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小說歷時性研究論文

時間:2022-12-07 04: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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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小說歷時性研究論文

時間的一維性或不可逆性,造成了一切歷時性事物———如當代愛情小說———那自然演進的趨勢。我們要顯示的,就是愛情小說這種文學生態的自然進化趨向。

在新時期,愛情文學成了思想解放的突破口和文學發育的生長點。愛情題材的文學也有自己的“題材史”。在“”中,“愛情”曾作為題材禁區,嚴禁任何人踏入。這一題材,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死亡地帶”。在新時期的思想解放運動中,愛情小說的作者們,作為前哨部隊,發起了向題材禁區的一次次沖擊。首先有一批思想尖兵,賈平凹、張抗抗、劉心武、陸文夫等,發表了雖顯幼稚,很見膽略的一批作品(《愛的權利》、《愛情的位置》、《獻身》等),沖開了禁區的缺口,向前挺進。不過,這批作品,還不能稱之為真正的愛情文學,在幾千年的禁欲主義之后,尤其是在“”的極端禁欲之后,不可能緊接著就出現真正的愛情文學,而只能作為過渡狀態,出現“前愛情文學”、“準愛情文學”,即,并非正面地、細致地、透徹地描摩愛情,只是在為愛情爭“權利”、爭“位置”。當然,這些作品還有一個附帶功能:為真正的愛情文學的出現醞釀情緒、訓練技能,即,做好思想準備和技術準備。直到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才是一篇名副其實的愛情小說。它把一個情感富足者甚至剩余者(鐘雨)的愛情,寫得繾綣細膩、蕩氣回腸。這堪稱一篇里程碑式的作品,意味著對“愛情”這一題材區劃的正式占領。但是,“題材禁區”并非已完全占領,還有“禁區中的禁區”,那最后一個頑固碉堡有待拔除。那就是對性行為的直接描寫。前述愛情小說,都只寫情愛,不敢涉及,更不能談性欲,只圍著它打外圍戰。性欲是愛情產生的自然前提和生理基礎,是“愛情之泵”,當然也就是小說尤其不該回避的。但中國古人,歷來提倡“禁欲”、“無欲”,直至80年代,人性也還只有限地得到復原———“清心寡欲”而已。這道關口是難過的。經過一再地耽延,到80年代中期,終于打響了這場攻堅戰。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朱曉平的《福林和他的婆姨》,王安憶的《荒山之戀》、《小城之戀》、《錦繡谷之戀》,鐵凝的《麥秸垛》、《棉花垛》,劉恒的《伏羲伏羲》,共同邁出了這關鍵的一步,終于攻占了封建意識形態在這一領域里的制高點。

當代愛情小說的變遷,總是與階段性的社會進程同步。愛情文學雖采用了永恒性的論題,卻都有“當下品格”。能應和時代要求,反映人民心聲,于是成為持久性與時代性兼具的范例。作者們關注的不是個人的“井底風波”,而是社會生活激流的涌動。每一時代的婚戀,都打著該時代鮮明的烙印,反映出當時典型的社會心理。比如,50年表的《結婚》、《在泉邊》、《上海姑娘》、《我和我的妻子》等作品,反映出“人民當家作主”的自豪感,“黑暗已逝”的社會光明感、“感謝共產黨”的民心歸順之感、青年一代的無憂無慮之感。《小巷深處》,反映出舊社會的屈辱者的新生感:《在懸崖上》反映了當時知識分子對自身思想意識的“不潔”之感及自審心態。中國的作家們,從不寫疏離于社會之外的、缺少時代表征性的愛情。愛情文學這種“與社會進程的同步性,還表現在:在每一個時期,愛情小說都保持著“思想主題的前沿性”。即,作者們盡量吸取當時社會科學及文藝理論的最新研究成果或說“站在當時最高的理論高度”,去提升人們的思想水平。社會科學的思想觸角,在為文學創作“探路”。新時期早期,對于“人道主義”、“人性論”、“人情味”、“共同美”的研究;中期,對“人性的結構性”(如人性的“善惡兼備”等),的層次性”(“本我”、“自我”、“超我”)的探討:尤其是近年來,人們前前后后對愛情的專題研究(愛情倫理學、愛情心理學、愛情社會學等)都對愛情小說的創作,有所滲透。張抗抗的《隱形伴侶》,就顯然是吸取了“人性的結構性”,或“性格的二重組合”等理論觀點,使作品的思想有很高的更新度。

