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與傳統思維方式論文
時間:2022-09-01 04: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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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知識的整體、系統或思想體系的內在聯系,是不可以任意分割和任意取舍的。
□要真正吸取傳統文化的積極合理因素,要真正把它們消融成為新體系中的質料,就得通過否定——揚棄。
□沒有容忍,沒有兼容,就沒有多元化。
□不能光從民族觀點看問題,還應有全球意識。
【正文】
一
近年來,有些不成熟的想法,在夏威夷時我曾與杜維明、林毓生兩先生談過。粗粗說來,我們的治學似與海外異(自然有些人也在力求與海外治學吻合一致)。海外多尊宋學,再融以西方現代哲學思潮,在兼綜中外方面,是以后者為體,前者為用。而我們仍受被海外新起的詮釋學揚棄的萊克(Ranke)的影響,重論據、論證、偏向客觀主義,同時,也摻雜、甚至充盈著庸俗社會學的方法(此一情況乃十分復雜的問題,可惜海外學人無暇耐心探索,故多不諳其原委,不究其本末,以感情的厭惡代替理性的判斷)。解放后雖以批胡適為名,一再對客觀主義大張撻伐,但終難除其根株,去其影響,籍此說可見其生命的頑強。改革開放以來,海外現代思潮涌入,所謂絕對客觀標準受到挑戰,我以為這對推進我們學人的思考,十分有益。不過就我個人來說,對海外那種以六經注我或強人從己的詮釋理論與實踐,卻不大能夠接受。
十力先生曾稱他恪守“根柢無易其固,裁斷必出于己”的治學原則,此語精辟使人敬服。但他詮解古書,往往強古人從己意,以致其文雖穎脫迥拔,卻因難尋文證,而終遭非議。檀島之會時,我曾與杜先生談過,不應把古人拔高或理想化,我認為孟子思想與杜先生所主張的多元化相違。這在闡述孟子民本思想時亦不可為之諱,要揚善但也不隱惡。在思想一元還是多元化問題上,依愚見,孟子不及莊子。莊書總是以對話方式,使仲尼較老子或隱者略遜一籌,這雖然是可笑的褒貶方式,但他并未將對手涂黑或罵倒,而且承認對手的一家之言的地位??鬃釉谌萑坍愐娚纤坪醺靡恍⒉幌衩献泳軛?、墨那樣偏激。胡適晚年曾引用他老師白爾的話并加以引申說:“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這句話雖平凡,卻是真理。可以說,沒有容忍,沒有兼容,就沒有多元化。我國早在兩漢以前,就已存在著定于一尊的思想:先秦法家的專橫獨斷的政治論固不待言,像孟子這樣具有偉大民本思想的哲人,也有不息不行之論。此說開啟了后世不塞不流、不破不立的先河。我們應正視這一點。
海外有些學者好作高屋建瓴、把握全局、統觀整體之論,因此常常采用概括方法。黑格爾曾把由概括所得之普遍性,分別為抽象的普遍性與具體的普遍性兩類,認為前者外延愈廣,則內含愈空。后者不同,可涵蓋并統攝特殊性與個體性于其自身之內。此類劃分雖然理想,但實際上恐難付諸實現。我們只能說,在概括上可能有比抽象的普遍性較為蘊含具體一些的另一類普遍性,但要求普遍性能將特殊性與個體涵蓋于自身之內,恐怕只是黑格爾同一哲學的幻想。不過,大陸所謂抽象繼承法,卻是從這種抽象的普遍性引申出來的。有人曾為此說辯護,但多偏重于感情上或道義上,認為馮友蘭先生在當時提出此說,具有存亡續絕的良苦用心。馮先生在壓力下經歷了曲折過程,首先提出,再進行自我批判,終于復歸于肯定,這一現象大陸學人倒能理解。但理論之域,更重要的是明辯是非,說出道理。抽象繼承法是從形式上借用前人的說法,舍其原有的本義,使之成為一種比喻。在生活中用這種方法卻是常見的,但一旦作為繼承遺產的原則,勢必會模糊原來對象的本來面目,以至篡改了它的本義。這無異把遺產當作一種與其思想內容無干的容器,從而只是在形式上繼承了前人的思想資料。用這種方法從文化遺產中所能得到的東西,將是極貧乏、極稀薄的抽象。
二
多年來,我一直贊同獨立之思想的說法,并曾援用“為學不作媚時語”這樣的格言。在杜亞泉研究中,我更有了一些體會,產生了一些新的想法。“五四”時代的思想大師,無不具有此種精神。有的較多強調理性態度,有的則較多表現為啟蒙思想,然而獨立精神,則是他們那一代人所共有的精神氣質。關于“潮流”,我想應作具體分析。第一,“潮流”可以體現歷史的發展趨勢,反映人民的權利、愿望要求等,也可以不體現這些東西,成為浮在歷史表層的時尚。例如,忽然興起一種什么“熱”等就屬此類。第二,一種思潮,即使它本身是屬于上述第一種,但長江大河,泥沙俱下,潮流中所挾裹而來的糟粕卻是應該加以警惕的。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們往往容易迷失自己,以為一切只有順著潮流走,才是進步,才跟上了時代。第三,潮流洶涌而來的時候,有人如果趁機借勢壓人,甚至宣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以否定、取消對手的不同意見,這不僅不公正、不正常,而且也將對文化的發展帶來摧殘的后果。我認為在潮流面前,要保持自己的獨立思考,而不能采取趨附時髦或隨波逐流的態度。胡適曾說他不趨附時髦,也不躲避危險,這句話很值得借鑒。
