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當代文學策略

時間:2022-05-31 09: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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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視當代文學策略

陳曉明先生在《有一點中國立場如何?》[1](以下所引陳曉明說法皆出自此文,不另注明)一文中以及在接受媒體訪問[2]時,提出了評價中國當代文學應該有中國自己的立場的主張。此說針對國內外對中國當代文學有太多的貶損和否定性評價而發。德國漢學家顧彬的部分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的說法,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下,加上其異邦學者身份,成了對中國當代文學最富代表性的批判。若干年前,有人已為20世紀中國文學寫了“一份悼詞”[3],送進了墳墓,而現在,當代文學除了少數之外,大部分又要被扔進“垃圾場”了。筆者并不試圖為中國當代文學號脈,只是分析一下陳曉明可疑的“中國立場”說,談一下為什么這種說法似是而非,為什么以“文學立場”取代之會更好。

陳曉明的“中國立場”說,是對其“前所未有的高度”說[4]的學理性補充,是為這一論斷尋找到了更高的正當性依據。陳曉明先生的論說邏輯可以這樣概括:中國當代文學是中國獨特的現代性進程中的一部分,加之漢語寫作“總有超出西方的文學價值尺度的例外”,是“永遠無法為西方文學規訓”的,也就是說,中國當代的歷史和文學都異于西方,而以西方的現代性經驗和西方的文學價值尺度來評判之,則“中國的文學永遠只是二流貨色”,所以,我們應有自己的價值準則,中國臣服于西方的“規訓和尺度”夠久了,是到了要有中國立場的時候了,要“對由漢語這種極富有民族特性的語言寫就的文學,它的歷史及重要的作品,做出中國的闡釋。這與其說是高調捍衛中國立場,不如說是在最基本的限度上,在差異性的維度上,給出不同于西方現代普遍美學的中國美學的異質性價值”。如果再加以概括就是這樣一個三段論述:中國歷史和文學具有獨特性———西方文學標準和價值尺度不適用(如用,就會造成過低和不合理的評價)———應有中國自己的價值立場和美學尺度(有了自己的尺度就會對中國歷史和文學做出合理解釋,就會發現當代文學達到了60年來“前所未有的高度”)。細究起來,這看似很有邏輯的論說實際上存在諸多學理上的疑點。中國歷史和文學具有獨特性,這毫無疑問。但中國近現代歷史也是整個世界史的一部分,中國的民族獨立、反法西斯戰爭以及社會主義的實踐和現代化道路,無不處在世界歷史的總體格局中,社會前行和變革的思想資源也主要來自西方,從“德先生”、“賽先生”到“馬克思主義”都是如此。身處其中的中國文學也的確有其獨特性,最顯著的就是,中國文學有更多族群承續、家國存亡的宏大關懷與焦慮,承擔起了更多“救亡”的責任和塑造新的社會和國家意識形態的功能,它一度成為宣傳抗戰的工具,服務于革命及政治意識形態,甚至成了階級斗爭的工具。但中國文學在艱難的歷史進程中也還有更多、更高的企望,尤其是從“五四”舉步啟程的新的白話文學,在眾多優秀的世界文學那里尋找到了范例和標準。中國古典文學的那種自足和封閉狀態隨著中國歷史“被現代化”進程的開啟,也永遠不可逆轉地被打破了。強調中國歷史和文學的獨特性,不能抹煞了更大的、更具普遍性的世界視角和文學尺度。

對于中國文學與政治及國家意識形態的過多糾結,尤其是“社會主義主流革命文學”、“走向共產革命的文學”,陳曉明認為中國現有的文學史寫作觀念無法闡釋其“合理性和正當性”,對這些文學,無論是“左”的贊頌還是“右”的貶抑(在夏志清和顧彬那里成了“中國作家受政治壓迫的歷史的佐證”),都不適切,應有一種更中性化的“中國的闡釋方式”。陳曉明沒有具體說,這是一種什么方式。但他是預定了其“合理性和正當性”的,是傾向于要有“對自身歷史的認識”,而且是“肯定性的認識”的。不贊美,不貶損,但肯定。陳曉明也許是想走一種相對客觀化的道路吧,對歷史先要同情地理解,而不是急于進行價值上的評判。他所說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僅是指這種歷史的“合理性和正當性”吧,抗戰爆發了,民族面臨生死與存亡,文學還是一派“后庭花”肯定是不行的,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才具有喚起民眾救亡的力量,才更具歷史的“合理性與正當性”。陳曉明在這里過分地強調這種獨特情形下歷史的“合理性與正當性”,而忽略了正常歷史條件下的普遍的常態的文學標準。我們肯定《放下你的鞭子》的歷史功績和作用,這并不妨礙我們也用相對純文學的標準來看待它。文學史的“實然”(實際如何)并不總是符合文學的“應然”(應當如何)。簡單說,歷史合理性并不等于文學合理性。就前者而言,黑格爾式的命題是對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現實的就是合理的,一個現象出現了,總有它的成因和理由。但從后者看,則“存在的不一定就是合理的”。比如說,文學從其根本性價值來說,不應被主要當成是一種政治宣傳的工具,這是文學的應然,但歷史的實然是文學有時就被當成了這樣的工具。以歷史的實然的合理性拒絕普遍的應然,顯然是一種價值判斷的缺失。夸大中國現代性歷史進程和文學的獨特性還不要緊,如果認為獨特性本身就可以拒絕應然的普遍正當性的裁決,則有害而無益了。政治對文學過多地介入,文學過多地依賴和受制于外在規律,而不是其內在規律,那么,不管如何具有歷史的正當性,都不是文學的應然狀態和理想狀態,更不能作為我們給予其正面價值肯定的依據。浩然就曾以歷史的正當性來為自己文學的正當性辯護,尤其是他的《金光大道》,簡言之,他認為自己的作品是那個時代的產物,“真實”反映了那個時代,所以他有價值。[5]是啊,有歷史價值和文獻價值(不管是正面的還是反面的),但有文學價值嗎?

