傳的書話類文字之不足,既與各位作者商榷,也提請如我一樣的讀者注意。
第一,年代換算上的失誤。
新文學版本,有的用公元紀年,諸如北新書局、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等,有的則用中華民國紀年,像開明書店、商務印書館等,也有時二者并用。總之,這給出版時間的著錄帶來了麻煩。書話作者往往要換算成公元紀年加以介紹,這一般不會錯,但有時也會有疏漏。
唐弢先生是著名的版本學家,又以治學嚴謹著稱,他那大量書話作品中,很少有版本錯誤。《晦庵書話》中,有一篇《半農雜文》,他說:“《半農雜文》分第一冊與二集兩本。第一冊由北平星云堂書店出版,一九二四年六月發行,道林紙印,十八開大本……”“至于《半農雜文二集》,則于一九三五年七月半農逝世周年忌的時候,作者遺著,由良友圖書公司出版。”(三聯書店1980年9月第一版第27~29頁)唐先生這里的《半農雜文》(第一冊)的出版時間卻錯了。在該書版權頁上,印的是“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六月初版”、“發行者星云堂書店”,此書似沒有再版過,換算成公元,該是1934年6月才對,版權頁上也沒有印錯,因為書的第一篇是《自序》,文末是:“二十三年四月十二日劉復識于平寓”,這里的“二十三年”應該是“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即1934年。我查劉小蕙《父親劉半農》一書,所附《劉半農大事年表》、《劉半農著譯作目錄》、《自序》、《半農雜文(第一集)》,發表和出版時間,均為1934年。都足以證明唐弢先生在《半農雜文》一文中,將民國換算為公元紀年時,差了十年。
唐先生這個失誤,我是四十多年前發現的。1962年《書話》由北京出版社出版,著者署名晦庵,我并不知道是唐弢先生。當時我正從中國書店機關服務部先后買到了《半農雜文(第一冊)》和《半農雜文二集》,前者2元,后者1元,那會兒這就不便宜了。讀了《書話》中的《半農雜文》一篇,對照兩書的版權頁和《自序》,我就發現作者換算年代錯了,可還不知晦庵是唐弢先生。后來知道了這是唐先生作的,再后來,不僅寫信向唐先生請教問題,還見過幾次面,也去唐府請教過問題,但始終羞于開口告訴唐先生這個失誤,覺得后生晚輩不該班門弄斧。以至80年代的《晦庵書話》和90年代的《唐弢文集》第5卷,《半農雜文》一文中,那一處年代換算失誤都沒有改正。今天想想,都后悔沒有告訴弢公。我們常說,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說說容易,要做到是需要勇氣的。當年我聽過唐弢先生的課,還不止一次請教過問題,他確為我的師輩,但到了指出失誤時,就沒有那勇氣了!
第二,版本沒有見全而致誤。
有的新文學書,版本很多,也很復雜。書話作者談自己手頭的版本,一般不會錯;如果講一書的多個版本,講它的版本源流,有時就會錯。許多版本沒有見到,全面介紹,即使是著名藏家,也會造成失誤。下邊舉兩個例子:
黃俊東先生,是香港著名的藏書家,書話家。他的《獵書小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4月第2次印刷)中,有一篇《〈詩論〉的版本》,介紹艾青先生的《詩論》時,有如下文字:“偶然在舊書店買了艾青……的一冊《詩論》,那是1947年在上海重新印行的新新出版社的新版。此書的版式與1940年重慶初版本一樣……”“《詩論》在1962年,再由上海天下出版社印行新版,內容經過作者若干修改。1953年,再由上海新文藝出版社重新印行”。“1956年,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印行新版本,這次改橫排,內容又有改動……”“在短短的十多年中,詩論印過5個版本,而且頻頻改動內容和文字。”