50年來,特別是新時期文學發韌以來,作家們的思想焦點不斷在轉移。“思想焦點”的轉換可歸納為:在擇偶時,重視政治立場的一致→重視思想觀念的一致→重視雙方間的心理相容。《青春之歌》中,男女間因政治立場的相同或歧異,實現感情上的結合(林道靜與余永澤)、分離與重組(林道靜與江華)。到了韋君宜的《洗禮》,作家們注重的已經是思想觀念的一致。當王輝凡盲從上司、官氣日重、對人民疾苦麻木不仁時,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的妻子劉麗文憤然離去。王輝凡經過“”那政治風浪的洗禮后,反思了自己只對上級負責、只想保住官位的生活態度,恢復了與人民休戚與共的精神聯系,劉麗文又回到他身邊,他們復婚了。徐星的《無主題變奏》中的這對戀人,女方一心求聞達,男方卻只想做個平凡而散淡的人,有一個充實、有益的人生。二人的人生價值觀不同,只好分道揚鑣。再往后,作家們把思想焦點轉向了男女雙方的心理相容性。《何處是港灣》中,追求者李來來太重視戀人(華曉妮)是否已失貞,這使華對他總有抵觸心理。《不要問我從哪里來》中,達第看到丈夫田根才在其他女性面前的“饞樣兒”,內心極為輕蔑,不肯與他同床。可見在愛情小說家心中,“心理相容性”的價值日重。

下面掃描一下當代觀的頻頻變更。就“觀的演變”來說,“婚外戀”,是個需要專題論述的話題。70年代末,張潔發表了《愛,是不能忘記的》。在作品中,張潔讓鐘雨那越軌性的情感,伸展到最大限度,卻仍以“維護傳統的觀,否決婚外戀”為自己最終之立場。而僅僅六年后,張欣在自己的《何處是港灣》中,已經是在鼓吹婚外戀,慫恿婚外戀了。在這篇小說中,由于喬斯貝與其妻太不般配(他的妻子幾乎是只雌老虎),令知情者均抱不平。同事華曉妮對喬說:“‘喬總,你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第三者?’多么突然和莫名其妙的問題,他漠然地搖了搖頭。‘你為什么不找一個?你應該有第三者!’她噙著眼淚責備他,‘你沒有精神上的摯友,沒有靈魂的支柱,終日無人傾訴,沒有使心靈寬慰的地方,這日子太苦了!’……‘你有權利安排自己的生活’。”至此,在作家們心目中,某些婚外戀已變得多么理所當然、理直氣壯!華曉妮的激切是情有可原的,因為喬斯貝所身歷的家庭生活,簡直是對他的慢性謀殺。再往后則不同了。《無夢谷》(葉文玲)和《情愛畫廊》(張抗抗)中所描寫的,并非無愛的婚姻、并非不和睦的家庭(楚澗與魯越之間、秦水虹與老吳之間),當碰到更投契的異性,情感滿意度更高的婚配關系時,即棄舊圖新。總之,作家們不再為筆下的婚外戀找借口。作品中觀的更新換代,不止于對婚外戀態度的改變,還有其他種種。如:人們不再張揚“山盟海誓”、“海枯石爛”式的古典觀,《小仙女》、《不系之舟》、《浪漫注解》等作品中,都不追求“天長地久”,亦不渴望“長相廝守”,他們只看重“曾經擁有”,只欣賞“瀟灑走一回”和“過一把癮”的灑脫態度。對愛情期待值不大,評價也不高。將其凡俗化、家常化、臨時化。

