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學(xué)漁父意象及蘊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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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和哲學(xué)思想沃土上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在創(chuàng)作發(fā)展過程中產(chǎn)生了許多用來寄托情思的文學(xué)意象。漁父就是其中一個非常獨特的文學(xué)意象，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的隱逸文化現(xiàn)象。

一、漁父意象產(chǎn)生的歷史脈絡(luò)

(一)早期的名士釣翁

漁父起初是作為釣翁存在于上古的傳說故事，從未開化社會起就存留有關(guān)于釣翁的民間寓言故事。已有記載的最早的當為磻溪著名釣翁姜尚姜子牙的故事了。據(jù)今存元刊《武王伐紂平話》記載，“姜尚因命守時，立鉤釣渭水之魚，不用香餌之食，離水面三尺，尚自言曰:‘負命者上鉤來!’”正是因為這種直鉤式釣魚法和那句相當自負的話語，使得周文王親自前往磻溪聘請這位深藏不露的老人家，太公望從此成為輔佐周文王、周武王滅商的功臣。后來就用“磻溪漁父”的典故代表懷抱文武全才的隱士。三次拒絕光武帝劉秀高官厚祿邀請的東漢名士嚴光恐怕是史上最淡泊名利的漁者了。嚴光字子陵，據(jù)《東觀灌記》記載:“光武帝與子陵友舊，及登位望之，陵隱于孤亭山垂釣為業(yè)。訪得之，子陵不受封。”由是嚴子陵清高之名流芳千古，“漁”得歸隱超脫的盛名，后來李白以詩句“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身將客星隱，心與浮云閑。”(《古風》十二)盛贊嚴子陵的高風亮節(jié)、安于巖戶。范仲淹撰寫《嚴先生祠堂記》，在文中最后不禁歌頌道:“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以“蒼蒼”之云山、“泱泱”之江水的比興手法，極力推崇和贊賞嚴子陵先生不為名利、權(quán)位所動的高節(jié)風范。

(二)不知姓名的“世外高人”

隱逸意指“能為而不為”，只有那些有智慧又甘愿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才算得上是隱士。大多數(shù)隱士都沒有姜翁和嚴士這樣的名氣，他們甚至只是些無名無姓的捕魚者，但他們被賦予隱逸與智慧的色彩。典籍中記載了許多純粹的漁父:不僅生活充實閑雅，內(nèi)心恬淡平和，而且人生閱歷豐富，知識修養(yǎng)極高，對處世和安邦有著頗為精到的見地;表面上心無牽掛，寄情山水，但實際上博學(xué)厚重，深藏不露，成為不知姓名的“世外高人”。明代蕭良《龍文鞭影》里記有兩個瀟灑而又清醒的漁父———“放歌漁者”和“鼓枻詩翁”。唐時崔鉉任江陵太守時，有楚江漁者，不言姓氏，釣于楚江，得漁則換酒，輒自放歌。人問曰:“君隱者之漁耶?”對曰:“姜子牙、嚴子陵以為隱者，殊不知釣其名耳。”去而不顧。宋時卓彥恭嘗過洞庭，月下有泛舟，一老翁棹其旁，卓問有魚否，答曰:“無魚有詩。”乃鼓枻而歌曰:“八十滄浪一老翁，蘆花江上水連空。世間多少乘除事，良夜月明收釣筒。”問其姓名，不答而去。面對世人的追問，一個“去而不顧”，一個“不答而去”，這兩位漁父算得上是真正的隱者了。

(三)道家學(xué)派的代言人

1．莊子之《漁父》道家學(xué)派代表人物之一的莊子以《漁父》為篇名虛構(gòu)了一位打魚老者的隱士形象。文章寫一個“須眉交白，被發(fā)揄袂”的捕魚老人和孔子對話全過程。他不在其位而謀其政，應(yīng)該各安其位，才是最好的治理。這位老漁翁言論其實體現(xiàn)了道家的思想:既然萬物已有天定之位，那么于個人而言，再也沒有比不“多事”、保持心靈清凈無為更與天道相符的了。漁父作為莊子虛構(gòu)的一位懂得“人情世故”的智者，通過漁父對孔子的批評，闡述了“持守其真”、回歸自然的主張。

2．屈原之《漁父》幾乎和莊子同時代的屈原也有同名散文《漁父》，描述被流放后的屈原流落到沅江深處，在湖邊思索行吟，正處于孤獨落魄之時，一位漁父注意到了他，問明情況后勸他不要“深思高舉，自令放為”，而應(yīng)學(xué)習(xí)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學(xué)會機變與通融，在“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亂世中用“淈泥揚波”“餔糟歠釃”的消極做法主動保護自己，而不致受到身心傷害。對于屈原寧愿葬身于江魚腹中，也要以死保持清白之身的堅定回應(yīng)，漁父聽后只是“莞爾而笑”，唱著《滄浪歌》，駕著漁船在江中悠悠遠去。