黃先生講《詩論》的文字,與實際版本對照,有不少錯誤。《詩論》初版不是1940年,也不在重慶。它最初由桂林三戶圖書社發行,1941年9月初版,我有此版的再版本,時間為1942年4月。第三個版本的時間印錯了,將1952年排成了1962年,失校之誤。但此書名《新詩論》,出版社不在上海,而在北京,該是黃先生弄錯了。艾青的《詩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8月還印過新版本,內容多有增補,大約不在黃先生文章談論的范圍之內,雖然2002年出版的書中,是該補上的。另外,楊匡漢先生撰寫的傳記《艾青》文末,講《詩論》版本,還有“上海雜志出版社1947年版,上海書報聯合發行所1949年版”。(參閱《中國現代作家評傳》第3卷第317頁,山東教育出版社1986年12月第1版)因沒見其書,不敢確說;如果有此一書,那么在短短的十多年中,《詩論》就不是印過5個版本了。錄此備考。
胡從經先生是另一位藏書名家,在《柘園草》中,有一篇《大濤之微漚巨響之先聲》,是講《域外小說集》的。文章很好,先介紹了周氏兄弟纂譯、東京初版的《域外小說集》第一冊、第二冊,后介紹了增訂再版本《域外小說集》,合為一冊,上海群益書社1921年出版。介紹兩個版本后,胡先生說:“群益版而后,似乎不見有再版了。”(《柘園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7月第1版第18頁)
胡先生這話說滿了,我手頭就有一本是群益后出版的《域外小說集》,中華書局1936年12月出版發行,內容與群益版相同,該是《域外小說集》的第三個版本,該書為中華書局的“現代文學叢刊”之一種。查《魯迅著譯版本研究編目》可知,中華書局版的《域外小說集》,1939年7月再版,1940年11月三版,那么這個版本不冷僻。胡從經先生《柘園草》中這篇文章,后來又收在《胡從經書話》(北京出版社1998年1月出版)中,前引那句話,一字沒改;而著錄《域外小說集》的《魯迅著譯版本研究編目》,在1996年10月就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據說,中華版是用群益版紙型重印的,但從版本說,它畢竟是另一個。用同一個紙型由兩家或三家出版社重印的現象,在新文學領域可太常見了。
第三,因不察版本的變遷而致誤。
1949年以前出版的新文學版本,有時一書由兩家或多家書店出版,甚至幾個版本就是用一副紙型付印的。而在后出版本的版權頁上,著錄情況相當復雜,有的不提過去版本,以自己之版本為初版,有的記錄了真正初版時間,卻抹掉了初版的店名,當然也有對過去版本有清楚記錄的。凡此種種,為書話作者制造了麻煩,如果對這種版本變遷情況不調查明白,僅依據后出版本版權頁所印,談一本書的版本源流,有時是會失誤的。我發現,著名的藏書家、版本家、書話家,有時也難免。以下舉兩個例子:
姜德明先生是著名的藏書家,是當代撰寫新文學書話的名家。他的《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中,這樣說:“《回憶魯迅先生》的版本,在解放前印行過三種。一九四○年七月,重慶生活書店出版的是初版土紙本。抗戰勝利后,一九四五年十月在上海印行了第二版。一九四六年一月又在北平印行過第三版。東北解放區似乎亦曾翻印過。”(《書葉叢話——姜德明書話集》,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第482頁)
《回憶魯迅先生》的版本,比姜先生說的要多,我就有兩個版本,據兩書版權頁可知,該是:重慶婦女生活社1940年7月初版,1941年3月再版。上海生活書店1945年10月勝利后第1版,生活書店1946年1月北平第1版。據北京圖書館編的《中國現代作家著譯書目》載,還有“1948年8月3版,1949年三聯書店重版”。(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12月第1版第381頁)如果姜德明先生確見過生活書店1940年7月初版土紙本,那又多一個版本;我那婦女生活社1941年3月再版本,可不是土紙本,而是很好的報紙本。但姜先生所說此生活書店本卻不見各種書目著錄;而東北解放區翻印本,好幾種目錄上也沒有呢!