當代愛情小說由集中表現作家們的共性,發展到突出顯示每一人的個性。文學,原是差異性遠勝一致性的:愛情,又是最個性化的一種情感。但新時期前半的愛情文學,仍是共性遠遠大于個性。那時,人們熱情擁護當時的“話語霸權”,順應“話語中心”的意向,甘受共同語境的局限,以從眾性的群體思維模式,參與思想解放運動中的“集體發言”,體現出文學軍團的集體意向。在《月食》、《墓場與鮮花》,《我應該怎么辦?》、《三生石》、《土壤》、《天云山傳奇》、《土牢情話》等一大批作品中,表現出對“”共同性的憤慨,對左傾專制一致性的批判。而在《未亡人》、《爬滿青藤的木屋》、《山道彎彎》、《銀杏樹》、《心祭》、《楓林晚》、《井》等同樣也是一大批的作品中,同一性地表現出反封建的思想激情。隨著時間的推移,作家們不愿再一遍遍復述已成為教條的社會公理,不再肯當“時代的傳聲筒”,或“精神權威的學舌者”,他們要自己推理、自己判斷、自己求證出不重復別人、也難為別人所重復的獨家觀點。他們也確實奪得了自我獨享的話語權。他們于是標新立異,甚至搞異端邪說。張笑天在《公開的“內參”》中,借大學生康五四之口,做了顯得簡單明了,因而很有迷惑力的推算:婚外戀僅傷及一人,而成全了兩人,這種二比一的關系,實質上不是更道德嗎?張抗抗則在《情愛畫廊》中,聲稱一夫一妻制太走極端,不可能真正實現。真有旁門左道之嫌!顯然,這時的作家們,表現的已不是“群我”的思想認識,而是“單我”對人生的思考與探索,顯示了他們思想的獨特性。新生代更加不趨同、不從眾,他們極力求異。他們自覺地游離于群體之外,有意避免當“時代的傳聲筒”或“人民的代言人”。不愿人云亦云,不愿按早已成為公理的社會決定論、文化決定論、心理決定論等演繹故事情節。為了避免重復和雷同,為了免當應聲蟲,他們總是繞開前人已有的結論,自己獨辟蹊徑,找出一些很冷僻的理由,來解釋人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如《大熱天》這個短篇小說,以某一大熱天氣溫的升降變化,解釋一對青年男女感情的升溫和冷卻。《太陽很好》中的女主人公寧潔麗,她那受傷的心靈,按作者何頓的安排,竟是“被十月的陽光醫治好了”。寧潔麗自稱是“剛剛受過陽光教育的我”。在作者看來,人類所存身的大自然,尤其是太陽,使他們有自我修復能力、情感再生能力。再不幸的人,受到欣欣向榮的整個自然界的感召,也會逐漸恢復生機與活力。總之,新生代以“邊緣化的立場”、“私人式的寫作”,顯示“私語化的傾向”,得出的,當然也就是享有專利權的結論,可以說是“個性化”到家了。這種“個性化”,當然,主要展露的不是事物的客觀性,而是作者的主觀性。

愛情小說中的愛情,呈現出從簡單化向復雜性的演變趨勢。《結婚》、《我能愛他嗎?》、《清油河上的婚事》、《高潔的青松》等早期作品,人物的性格粗線條、思維簡單化、思維直線式,回避真正深刻復雜的矛盾沖突。《高潔的青松》中,為妻的陳靜是個向“”投降變節的軟骨頭。她因“挽救”不回“走資派”丈夫,為了表示“劃清界線”,決絕地離家出走。于此時,不管夫、妻,還是子女,都沒有片刻的猶豫、絲毫的傷感,及些微的困惑。家庭的解體,竟激不起家庭成員一點兒情感的漣漪。這種處理方式,是有點兒太簡單化了。這種傾向,對愛情小說而言,實屬致命的弱點。愛情小說原應有一點兒“揭秘性質”,揭示當事人內心的堂奧。早期的作者,失去了這個有利的機會。后來的愛情小說,則日見復雜起來。《無人傾訴》中的杜啟明,始終動搖在妻子與情人之間。他在與情人相處時,會牽掛著妻子,因而心不在焉;而和妻子在一起時,又對情人抱有深重的負疚感。在《城市愛情》中,情侶們之間的人際關系,十分地復雜化;冷軍愛岳影兒,岳影兒愛冷平,冷平愛林默蘭,林默蘭愛李小山,李小山在海外與別的女人有瓜葛。這真成了情感上的連環套,有時會把讀者繞在里頭出不來。