陳曉明先生還一再強調漢語及漢語寫作的“獨異性”,存在著同樣的對普遍性文學標準的拒絕與盲視。漢語及漢語文學的確具有其語言上的特殊性,但這種獨異性是否發展到了可以棄普世的文學價值尺度于不顧的程度了呢?按陳曉明先生的邏輯,你不能拿西方文學標準來看中國當代文學,也不能拿中國古典文學的標準來看當代白話文學,于是乎只能以當代文學為參照來看當代文學,因為它是獨異的現代白話文,它自己就是標準。也難怪,他要強調當代文學達到了60年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不又成了“夜郎自大”了嗎?陳曉明先生說:“我們為什么只有這一種尺度(指的是西方文學尺度)呢?是否有可能,有意外,漢語言文學的尺度會有一點例外呢?僅就這一點例外,它永遠無法為西方文學規訓呢?”漢語肯定有其獨特性,誰也不會拿十四行詩的標準來要求中國的格律詩,但它們追求的語言的美、詩意的美、情感的美是一樣的啊。中國古琴樂曲很美,沒有誰會因為西方的鋼琴而否定古琴,西洋樂器“規訓”不了中國樂器,但講求節奏、曲調等樂理是相通的吧,追求音樂的美是一樣的啊。漢語寫作是獨特的,但漢語就沒有美丑之別嗎?講求語言精美是中國的呢,還是西方的呢?怎么是一個規訓另一個呢?讀讀當代文學中某些粗糙的似糞土一樣的語言吧,讓人懷疑這是生活于屈原、李白的國度的人寫出來的。這就是中國文學的尺度?這就是不受西方文學規訓?說“漢語文學”與其他的非漢語文學有差異是對的,但這種差異不能強調到不恰當的地步,畢竟世界各國文學的相通性要遠大于這種阻隔性。不能以“漢語”的獨特性消泯文學的相通性,文學的相通基于人性的相通、情感的相通、真善美等價值的相通、人類歷史命運的相通。惠子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是陷在了邏輯主義的深淵中不能自拔了。如果說,所謂的“中國立場”只是為了抵擋和拒絕到目前為止人類文學所達到的高度和標準,只是以貌似中性的態度,以尊重差異為口實,實現精神上的自足和自慰,那么,這顯然不過是作繭自縛,是自我麻醉和精神封閉,顯現出的是深層潛藏的無數心虛和怯懦,如同走夜路,大喊幾聲以壯膽一樣。

陳曉明先生讓我們牢牢記住中國的文學經驗,并且認為“依憑西方的文學價值尺度,中國的文學永遠只是二流貨色”,他這里說的“中國的文學”,僅指當代文學而言。為什么永遠是二流貨色?夏志清如果是按西方標準,也沒有把所有現代文學都看做是二流貨色,顧彬也很肯定中國當代的詩歌。而且“,西方的文學價值尺度”是個包含了太多差異的集合名詞,如果是指所有出自西方的理論觀點與批評方法,那么,用這些西方的觀點和方法來評價中國文學,并不總是發現它們是所謂的“二流貨色”,反而更加發現了它們的獨特價值。王國維評《紅樓夢》用的是叔本華的悲劇理論,得出的結論是《紅樓夢》是“悲劇中的悲劇”,放在世界各大悲劇中亦無愧色。國外漢學家對中國文學的研究,多為肯定性的研究,并沒有研究一番,得出“不過二流貨色”的結論了事。中國文學的許多特性和價值倒是在西方視野之下才越發清晰起來的。為什么偏偏當代文學一放在“西方的文學價值尺度”下,就成了“二流貨色”呢?無非有這樣幾種可能:一,當代文學本來一流,被忽視或扭曲成了二流的,甚或不入流的;二,當代文學本來就是二流的,所以放在中國古典的視野下,或西方理論的視野下,就不可能是一流的;三,當代文學本無所謂一流或二流,它豐富復雜,現有一切標準都難以對其進行衡量和評價,文學的妙與不妙,是不可言傳的,只能意會心知,批評就是妄言,如果非要評價,也要拉開極大的時空距離而后可,當代無法評價當代,所以,放在任何尺度下都是對當代文學的侮辱和歪曲。

