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體論誤區及其局限
時間:2022-10-28 09: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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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歷史上,把世界作為一個整體來思考從未停止過,但把整體論作為一種理論,作為一種新的科學方法卻是20世紀以來的事情。在方法論層面,常見到兩個對整體方法的理解誤區,對它們的討論也引發我們對整體論方法局限的反思。
誤區一:整體論就意味著整體大于部分之和。
這恐怕是我們關于整體論最為熟知也最易引起誤解的表述。整體的這個重要特征源于整體屬性與部分屬性的異質性。整體性不是部分諸屬性的簡單加和或集總,而是它們的整合效應。這一整合常常會伴隨著對部分屬性的屏蔽與放大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任何整體都體現為“1+1>2”。整體與部分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美國哲學家波姆曾精致地區分了部分與整體間的不同關系:整體依賴于部分比部分依賴于整體更多;部分依賴于整體比整體依賴于部分更甚;部分與整體相互依存;等等。生活中我們常說的“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是整體小于部分之和的生動例子。這些存在于部分與整體間的不同關系表明,整體更多體現為“1+1≠2”,因此更恰當地表述應為“整體不等于部分之和”。
對于整體與部分更深入的一個思考是,什么是合適的整體?什么是恰當的部分?即整體與部分的邊界問題。現實中的整體是不確定的,其不確定是因為我們很難確切劃定它的邊界。任何對象總是處在宇宙的普遍聯系之網中,任何現實中的整體也只是更大整體的部分。我們不可能為了研究一棵樹,而去掌握它與整個森林及至整個宇宙的聯系。與此相聯系的是,現實中構成整體的部分并非數學中構成某一集合的元素那樣清晰明了。對于一既定整體,尤其是復雜整體,其部分是多樣的,而只有對整體質有直接影響的部分的屬性才具有整體意義。對一支球隊來說,隊員個體的心理素質、身高、力量、奔跑速度等是影響整體質的重要部分特征,而某一隊員是否喜歡音樂、擅于繪畫等特性相對來說是意義不大的屬性。因此,作為我們思考研究對象的整體和部分總是局域性的,整體是局域整體,部分總是限定中的部分。如何正確認識、劃分整體及部分的邊界是整體論方法的重要問題。
誤區二:整體論方法是對還原論方法的根本超越。
幾乎所有的整體論方法的目標都是針對還原論而來的,一些整體論者認為未來的科學應徹底拋棄還原論方法,以整體論方法取而代之。拋開還原論其他多樣的內涵,我們著重在方法論上比較它與整體論的不同。還原論者認為世界是由基本粒子等“宇宙之磚”以精巧的方式構成,高層次的復雜對象由較低層次的簡單構件組裝而成。因此,在方法論上,只要我們掌握了部分的特性就可以得出宇宙整體的特性,對高層次事物的掌握可通過對低層次事物的認識來實現。還原論方法成為近現代經典科學的方法論基礎,托夫勒形象地喻其為“拆零”法。這一方法的實質是以分析—重構的方法把握整體,大致以如下步驟進行:1)使研究對象與環境分離;2)分解對象,高層次對象拆解為低層次對象;3)求解低層次對象。強還原主義者在方法論上切斷了部分與整體間的聯系,認為我們只能認識部分,或者認為部分本身就是世界的本質。如社會科學中的個體主義方法論,強調從社會個體的心理特征來解釋社會集體行為。弱意義的還原主義者并不否認整體,他們所強調的是對于整體我們只能通過拆解為部分來認識。
在方法論上,整體論者對還原論的眾多攻擊經美國學者D.C.菲立普總結為三類整體論:整體論I、整體論II與整體論III。它們主要集中在彼此相聯系的三個論斷上:1)整體不等于部分之和,整體的各組成部分具有緊密的內在聯系,任何分割都會損害這些聯系;2)對一個整體,我們不能根據對部分的研究獲得對整體的完全解釋,因為分割已損害整體,分割后的整體已不再是原來的整體;3)對整體的研究應以整體為研究對象,使用整體的專門術語與理論。強的整體論要求完全滿足這三個論斷。弱的還原論與弱的整體論在此并無本質區別,它們都基本能接受論斷1)與論斷3)。論斷2)是整體論與還原論的真正對立點。焦點匯聚在這樣一個問題上:如果分割必定會損害整體,我們是否還可以依據分割后的部分來認識整體?