我們還要探討從“抽象概括性”,向“具體細節性”的轉變。早期的愛情小說較為幼稚,粗陳梗概。大多用于說明文式的敘事語言,交待出情節的進展,勾勒出故事的框架,“抽象概括性”較強。比如,《歸宿》中陳慧芳的丈夫楊劍平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發配到遠方去勞改。她堅定不移地等著他,等了22年。這22年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對此,文中只有一句概括性的說明:“為了她,他受盡煎熬無怨;為了他,她歷盡辛酸堅守。”22年來,她在人們的白眼中盲目地苦守著,不曾有徒勞感?不曾有沮喪感灰頹感絕望感?即使她真的未曾有過任何動搖,作者也該設計一、兩個提示性的細節,使讀者可借以得知她的心理狀態。同樣,在《愛的權利》中,李欣與舒貝這一對少男少女,既然互相愛慕,就不曾在眉目神態間有所流露、在言談話語中有所試探?———仍然是缺少具體的、足以打動人心的細節。這樣的生活細節,對于富有社會經驗的讀者而言,是某一類感情、某一種性格的信號。它在讀者的動力定型系統中,會引發條件反射。《綠化樹》中有一個細節,很適于說明這一點。馬櫻花看到剛來的勞改釋放犯章永嶙,因饑餓而瀕臨死亡,她萬分同情。她把張招呼到自己家里,遞給他(即作品中的“我”)一個白饃。這個饃對“我”來說真是太貴重了,“我”仔細端詳著它,在它上面發現了一個清晰的指紋印,看著這無意間留下的個人情感的印記,“我”止不住悲從中來。讀到這里,讀者明白:章永嶙深深地被打動了。讀者會下意識地按生活邏輯進行推理。他們想到:以章那勞改犯的身份,必是十幾年不曾得到一點兒人情上的暖意了。這指紋對他的震撼,真是非同小可,必將刻骨銘心、永志不忘!可他多年來唯唯諾諾,已不能自如地表達感情。而且,表達什么?怎么表達都會顯得輕飄。詞不達意,反而成為對她的玷污。他牢牢地記得自己是被打入“另冊”的,無權平等地與他人進行情感交流。這指紋,在他心中引發的情感體驗,不僅僅是女性的溫馨感、善良者的憐愛癖,還有難以道明的辛酸、苦澀!一個細節,竟會產生如此一言難盡的綜合性情感效應。情感的回聲,在讀者的胸腔轟鳴!我們看到,在后期的愛情小說中,作者往往讓特征性、標志性的生活細節,載荷超量的感性信息,并讓那感性信息,附著有理性的意義。于是,生活細節,就成了精神的一個征兆,心靈的一個跡象。作家那零碎性的、片斷性的觀察成果,融入了他獨特的理解后,構成了有本質內涵的具體細節。