陳子善先生是又一位書話家,精于版本考據。在《〈郁達夫全集〉出版種種》一文中,這樣講《達夫全集》的版本:“早在郁達夫生前,他就自編了七卷本的《達夫全集》,先后交創造社出版部和北新書局出版。在世作家出版作品全集,既說明了作家的自信,也是當時文壇的一個創舉。”(《撈針集——陳子善書話》,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7月第1版第163頁)
陳先生是研究郁達夫的專家,對郁達夫著作版本相當熟悉,可惜講《達夫全集》版本的這幾句話,卻不準確,有失誤。據我考察,《達夫全集》的版本是這樣:第一卷《寒灰集》,創造社出版部1927年6月初版;第二卷《雞肋集》,創造社出版部1927年10月初版;第三卷《過去集》,開明書店1927年11月初版;第四卷《奇零集》,開明書店1928年3月初版;第五卷《敝帚集》,現代書局1928年4月初版。這五卷在各自的出版處印了兩三版后,大約在1928年,作者收回版權,一齊交給了北新書局。從1928年到1929年,《達夫全集》的前五卷,就由北新書局陸續出版了。新編的第六卷《薇蕨集》,北新書局1930年12月初版;新編的第七卷《斷殘集》,北新書局1933年8月初版。我有一套北新版的《達夫全集》,在版權頁上,差不多每卷都有初版的時間和出版處,陳先生應該講清楚,如今之行文,欠準確、有差錯。
第四,回憶的內容,不經核實,會致誤。
在書話文字中,如果是回憶性內容,作者寫出時不進行核實,有時會失誤。因為回憶有時是靠不住的。如果用回憶錄中材料,寫入書話,也需進一步核實,否則也會導致失誤。
下邊各舉一例:
鯤西先生的《圖南追憶》(《清華園感舊錄》第5~18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6月出版)中,多有書話類文字,可惜下筆失于核實,不免有失誤之處。有這樣兩段文字:“景超師夫人龔業雅女士……善屬文,多年后她為梁實秋的《雅舍文集》寫序,此序現在的梁著刊本署名都刪略,而世人多不知撰序者為何人。朱自清先生《為猶賢齋詩集》有贈吳夫人詩,所以在清華園吳夫人是以能文名的。”“戰時的昆明是一座大學城……這樣我認識了沈從文、詩人馮至和那時也在聯大教課的卞之琳。與馮先生交往最頻繁,恰好馮先生的《十四行詩集》由桂林明日社刊印,書到馮先生送我一冊……書都用那時的土報紙印,我珍藏至動亂中散失。”
兩段引文,字數不多,錯誤可不少。大約鯤西先生僅憑印象下筆,是沒有對相關史料進行核實。第一段里,龔業雅寫序的書,書名該是《雅舍小品》,卻錯成了《雅舍文集》。我手頭有兩種《雅舍小品》,《序》全都在,署名也沒有刪略,均署“業雅”,原書就如此,也沒刪“龔”字。兩書一為《雅舍小品》,是上海書店1987年12月據臺灣版影印的。一為《雅舍小品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7月出版。相反,鯤西說的那種刪去序言作者署名的《雅舍小品》,卻沒有見過;當然,梁實秋雅舍小品文字的選本,沒有業雅的序,好像也不該有。朱自清先生的舊體詩,書名不是《為猶賢齋詩集》,而是《猶賢博弈齋詩鈔》。此集先收在《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出版)里,后收入《朱自清全集》第5卷,都不算冷僻書。第二段里,馮至先生的詩集,書名就錯了,該是《十四行集》,雖是詩集,書名沒那“詩”字。說它都用土報紙印,也不準確。我恰好有一冊明日社版的《十四行集》,先抄這初版本版權頁上一段文字:“本書初版用上等重紙印三十冊,號碼由一至三十,為非賣品;用瀏陽紙印二百冊,號碼由一至二百。”版權頁上之印數則是“1—3100冊”。《十四行集》印得講究,有230冊就不是用土紙印的。我那冊為瀏陽紙本,編號93,封面上有“從文用書”,該是沈從文先生的舊藏呢!這足證明,當年明日社印《十四行集》時,并非全為土紙本了。鯤西先生原書已失,寫這段文字時如果先考核一番,就不會弄錯書名,也不會憑印象說什么了。失誤均因失于核實了。
錢君匋先生在《我在開明的七年》一文中,有如下回憶:“我在開明除了編輯出版這些美術書籍之外,同時要為開明所出的書籍設計書面。我進開明最早設計的書面是汪靜之的詩集《寂寞的國》,……周作人的散文集《兩條血痕》、《談龍集》,胡愈之的《東方寓言集》、《莫斯科印象記》,葉紹鈞的長篇小說《倪煥之》、童話《英雄的石像》……還有記不勝記的各種書面設計,約共數百種。”(錢君匋:《書衣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7月第1版第135~136頁)錢先生晚年回憶年輕時設計的幾百種封面,哪能那么準確,錯誤是難免的。比如,說周作人兩書是散文集,不準確,《兩條血痕》是翻譯的小說和戲劇,《談龍集》則是關于文藝的評論和序言,《談龍集》的封面,周作人在《序》中說:“談龍談虎兩集的封面畫都是借用古日本畫家光琳(Korin)的,在《光琳百圖》中恰好有兩張條幅,畫著一龍一虎,便拿來應用,省得托人另畫。”而葉圣陶的童話應當是《古代英雄的石像》,錢先生丟掉了“古代”二字。此書有20幅插圖,為豐子愷所畫,插圖的第三幅“半夜里,石像忽然倒跌下來。”就做了書的封面。回憶文字有錯誤,有不夠準確的地方,怕是難免的。但書話作者使用或摘引時,一定要認真考核,否則會跟著回憶而造成失誤。例如,宋慶森先生寫書話《書籍裝幀百年觀花》(《中華讀書報》2000年4月26日)時,講錢君匋書籍裝幀,就使用了這些不夠準確的回憶,也不進行考據,連葉先生那童話集,也是《英雄的石像》,我想,他并沒有見過那書,更不知這封面畫是豐子愷先生的。
回憶的東西不核實,使用回憶錄的材料不考據,怕是書話類文字失誤的重要原因呢!