(四)精神自由、超脫曠達的自喻者形象

借景抒情、托物喻志是文人們常用的手法。同樣，“以漁言志”被當做一種審美性或象征性活動，漁父形象真正地進入文學(xué)領(lǐng)域，并且成為一種精神自由、超脫曠達的自喻者形象。東漢中期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張衡因社會政局腐敗，朝政日非，個人抱負無從施展，而放棄仕途，轉(zhuǎn)向隱居，寫下了充滿了對隱逸生活的向往與追求，蘊涵著對社會現(xiàn)實批判的《歸田賦》，其中“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一句明顯是從屈原《漁父》“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及“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兩句中化用來，意思是天道實在是微妙不可預(yù)測，自己將要丟開那渾濁的世俗遠去，跟隨漁父去同樂于川澤，與社會上的紛紛世相永別。《歸田賦》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描寫田園隱居樂趣的作品。在玄學(xué)盛行的魏晉時代，由于政治制度和社會風氣的影響，隱逸之風盛行，以漁父寓隱逸思想的作品也很多。著名的“竹林七賢”之一阮籍就曾寫“才非允文，器非經(jīng)武。適彼沅湘，托介漁父。優(yōu)哉游哉，爰居爰處(《四言詠懷詩》其一)，這首借用屈原《漁父》之典故，以漁父自喻，看似調(diào)侃，卻蘊有對人生的憤激，充滿了抑郁之氣。在他的《五言詠懷詩》里還有“漁父知世患，乘舟泛清流”的表達，同樣抒發(fā)羨慕自適而超脫的漁父之心。另一位竹林賢士嵇康則以凝練的語言傳寫出“釣叟”飄然出世、心游物外的風神:“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二、漁父意象的隱逸文化意蘊

所謂意象，是創(chuàng)作者根據(jù)自我主觀思想感情而賦予某種文學(xué)意味乃至特殊文化意蘊后的藝術(shù)形象。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首次引入“意象”概念:“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尤端。”意思是說那些眼光獨到、認識獨特的工匠，能夠窺見內(nèi)心已構(gòu)思好的形象而揮動斧頭砍削，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是如此。劉勰認為意象是文學(xué)作品布局謀篇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意象原本是托物言志中的那個“物”，也是借景抒情中的那個“景”，但無論是作品中的“物”還是“景”都已賦予了某種特殊意蘊和文學(xué)意味，甚至是文化的意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漁父形象是一種處于主流文化邊緣的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包含著豐富而有深度的文化內(nèi)涵。代表了中國文人追求的人格獨立、精神自由和去功利化的人生境界。

(一)對人格獨立的追求

《莊子•秋水》記載，在濮水釣魚的莊子委婉拒絕楚王使者的邀請，而寧可做一只在泥漿中自由自在拖著尾巴的活烏龜，也不愿做包好了放在殿堂上受祭奠的死烏龜，意為不愿讓高官厚祿來束縛自己。包括本文前面所述中的三拒光武帝高官厚祿邀請的嚴子陵等名士釣翁，他們不攀附于哪怕來自于最高權(quán)位的任何現(xiàn)實的政治力量，有很強的獨立思考和判斷能力，表現(xiàn)出對自我人格獨立和生命尊嚴的無上追求。而磻溪釣翁姜尚公，能夠執(zhí)著等待，終于在八十余歲時輔佐明君，建立一番事業(yè)，也是追求生命價值的典范。

(二)對精神自由的向往

由于受孔孟儒家思想浸染，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歷來抱著“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信念和人生價值取向，希望通過積極入世，從而實現(xiàn)人生的社會價值。但是對精神自由的向往與追求，卻從沒有放棄過。如前文所述張衡的《歸田賦》，就是間接描寫漁父超脫自在、遠離塵世的生活，表達因受現(xiàn)實的羈絆而向往回歸自然、追求精神的自由與恬淡。

(三)對人生境界的超越

人生有物質(zhì)的、精神的和自然的三重境界。在現(xiàn)實世界中，人們?nèi)糌潙傥镉兔恼T惑并受之牽制，極易感到身心疲憊，矛盾迭出。而做嵇康筆下“得魚忘筌”的釣叟或屈原筆下“不凝滯于物”的漁父，徹底拋棄功名利祿，遠離塵囂，回歸簡單快樂的自然生活狀態(tài)，這是漁父意象所代表的創(chuàng)作者對人生境界的超越，也寄托著中國文人對與世無爭的超然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