下面我們考察當代的愛情小說,由“模式化”向“非模式化”的變異。“模式化”的意指之一:“新人新事新風尚”。馬烽的《結婚》、康濯的《春種秋收》、方之的《在泉邊》、陸文夫的《小巷深處》、李準的《李雙雙小傳》、浩然的《蜜月》等等,均為這種模式的產物。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皆積極響應黨的號召,有高漲的政治熱情和趨前的思想覺悟。“模式”之二:“左傾權勢棒打鴛鴦→忠貞堅守矢志不渝→平反昭雪破鏡重圓”。新時期早期涌現的一大批愛情小說(《月食》、《土壤》、《歸宿》、《愛的權利》、《張鐵匠的羅曼史》等)大抵屬此類。主人公們都歷盡磨難而忠貞不渝。需要指出的是:這類模式,在現實生活中不是找不到原型,但屬于少數,比例偏小。“散伙率”其實高于“固守率”。就某篇作品的個案價值來說,它也許與生活中的個別事例相吻合,就愛情小說整個的作品系列而言,卻違背了大多數婚戀的實情。用百分之八、九十的故事模式,去反映百分之一、二十的事實,概率顯然是顛倒了,是全局性的不真實。我們不能“見木不見林”,不該將目光限定于某個作品的“單篇值”,而忽略了該類作品的“總體值”。從“簡單枚舉法”是得不到社會真相的,概率論反映的才是普遍性的現實。“模式”之三,是觀音菩薩式的女性博愛者,打救男性落魄者。田二嫂對返鄉勞改的邱玉華(《孕育在大地之中》)、啞女對淪落該地的畫家(《心香》)、李秀芝對右派許靈均(《靈與肉》)、喬安萍對“牛鬼蛇神”石在(《土牢情話》)、秋爽對無法返城的下鄉知青小祁(《秋爽》)、馬櫻花對勞改釋放犯章永嶙(《綠化樹》)、惠嬸對遭難的“我爸爸”(《后窗》)……這一組組人際關系,都可歸于我們所說的“模式”之三。這些農村勞動婦女,都有“同情弱者,救人急難”的傳統美德。她們對于罹難的男性知識分子的救助,都毫無個人動機。她們富綽有余的,是那觀音菩薩般普度眾生的慈悲心腸。她們因而被看作人民母親的化身。“模式”之四:是改革大潮初起時,那濫觴一時的“改革戀愛”模式。這種雷同的模式,固然令人厭倦,但“陷入困境的改革家得到癡情女子的熱心輔佐”,方獲取“改革”與“戀愛”雙喜臨門的美滿結局。這結局中,仍寄寓著“在時代風云里尋找個人幸福”的“社會期待”(如《喬廠長上任記》中的喬光樸與童貞、《花園街五號》里的劉釗和呂莎、《故土》中的白天明與袁靜雅、《跋涉者》中的楊昭遠與丁雪君等等);而在“改革”與“戀愛”相拮抗時,又顯示出:歷史的前進,要求作為前進動力(而不是冀申、顧榮類的阻力)的個別人,以婚姻美滿、家庭幸福為代價,作出殉道式的自我犧牲。以及犧牲者悲壯的承受性(如《沉重的翅膀》中的鄭子云、《男人的風格》中的陳抱帖、《火紅的云霞》中的梁霄等)。“模式”之五,“個人羅曼史與社會變遷史的耦合”,或曰:“個人的悲歡離合與國家的盛衰榮辱相耦合”。“耦合”指的是:兩個不同的體系因密切的相關性,在運動發展中互相干予、互相牽制的現象。我國解放50年來政治風波之多,是世所罕見的;中國人的婚戀受政局影響之大,也是絕無僅有的。于是,個人婚戀與社會風浪,在文學作品中,尤其是在愛情小說中,是緊緊地糾纏在一起的。政局變動往往是人物命運的內在動因。這種“耦合”現象,在《張鐵匠的羅曼史》、《在水煎包子鋪里》、《抱玉巖》等小說得到了再現。作品的模式化,是由作家的思維定勢造成的。中國人,原本習慣了按限定的框架去思想、在祖傳的桎梏中用情、按統一的口徑表態。寫出的作品,當然是模式化、甚至公式化的。改革開放多年來,人們的思想越來越松動、越來越活泛、越來越趨新求異,這種自發的趨向性,使文體模式,不知不覺地消彌了。