強整體論者在此走入了絕對主義,對此是堅決否定的。然而,這一理想是難以實現的。如前所述,任何現實中的整體都是局域性的,都是更大整體的部分。世界上也根本不存在一個所謂未經分割的絕對整體。人類所有的科學知識都是局域的,不存在針對這樣一個所謂絕對整體的完整解釋。羅素曾指出:“假使一切知識都是關于整體宇宙的知識,那么就不會有任何知識了。”在科學方法論上,強整體主義與強還原主義一樣都是一種簡單化,前者把一切都歸結為整體,后者把一切都歸為部分。事實上,即便面對這樣一個局域整體,科學無需也無法窮盡一切聯系。科學實踐的重要任務在于探求組分間關鍵的內在關聯,舍棄一些不必要的聯系,以部分整合世界。由此,整體論方法的關鍵是要善于必要的簡化,以局域整體的觀點在關節處切割自然,而不是以整體拒斥任何分割,走向簡單化。
綜合上述,整體論方法對還原論方法的超越不是拋棄與決裂,而是揚棄與綜合。
整體論方法的局限:分割困惑與演化難題
當我們把整體論方法限定于“合理分割”基礎之上時,一個困惑出現了:是否任何對象都具有可分解性?存在不可分解的對象嗎?或者即便勉強能分解,我們也難以由分解的部分來認識整體?這樣的對象確實存在,它就是“演化”。
演化是整體論思想的一個重要來源,人們很早就認識到了有機生命個體的創生、成長、進化和消亡是一個整體的過程。但在方法論上,演化從未納入其體系。1945年貝塔朗菲首次提出建立一般系統論的設想,這可視為整體論發展中的一個里程碑。作為生物學家,貝塔朗菲更是注意到了演化的重要性,但演化在一般系統論中依然是一種理念,而不是其理論的必然組成。這是因為,無論整體論方法如何發展,分割必須是對同一實體的分割,分割后的部分必須是同質的,這才能保證由部分上升到整體的邏輯可能。分割的同一性、部分的同質性凸顯整體論方法的實質是基于實體論之上的構成論,它難以將演化納入其理論內核。面對一個實體,如一只西瓜,我們可以較為輕松地分割為幾塊并由部分回到整體,因為在分割過程中作為實體的西瓜并未改變,其每一塊都是同質的;而面對一個演化過程,我們是難于分割的。演化對象總是處在流變中,昨天的毛毛蟲與今天的蝴蝶從構成論的視野來看它們完全是異質的,是無法以構成方式拼合的,可它們卻共同形成一個簡單生命體的整體過程。對于演化來說,“整體”與“部分”這一對范疇是遠遠不夠的。演化過程是由個體所生成的,但個體并不就是過程的部分;演化整體與個體還常常分跨多個層級,不僅各層級間是難以通約的,并且層間聯系與各層級內部聯系也完全不同。演化的核心問題不再是整體由何構成,而是演化過程如何生成。一些哲學家認為我們應由整體論走向生成論。在科學上,目前雖然對于一些簡單的、異質性變化不大的演化通常可通過一定程度的粗粒化(coarsegraining),轉換為同質對象的狀態改變在寬泛的整體論框架內解決,但這必然是十分有限的。特別是面對經濟、社會、生態等領域日益增加的復雜演化系統來說,這種局限尤為明顯。
復雜系統的演化難題在20世紀70—80年代得到了科學的回應,由一批處于科學前沿的自然科學家開道、推進,而掀起了復雜性研究的浪潮。由巨量組分組成的復雜系統是如何涌現的?生命如何誕生?如何解釋自組織臨界現象?這些問題都吸引著人們不斷探索。復雜性科學的邊界迄今還處在迅猛發展中,“超越還原論”同樣是其方法論的主要目標。與整體論方法顯著不同的是,復雜性科學不再執著于“分割”,而由實體轉向過程,由存在走向演化。我們對世界的理解也由還原論裝配似的世界向涌現的、自組織的世界轉變。這一研究進路究竟只是整體論方法的深化,還是會引發科學方法論上的哥白尼革命呢?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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