長期以來,所謂“批判繼承”被理解和運用為一種機械理論。照這種理論看來,知識結構只是各種不同成份的混合與拼湊,而不是有著內在聯系的整體,各部分之間沒有相互滲透和相互作用,沒有完整的系統或體系,因而可以進行任意分割和任意取舍。但是,就知識結構的整體、系統或思想體系來說,卻不容這樣割裂。正是由于上述機械觀點長期成為批判繼承文化傳統的準則,于是古代某一思想家進行評價時,往往出現了不同觀點的評論者從中各取所需,作片面的摘引,以證己說。這種摘句法可以導致截然不同的結論和截然不同的評價,形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奇異局面。我們很少去把握古代思想家的思想體系,從各部分到整體,再從整體到各部分,進行見樹又見林與見林又見樹的科學剖析。60年代初,理論界曾探討了莊子哲學的思想體系。我覺得,不論這種探討是否作出成績,總比摘句法的引證要好。自然在探討莊子哲學思想體系的時候,也出現了另一種傾向,即用“有待—無己—無待”的三段式硬去印證《莊子》各篇以至篇中的每句話,而忽視原則和原則運用之間、思想體系和具體觀點之間的可能差距。從部分到整體,再從整體到部分,都應作細致的剖析,而不能采用簡單印證的方法硬套。
就思想體系來說,我認為后一代對前一代的關系是一種否定的關系。但否定就是揚棄,而并不意味著后一代將前一代的思想成果徹底消滅,從而把全部思想史作為一系列錯誤的陳列所。前一代思想體系中積極的合理因素,被消融在后一代思想體系中,成為新的質料生成在后一代思想體系中。這是辯證法的常識,也是思想史的事實。但是,要真正吸取傳統文化中的積極的合理因素,要真正把它們消融成為新體系中的質料,就得經過否定。正如淘金,就像劉禹錫詩中說的:“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批判得愈深,愈能區別精華與糟粕,愈能使傳統中的合理的積極的因素獲得新的生命。
三
東西文化融會調和是極其復雜的,其中不少問題至今仍懸而未決。持調和論者都主張開發傳統資源,使之與西方文化接軌。但是在許多方面,傳統資源十分貧乏。比如,民主是一種思想,也是一種制度。不少學者舉出孟子的君輕民貴、黎民不饑不寒之類,這是很不夠的,陳焯撰《議院古明堂說》,稱古代明堂有今議會性質。陳嘉異據《春秋命歷敘》稱循蜚紀(太古十紀中的第七紀)神皇氏執政,使神民異業,說這就是政教分離。諸如此類,更不足為訓。民主制是需要法治來保證的,但傳統思想乃內在超越,重修身,而治國則是修身的延續,故法治理論與法治經驗在傳統資源中極為稀薄。內在超越者必重道德而輕法律,外在超越者必重法律而輕道德。這是兩種不同模式的文化。如何使之融化,是十分困難的。目前海外學者在對付這一難題時,也常常陷入困境。至于在個性、人權等等問題上,中西文化也存在很大的分歧。西方重個人個性,故這方面十分發達。但在中國傳統中則很難尋覓這方面的資源,梁漱溟曾明白宣告:“宋以后所謂禮教名教者又變本加厲,此亦不能為之曲諱。數千年以來,使人不能從種種在上的權威解放出來而得自由,個性不得伸展,社會性亦不得發達,這是我們人生上一個最大的不及西洋之處?!倍艁喨凇墩撋鐣儎又厔菖c吾人處世之方針》中,也說到傳統思想以克己為處世之本。他認為這種思想也“并非沒有流弊,以其專避危險之故,致才智不能發達。精神不能振起,遂成卑屈萎靡,畏葸茍且之習慣。我今日社會之所以對于西洋社會而情見勢絀者,未始非克己的處世法之惡果?!?/p>
以上這些對于傳統文化的冷靜思考,都是我們今天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
任何一個對中西文化有所了解的人,如果清醒地、理性地看中國文化問題,不能不說,在很多地方,中國傳統的資源的確豐富,足以與西方相抗衡,如“道德主體”、“和諧意識”等等。在這些方面是可以以中學為主體的。但是,不能不說,另外也有很多地方,中國的傳統資源又的確很貧乏,不可能成為重建中國文化的主體。我不贊成胡適說的什么中國早在幾千年前就有了民主的觀點,在這些傳統資源十分貧乏的地方就不可能以“中學為體”。比如孟子講的“黎民不饑不寒”之類,難道可以作為人權和人道的根本理想么?再比如說在法律的領域內,傳統資源主要是先秦的法家學說和歷代律法,在這個方面講“中體西用”能講得通么?我曾在《清園夜讀》后記中說過,我們在講“同”講“普遍性”時,就不講“異”,不講“特殊性”。比如,過去在強調文化領域中政治掛帥時,就把文化的自身規律及其個性一筆勾消了。有時我們又只講“異”,只講“特殊性”,不講“同”,不講“普遍性”。比如說當強調中國與西方的差異時,對于中外共同具有的價值觀念和價值標準就絕口不提了。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大贊同有的學者在今天過于強調民族主義的觀點。最近有人提出不能光從民族觀點看問題,而且還應該有全球意識。我覺得這是很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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