下面我們來談愛情的類型,那理想化→世俗化→商業化的嬗變趨勢。《歸宿》中,陳慧芳無怨無悔地等待楊劍平22年:《土壤》中,辛啟明心中時時刻刻裝著黎珍,再容不下別的女人;《墓場與鮮花》中,朱少琳不懼生活困苦與政治迫害,千里跋涉來到陳堅身邊,與他同甘共苦;……這種理想化的愛情,能克服所有艱難險阻、粉碎一切陰謀詭計、不懼任何外界壓力、頂住全部煽動誘惑。它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向無敵的。這種愛情,具有政治上的抗爭性和道德上的示范性。主人公的人格,給人以力學上的崇高感。當然,這樣地將愛情理想化、永恒化、絕對化,也就千篇一律化了。大多是以“克服重重障礙”來體現愛情的力度;以靈魂齷齪者(《高潔的青松》中身為編劇的母親、《復婚》中老局長的后妻小鄆、《失去了的愛情》中的汪子揚、《歸宿》中的吳志明等)反襯情操高潔者。于是,就整體性的價值判斷而言,不免因“雷同”與“重復”而“丟分兒”。下面我們來談“世俗化”。愛情的“世俗化”意味著它失去了對于客觀現實的超越性。在《浪漫注解》中,作者潘向黎轉述男主人公的戀愛態度:“要了解對方,要讓對方了解自己,要溝通,要表現,要揣摩,要競爭,……戀愛是件累人的事,他沒有這份斗志了。”高潮(《不麻煩的愛情》中的男主人公)也聲稱:他要的是“不麻煩的愛情”。當代愛情的身歷者,缺乏愛情本有的沖動性與爆發力。他敲門,不見通常的回應,他連敲大點聲的火氣都沒有,當即抽身而去(《不麻煩的愛情》);他在電話中約你會面,你不答應,他連“為什么”都不問一聲,就無所謂地放下電話(《絕非偶然》中何麗英所說)。正如麥星(《絕非偶然》)所說,在愛情問題上,“中國的男士大多知難而退”。由于沒有足夠的激情點燃動力機制,當代都市人談戀愛都打不起精神來,無力追求異性伴侶。于是,戀愛過程,那最有熱情、最富詩意的一段人生旅程,被認為是一套太麻煩的手續。世俗化的愛情,有很多附加條件。空間距離不可太遠(《天山深處的“大兵”》中,只因那“大兵”生活在“天山深處”,離首都太遠,即將為“女士”身邊的“小白臉們”所挫敗)、時間距離不可太長(《勿忘草》中做丈夫的小余、《悠悠東流水》中做妻子的范小玲,剛返城時,給配偶寫回的信還情意綿綿,時間一長,舊情就淡忘了)、身高不可低關鍵的一厘米(《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中,因丈夫偏低,就受盡了流言蜚語之害)、也不可有哪怕是很微小的生理缺陷(《斗二閑話》中的斗二因其吊角眼、《山道彎彎》中的二猛因受傷后的跛足,都使他們在擇偶中處于劣勢)……這些說明,愛情已摻了假,摻進了俗欲、雜質和邪念,不再是純潔而又真誠的了。世俗化的愛情,往往有很強的功利色彩,變成了權衡利弊、運籌心機。在池莉的《不談愛情》中,為了將莊建非這“最佳未婚夫”牢牢抓住,給本家族帶來實利和榮耀,“吉玲全家進行了幾輪磋商”,深思熟慮地制定策略,每人都使出自己的拿手好戲,有意制造假象來迷惑莊建非。婚戀竟包藏著這樣多的謀略和心計,這樣促成的婚姻,即便不能說是“愛情騙局”,至少也是令上當者難以拔出腳的“愛情泥沼”。這樣促成的家庭,婚后感情自然會降溫,或因一再的口角、冷戰而導致情感的冷漠狀、麻木態。夫妻之間,也就是一對生活搭檔而已。這被叫做“柴米夫妻”、“市井夫妻”。而且,正像《煩惱人生》、《太陽出世》、《一地雞毛》等所描述的,由于經濟困窘、物質匱乏,必淪為“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局面。《一地雞毛》中,不就因為一塊放餿了的豆腐而爭吵不休嗎?好在這類夫妻肯將就、能湊合,勉強維持著這索然寡味的家庭生活,造成中國婚姻“低質量,高穩定”的狀態。上述愛情可稱為“準愛情”、“俗愛情”。總之是不夠尺度的愛、不曾達標的愛、不上檔次的愛。這類愛情小說,顯示出“規避崇高,認同世俗”的共同傾向。最后該論及愛情的“商業化”。在商業社會,愛情的主要類型,有“享樂型”、“交易型”、“輪換型”、“虛假型”、“騙局型”。在“享樂型”的愛情經歷中,人們(《荒山之戀》中的那一對在荒山上交合的野鴛鴦、《小城之戀》中膘在一起練功的那一雙情侶、《廢都》中的莊之蝶、《僅有情愛是不能結婚的》中的柯智雄和商曉燕等等)享受著官能的快感、陶醉于肉體的歡娛。而且,他們的肉欲享受,往往是快餐式的。不用長期戀愛,毋須建立家庭,邂逅相逢、偶然結識,有時甚至不知對方姓甚名誰,就已寬衣解帶完事兒了。如此地快捷、便當,真是省時、省力又省心。的“交易型”:像《歲月無敵》中簡松與他的情婦們,就屬這類關系:簡松提供“愛情”,女人們提供居室、熱水和飲食,彼此交換條件。“輪換型”指的是,暫時占住一個伴侶,何時發現條件更優越者,更有利用價值者,立即實行“愛情跳槽”。商曉燕對柯智雄(《僅有情愛是不能結婚的》)、馮濱對朱嬰(《此情不再》)、彭海洋對黃圍圍(《無人傾訴》)等,皆如此。而且有輪換周期縮短的趨勢。“虛假型”的愛情也有不少例證。《不要問我從哪里來》中,田根才無意間得知了達弟那顯赫的家庭門第,卻假做不知,似乎完全是為達弟個人的魅力所打動,熱烈地獻起殷勤來,出演了一幕又一幕的愛情戲。在《把艾仁還我》中,當代都市人似乎是做假做慣了,連情感也本能地做假。那艾仁,明明厭惡女人,卻下意識地討好她們,滔滔不絕地向她們的耳中灌入甜言蜜語。至于“騙局型”愛情,也頗不少見。我們在《錯覺》中可以看到:有些冒充商品推銷員、水暖修理工的愛情騙子,走街串戶,專門騙單身女子。而有的單身女子,因為太寂寞,竟甘心讓他們騙。如果這種男人算“游方式的愛情騙子”的話,老楊(《冬至》)可看做“坐地式的愛情騙子”:他自稱“未婚”,把冰琦哄到手后方攤牌,令冰琦處于不上不下的尷尬境地。

