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熱詞背后訴求與隱患
時間:2022-07-20 02: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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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熱詞:改變文學與出版格局
說到文學圖書的出版,“類型文學”無疑是近年來持續受關注的一個熱詞,并且由五六年前流行于網絡而落地暢銷成為實體書出版的新寵,到越來越多地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動漫、網游、話劇、廣播劇等文化衍生產品,迄今已初步形成文化產業鏈條。像《誅仙》《杜拉拉升職記》《步步驚心》《后宮甄嬛傳》《盜墓筆記》等,都創造了商業價值最大化的出版奇跡,作者本人也收獲了人氣以及高額版稅、版權收入等多重回報,造就了一個個“一夜暴富”的神話。類型文學圖書的這種爆發式暢銷和產業化效應是傳統文學作家難以望其項背的。近年來,雖然有賈平凹的《古爐》、王安憶的《天香》、張煒的《你在高原》這樣的純文學圖書躋身暢銷榜,但是,這樣的作品可以說是鳳毛麟角,經年難遇,而全國能夠預期暢銷的純文學作家也是屈指可數。據統計,近年來出版的文學圖書,以長篇小說為例,大約有三分之二都是類型小說,而占據文學圖書暢銷榜半壁江山的,也多為類型小說。類型小說已成為磨鐵、博集天卷等民營圖書公司的主力產品,而其產業化效應,也使一些民營圖書公司由單一出版向文化經紀公司方向發展。圖書編輯不但要能從網絡上良莠不齊的作品大海中淘出有商業價值的“金子”,還要有包裝作者、版權經營、產品授權等文化經紀人的自覺意識。可以說,類型文學改變了傳統出版觀念和圖書編輯觀念。在這股颶風的席卷下,一些傳統文藝出版社在矜持觀望了若干年后,決定放下身段,試水類型小說的出版,其中最具有象征意味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推出的“商小說”系列。這一嘗試雖然并未收獲當初的暢銷預期,但它卻是個信號,表明類型文學圖書已登堂入室,進入主流文學出版機構。類型文學近年來也逐漸為傳統文學所包容和認可。2009年,魯迅文學院開設了網絡作家培訓班;2010年6月,唐家三少成為第一個加入中國作協的網絡作家,同年的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也首次將類型文學作品納入參評范圍。這些都被視為傳統文學接納類型文學的信號。融冰之后,文學研究也開始將目光轉向類型文學。2010年在大慶舉辦的“文學類型化及類型文學研討會”,參與研討的四十多位學者中,就有賀紹俊、閻晶明、白燁等傳統文學評論家的身影;而2011年啟動的國內首個類型文學大獎“西湖?類型文學雙年獎”,主辦方里也有中國作協下屬的權威報刊《文藝報》。再看近年各高校學報和學術期刊,類型文學的研究文章正日漸增多。于是,有人提出說,類型文學是新世紀文學大變局中的“得勢者”,它的強勁發展的勢頭,改變了新世紀的文學和出版格局。不過,和20世紀末的“先鋒文學”“新寫實文學”或“新生代文學”不同,類型文學不再是文學圈子內的事,也不再是靠幾個文學批評家寫文章、開會研討出來,或靠幾個作家、幾套叢書自立門戶。考察類型文學的發展會發現,它之所以“得勢”,有著超越文學范疇之外的社會、文化、商業、媒介等多種復雜因素。它的生產機制,折射出傳統文學無法滿足的大眾文化訴求,也暗藏價值觀方面的多重隱憂。
二、類型文學的生產機制