第五,猜測和推論,也能造成失誤。
雖然書話中要有觀點,也可以有些情愫,但畢竟要以版本,要以事實為基礎。書話里出現硬傷,往往是這方面出了毛病。猜測是忌諱的,推理要有根據;否則是會出毛病的。以下舉一個例子:
陳子善先生有一篇《〈桑干河上〉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陳先生依據丁玲題贈沈鈞儒的本子,告訴我們:書名為《桑干河上》,出版發行者,光華書店,“一九四八年八月在哈爾濱印造”、“初版發行一千五百冊”。這是真正的初版本,書名為四個字的“桑干河上”。陳先生又提出了一個問題:“它又是何時改名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呢?”依照他見到的一個精裝本《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版權頁:“1949年11月北京新華書店初版1952年4月北京重印第一版1953年1月北京第四版”。作者的結論是:“由此可見,《桑干河上》易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是在一九四九年十一月,而不是袁先生所說的一九四九年五月。這個時間差可不容小看。該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東方紅,太陽升’,‘紅太陽’已朗照中華大地,作者因此把這部描寫農村,迎接新中國誕生的長篇易名‘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重新出版,也就順理成章。”(《撈針集——陳子善書話》,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7月第1版第153~154頁)
《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早期版本,確實較亂,不易厘清其源流,陳子善先生指明它的第一個版本是1948年8月光華書店初版的《桑干河上》,這很好,有價值。但他的其他結論,恐怕就錯了,其中多有猜測、推想的成分,則是寫書話的大忌。我參考龔明德先生《新文學散札》及其他材料,辨證如下:1983年8月4日,龔明德訪問丁玲、陳明,見到了一本藍色布面精裝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光華書店1948年9月初版。封面為張仃設計,右上方飾有帆船線條圖案。這不同書名的又一個“初版”,不是孤證,在北京圖書館也藏有一冊。在北圖編的《中國現代作家著譯書目》(書目文獻出版社1982年12月第1版)中,第100頁著錄了此書,而且在書前插頁里,有它的封面書影。據龔明德考證,此書原名就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送審后印那個8月的初版本,嫌書名太長,改成了4個字。但丁玲喜歡那8個字的書名,9月的初版本就改了回去。這樣兩個版本并行了一段時間,到1949年5月,該書收入《中國人民文藝叢書》時,經作者同意,改為《桑干河上》。如今有天津、上海、北京等地的新華書店印本傳世。1950年11月,北京新華書店出版校訂三版時,作者又恢復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原名,書名后來沒再改動過。由于此書早期版本較多,其中之源流關系較難厘清,以上簡述,或有欠準確處。但兩個書名的兩個初版本是明白的,這就證明了陳子善先生的1949年11月的改名說是不成立的,那么他的“東方紅,太陽升”的推測也就錯了,他說的“順理成章”的結論,就難以令人信服了。足見寫書話用猜測和推論,有時會造成失誤。
第六,有些失誤,是作者筆誤造成的。
目前,有些出版物編校不精,錯字不少。自然書話類著作,也不能免。因失校出現的錯誤,這里不談;要說的是因作者粗心而筆誤,這樣出現的失誤。這里不是要批評作者,而是說書話作者要小心,特別是有關人名、書名、版本、年代等方面的筆誤,影響著作的科學性。
舉幾個例子:
姜德明先生是書話大家,目前在讀書界很有影響,我是他作品的忠實讀者,從他書話中我獲得了許多版本知識。但他在《余時書話》中,有一處明顯的筆誤,我摘引下來:“清華文學社除了辦刊物以外,還出版了‘清華文學社叢書’,……第一種是聞一多和梁實秋的合集《冬夜·草兒評論》,聞一多批評俞平伯的詩集《冬夜》,梁實秋評論陸志偉的詩集《草兒》。”(四川文藝出版社1992年9月第1版第32頁)《草兒》的作者錯了,德明兄將康白情誤寫成了陸志偉。熟悉中國新文學的讀者,一看就知道是作者的筆誤,但也是不好的。聽說《余時書話》很暢銷,有機會再版千萬改正。(也許有再版本,且已經改了呢,但我沒見過。)