我們看到,隨著時間的推移,愛情文學從張潔等人的“建立愛情信仰”,發展到池莉等人的“解構愛情神話”,再到張欣、張梅等人的“揭穿愛情騙局”,在文學中,愛情從贊美的對象,逐漸變成了揭露的目標,經歷了一個價值持續下跌的過程。

我們以盡量簡略、一帶而過的方式,對當代愛情小說其它歷時性變化,做一下掃描。作者們拋棄了廉價的樂觀主義,趨向于嚴格的現實主義。愛情褪去了夢幻般的玫瑰紅色,消彌了詩情畫意,失去了浪漫主義情調,顯出了低俗的灰色。大家變得對愛情的期望值不高,情感投入量也不大。作品的主題從“發現人性之美”,發展到“強調人性之俗”,再到“突出人性之惡”。創作主體態度的變化,使作品呈現出從“主觀戰斗性”向“客觀描述性”轉變的趨勢。婚姻的紐帶,不再是男女兩造情感的一個死結。它越來越活絡,越來越松散。家庭的穩定性,也因此而呈依次遞減之勢。當代人選擇的婚戀,正由難度高向難度低下滑。———也許因為人們已失去了進行抗爭的人格力量。還有,擇偶標準隨時間延伸發生的調整和變動,反映了社會價值觀念的變動。“性描寫”作為文體中的“含金量”,隨閱讀需求的不斷變化,而上下浮動。愛情小說中情感的變化,從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等事物的一般規律,到順應愛情的特殊規律,再強調偶然性,以“無規律”為愛情發展的“規律”。

有人可能會說,愛情小說那一切“歷時性變化”,是因為愛情人生本身在發生著“歷時性變化”,是由文學的反映論性質造成的。我們要說,反映論只會有再現生活時的“客觀準確性”,不能造成“主觀差異性”效果。“客觀準確性”是相對的,“主觀差異性”才是絕對的。同樣寫“50年代人”的愛情遭遇,宗璞(《紅豆》)對政治色彩略有區別的愛情,不持補救的態度,而是判以死刑。而王蒙(《戀愛的季節》)對周碧云與舒亦冰之間,那政治色彩同樣有所差異的愛情,傾注了多么大的同情!葉文玲在《無夢谷》中,也不再像《歸宿》、《月食》、《天云山傳奇》那樣,將愛情理想化。當楚漢被打成“右派”發配河南后,他的戀人佟璇,并非矢志不渝,反而暴露出性格的軟弱和意志的薄弱。她在強大的政治壓力下噤若寒蟬。當楚漢的妹妹楚澗來探望她時,她在人前竟不敢提及楚漢一個字!后來,沒撐多久就把自己嫁出去了,而且是嫁給她一向輕蔑而又厭惡的、陷楚漢于絕境的鄭摯。以這種行動進行表態,表示對政治權勢的徹底就范。于此我們可以看出,沒有絕對的“客觀實在”,客觀事物被知覺的同時,也就經歷了被改造———按作者前在的“愛情”概念來改造,按作者內定的情感邏輯而推演。同一客觀對象,會得到截然不同的主觀性表現。

“歷時性研究”是不會有最終之定論的,時間每延續一段兒,研究結論就須做些整體性的調整。讓我們將這活力永存的課題研究,繼續進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