一般認為,類型文學主要指類型小說,大致相當于過去說的通俗文學、大眾文學。也有研究者抓住“類型”二字做文章,上溯十多年甚至百年,從文學史中找出才子佳人、帝王將相、怪力亂神、強盜黑幕等小說類別,指出類型文學古已有之——這是廣義上的考察。狹義上說,類型文學被普遍認為是從網絡文學中發展起來的。大約在2006年前后,網絡文學出現一個拐點,即由早期的蔡智恒、今何在、慕容雪村等人非商業目的的自發寫作,轉為商業訴求下的類型化寫作。這其中,網絡文學實體書的出版和暢銷被認為是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而起點中文、幻劍書盟、17K、清新、西陸、鮮網等各大書站經過幾年摸索建立的一套原創平臺生產流程,則提供了技術上的保證。像玄幻武俠類的《誅仙》、歷史奇幻類的《新宋》《紫川》、歷史穿越類的《竊明》、盜墓類的《鬼吹燈》《盜墓筆記》、歷史類的《明朝那些事》、商戰類的《浮沉》等一批起于網絡的暢銷書,讓出版社和書站看到了無限商機,由此開啟了網絡文學類型化寫作的風潮。從生產機制上考察,類型化寫作就是將看起來混沌一片、不可捉摸的讀者需求分化、細化、標準化后,給文本注入與之對應的意義和話語形式(即將文本符號化,使之具有可復制性)。這樣文本在主題、人物、結構、語言、風格上都表現出同質性、可復制性,而寫作也就成為類似流水線批量生產的一種程式化過程。這一過程中,讀者需求的標準化是前提。對傳統寫作和出版來說,讀者需求是最難掌控的環節,往往是要在作品完成、出版之后才能經由市場來檢驗,于是常有“暢銷書可遇不可求”的感慨,而網絡原創平臺成熟之后,這一最令傳統出版頭疼的問題已不是問題。在網絡原創平臺,用戶可以通過發帖隨時告訴自己的看法和需求,也常常按其要求更改寫作計劃,這種互動寫作使網絡文學打上了“門檻低”“全民參與”的烙印。而書站則通過點擊率和跟帖數來判斷讀者需求,將錯綜復雜的讀者需求進行分化、細化、標準化,并有意連續強推符合某一需求的作品,造成閱讀期待。于是,懸疑、恐怖、玄幻、修真、穿越、重生、仙俠、盜墓、后宮、帝王、商戰、校園、青春等類型標簽應運而生。書站宛如巨型作品超市,用戶在海量的作品中挑選、點擊、訂閱自己中意的作品,這一過程,就如同在超市中購物;而出版社和影視公司,只需通過書站排行榜進行二次挑選,就可以較有把握地實現實體書的暢銷和影視熱播預期。網絡文學的類型化生產使傳統出版深受啟發。如今,越來越多的出版社開始有意識地對圖書進行類型化操作。專家指出,類型化是圖書出版的一個大走勢,是圖書出版成為文化產業一部分的必經道路。
三、大眾文化訴求與隱憂
在國外,類型文學又被稱為流行文學或通俗文學,是區別于高雅文學的亞文學,屬于大眾文化的一部分。研究者認為,隨著社會的工業化和都市化,凝聚傳統社會的意義、道德、信仰等正在遠去消逝,人與人的關系就像原子,彼此的聯系不再是有機的,而是契約的、疏遠的、偶然的。個人的“原子化”、生活的碎片化,使對整體感的渴望成為現代人的強烈訴求,而大眾文化是人們獲取整體感的主要途徑。通過將大眾經驗類型化,大眾文化使相似經驗類型的個人獲得了一種整體想象和整體體驗,這是一種撫慰,也是一種快感。而伴隨互聯網、手機、電子等大眾傳媒的迅猛發展,大眾文化在社會生活里強勢擴張,呈現出“無邊蔓延”的態勢。和電影、電視劇一樣,作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類型文學對于整體感的想象和訴求,主要是借助一種標準化、模式化的套路,即我們常說的“俗套”固定下來。比如武俠小說必備“五要素”(爭霸、奪寶、情變、行俠、復仇),穿越小說“三部曲”(穿越——苦戀——純情)等,這是情節上的俗套,此外還有人物、故事、語言方面的俗套。俗套承載的,是不同需求的“原子人”的想象和訴求。如穿越小說傳達的是被現實壓抑的女性意識;玄幻滿足了男性對自由的幻想和釋放、宣泄的快感;驚悚、恐怖迎合的是青少年的好奇心;職場、商戰則是商業社會生存競爭需求的反映。很多人批評類型文學的跟風問題,其實跟風反映的正是某一俗套的流行,折射出某一需求的旺盛。當然,俗套流行一陣必會疲勞,需求也總有飽和的一天,這也導致類型文學市場不穩定的特征,淘汰的速度很快。所以傳統出版社在運作類型文學圖書時,能否把握住某一類型的市場走向是成功的關鍵。然而相對于跟風,類型文學作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其價值體系的媚俗性,恐怕更應引起傳統出版的警惕和反思。媚俗,即對大眾欲望和需求的一味迎合。迎合大眾,迎合消遣,迎合放縱、發泄與刺激,是類型文學贏得點擊率和網民熱捧的基本途徑,因而成為類型文學不可或缺的寫作策略。