陸昕先生的《閑話藏書》(學苑出版社2002年8月第1版),也是部書話類作品。在第201頁,有這樣一句:“我仔細一看,急忙抓在手里再不肯撒開。那是一本蔡元培著的石印線裝本《紅樓夢索引》。”首先,這個“引”字不對,書名該是“隱”字。這本書中的“索隱”,與今天常用的“索引”意思不同,我認為作者是寫錯了,筆誤之故。另外蔡元培此書很有名,該是《石頭記索隱》,前輩學人多有征引,均名《石頭記索隱》。線裝本的我沒見過,常見為商務印書館1917年9月初版的鉛印本,我有一冊1922年第6版,書名都是《石頭記索隱》。有一部名《紅樓夢索隱》的書,是王夢阮、沈瓶庵撰,中華書局1916年9月鉛印本。以上所言,僅供參考。
徐重慶先生的《文苑散葉》(東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中,有兩篇文章講到北大的趙蘿蕤教授,“蘿”字全寫錯了。我想,這不是排錯了,而是作者寫錯了。因為在《翻譯家趙籮蕤》中,全文有20個“籮”字,全是竹字頭的。而在《談陳夢家和他的〈夢家詩集〉》中,講到趙教授時,又成了“趙羅蕤”。這大約是作者的筆誤,但將人名弄錯,總是不大好的,寫書話該避免這種筆誤。
第七,其他失誤。
以上六項,是粗疏的、不科學的分類,僅為舉隅的方便。但還有難以概括的實例,摘舉一二,以見一斑。
2004年12月,湖北十堰《書友》工作室,編印了一本大書《民間書聲》,其中有不少書話類文字。谷林先生的《關于羅隆基》一文中,有這樣幾句:羅隆基“慧有口辯,應對敏捷,在任天津《蓋世報》主筆時,予人印象最為輝煌,卻迄未見過其文集,獲得此書,不勝歡快。”(《民間書聲》第9頁)“蓋”字錯了,該是《益世報》,這大約是排印之失。羅隆基是否任過《益世報》主筆呢?值得推敲。《辭源》和別的詞典中,確有此說,也有的書說他曾任天津《益世報》編輯,也不一定對。我查《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卷里,有“益世報”詞條。告訴我們該報為天主教教會在中國辦的中文報紙,羅馬教廷指派天津教區副主教比利時人雷鳴遠所辦。詞條中說:“1931年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侵略中國的‘九一八’事變后,聘羅隆基、錢端升任社論主撰,主張抗日,反對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中國大百科全書·新聞出版》,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0年12月第1版第440頁)若從《益世報》的背景考慮,當年聘羅、錢撰寫一些社論,可能更符合實際。天主教辦的報紙,請他當主筆,可能性小一些。兩種說法,哪個準確,值得考慮。
徐重慶先生在《文苑散葉》中,有一篇《談王瑤1957年的一封信》,作者說:“先生著述甚豐,是海內外極享聲譽的文學史家。他是我國最早在大學開設中國現代文學史課的教授……”(《文苑散葉》第130頁,東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徐先生這話說滿了,其實王瑤先生只是解放后較早在清華大學開設新文學史的,而此課早在解放前已有大學開過。像我們知道的,王瑤先生的老師朱自清先生,1929年就在清華大學講過“中國新文學研究”,還在北師大和燕京大學講過,從留下的《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看,那就是新文學史。沈從文先生1930年就在武漢大學講授新文學課,有《新文學研究》講義傳世,那是講新詩發展史。周揚在延安魯藝講過新文學運動史,有部分講義提綱留下來。恐怕1949年以前在大學開過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教授還有吧,總之,王瑤先生絕不是我國最早講授此課的人。
以上各項,是自己在閱讀書話類文章,學習和積累新文學版本知識時,發現的失誤。不當之處,歡迎作者和廣大同行批評指正!分七類來寫,完全是為了行文的方便,沒有科學性。舉例也是為了說明問題,語涉前輩和時賢之處,先此告罪,敬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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