比如,大量的宮斗小說渲染女人間的勾心斗角,宣揚女性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可以不擇手段,犧牲色相、友情、愛情甚至生命都在所不惜。即便是《后宮甄嬛傳》《美人心計》這樣的優秀作品,表面上張揚純情,實際上表演的還是女人的貪欲、女人的“后宮政治學”,和職場、商界小說信奉的“職場圣經”“商界厚黑”一樣,是對貪欲、物欲、權力欲的赤裸裸肯定和追逐,張揚的是“成王敗寇”的成功學。而驚悚、恐怖小說為了刺激對暴力的渲染,盜墓、風水小說為了獵奇對鬼神妖術、歪門左道的杜撰,奇幻小說為了放縱、發泄的快感對犬儒主義、虛無主義的奉行,以及青春小說的偶像崇拜、拜金主義等等,這些,無疑都是傳統出版在涉足類型文學時,需要慎重把關的。對于落地出版的類型文學,把好質量關,增加編輯含量,是不能忽略的環節。不能不看到,類型文學的網絡生產是靠巨量、速朽、低質的文字垃圾來成就一部優秀作品,能夠落地出版的“沙中之金”畢竟是少數。“沙中之金”尚且因極力追逐點擊率和跟帖數而帶有媚俗乃至低俗的痕跡,那些大量的垃圾作品則可能為了極力迎合讀者的低級趣味和消遣心理,采用更極端的寫作策略,如借助色情、暴力、血腥的場景,畸形、失控的人物心理,不負責任、不知羞恥的人物言行來達到目的。在過去,這類文字垃圾是被歸入“地攤文學”,無法進入合法銷售渠道的,光天化日之下偷偷摸摸地買賣,賣者和買者都難免會有罪惡感。如今,網絡的虛擬性、隱匿性、私人性,仿佛為賣者和買者撐起了一把遮羞傘,而“類型文學”這個名分也顯然是比地攤文學、黃色文學、低俗文學好聽多了——正是借助這個名分,垃圾和精品、低俗和高雅的界限消弭了。類型文學像是時勢造英雄般橫空出世,帶著炫目的利潤光環,傳統出版如果只盯著那光環,看不到光環遮掩下那片媚俗乃至低俗的陰影,以及光環照耀下日漸萎縮的傳統文學領地的話,是很危險的。這不但是出版導向、出版責任的問題,從產業角度看,也是出版定位和出版布局的問題。
類型文學對傳統文學的沖擊是巨大的。2011年底,盛大文學CEO侯小強在第八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上接受記者采訪時稱,網絡文學已擁有1.94億用戶,有一百多萬人在寫作,每年有三四萬部作品被簽約,包括紙質、電子、游戲、影視等版權,而僅盛大文學一家就擁有6900萬的讀者。這是一串既讓人振奮又令人擔憂的數字。類型文學的擴張使傳統文學的讀者在大量流失,尤其是青少年讀者,他們是這1.94億用戶的主力。出于商業訴求,越來越多的出版社將類型文學作為出版重點,并且越來越依賴網絡、影視等大眾傳媒的前閱讀,熱衷于出版那些已經過市場檢驗的類型化圖書和影視同期書,而那些沒有經過前閱讀的傳統文學新作,則將面臨無處出版的可能,傳統文學作者也將因此而大量流失。實際上,許多成熟的傳統作家也開始轉向類型化寫作,或者在作品中加入類型化因素。“類型化”似乎成了市場的試金石,而且有一邊獨大的趨勢,讓傳統文學的前景變得非常渺茫。如今,詩歌和文學批評是很難有讀者光顧了,文學戲劇也已經死亡,唯獨小說、散雜文還有市場,但能流行的大多是經過商品化運作的作品,比如類型小說、安意如作品和電視講壇作品。那些真正有批判、探索精神的純文學作品,除了以經典的名義,或者因為獲獎,幾乎是無人問津。傳統文學的頹敗,這是出版不能不重視的一個問題。畢竟,傳統文學承載的思想性、個性、深度、美學等精神價值,是一個社會文明程度和一個國家國民素質的重要標志;而文學出版雖已不再像過去那樣具有影響社會人心的重要作用,但在傳承文明、弘揚人文精神、提升國民素質方面,仍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目前,文學圖書出版的產業化道路剛剛起步。如何節制商業訴求,守住傳統出版的價值底線和文化底線,從深度把握圖書出版作為文化工業的內涵,打造優秀的文學圖書和文學套餐,是每一個文學出版人不能不深思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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