一些當代文學的創作者或們就持這種看法,他們仇視和排斥文學批評,認為文學批評與真正的文學無關。肖鷹、張檸、孫郁等人顯然持第二種看法。而第一種看法顯然符合陳曉明先生的邏輯,這種看法包含著一個更深層的問題:“西方的文學價值尺度”到底有沒有普世性?西方的思想體系,有一些確實帶有西方中心論的偏見,對異己的文化和價值選擇充滿了蔑視。我們知道黑格爾等人就對中國傳統哲學有很多不公正的否定,一些國家至今并不承認中醫是科學等。但西方思想中的普世性內容的確又是豐富和廣大的,要不然,“五四”一代乃至中國的現代性實踐,就不會如此熱烈地去擁抱那些誕生于西方的價值、精神和主義。在文學方面同樣如此,中國現當代文學受國外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歐洲文學、俄蘇文學、西方現代派文學都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留下了清晰的烙印,這也說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創作至少是部分地在向異域的文學張望和看齊。如果沒有對其價值普遍性的認同,就不會有這樣主動的創作上的借鑒和模仿。作家們,如果不是全部,也有很多,已接納了西方文學的滋養,這就說明“漢語寫作”的獨異性是有限度的,其體現出來的文學普遍性反而是無限的。“西方的文學價值尺度”并不只適用于西方文學,同樣也適用于作為普遍文學和世界文學一部分的中國當代文學,因為“西方的文學價值尺度”必然包含著對人類文學高度及人類文學所能達到的高度的理解,這種理解是普世性的。筆者并不贊同所有的“西方文學的價值尺度”就是好的,任何一種尺度可能都有其相對性,但這種相對性不能成為我們拒絕其所包含的普遍性的理由。

陳曉明先生提出的“中國立場”,因而也變得模糊起來了。排斥掉了中國古典的參照及西方文學的參照后,還剩下什么呢?這種“中國立場”的內涵將是什么呢?它從哪兒生長出來呢?陳曉明先生沒有明言,只是提到仍對西方理論開放,“不是要拋開西方現有理論知識及其美學標準另搞一套”,沒有提到是否向古代文學理論開放,也許是要向古典文論資源開放吧,否則豈不是割斷了自己的傳統,從“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的開放心態倒退了。既然并不是要在理論和美學標準上另搞一套,只是尋求一種獨特的“中國闡釋”,給出“不同于西方現代普遍美學的中國美學的異質性價值”,那又何必一定叫“中國立場”?這種異質性價值,如前文所說,在漢學家那里也許會有更多的發掘。來自異域文化的旁觀眼光不是看得更清楚?真正讓陳曉明這位研究了幾十年中國當代文學的學者焦慮的并不是誰在闡釋中國當代文學,而是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否定性評價太多。于是,便將這些否定及其依據簡單看為直接來自西方(漢學家們),或間接來自西方(陳曉明說“我們評價中國文學,卻沒有中國理論批評研究者自己的觀點立場”,按陳的邏輯,我們不能同意別人的觀點和看法,否則就是沒有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或我們通過不同的研究得出了與別人相同的結論,也是沒有自己的觀點和立場。

總之,有人說好,你必須說壞,或相反,才是有你自己的觀點和立場)。于是,陳先生鮮明地提出了“有一點中國立場”,也就是要和“西方的”(顧彬只是個符號和替罪羊)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貶損唱反調。陳先生明著說不搞中西二元對立,實際還是陷入了二元對立中。而且這個“西方文學的價值尺度”被極其含混地使用,最后他的邏輯簡單到只剩下否定中國當代文學就是“西方立場”(不管是西方學者還是中國本土學者),肯定中國當代文學就是“中國立場”(如他自己)。這樣就將本來只是不拘中西的文學評價上的觀念差異,一下子上升成了中西對立。陳曉明站在“中國立場”的文化大旗下,自然具備了天然的道德上的優越性,但現在不只是一個文學評價問題那么簡單了,還有民族大義和國家的立場在里面。文學研究也需要動用民族主義情緒來尋求正當性嗎?我們為什么不能只就文學來談文學呢?你說當代文學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說出理由;另一個說部分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給出依據。人們應在這些理由和依據上展開對話和討論,而不是忙著為不同立場貼上容易引起誤解的標簽,這樣對文學討論有害,對學術研究也無益。在政治、經濟和國家利益等方面可能有明確的中西立場之別,但在文學研究這個領域,就讓它保持其清凈吧,我們只就文學來談文學,文學的立場并沒有明顯的中西之別,荷馬是全人類的荷馬,李白也是全人類的李白。如果現在提“中國當代文學只是中國人的當代文學,別人無權置評”,豈不有些可笑?所以,筆者認為,在討論文學問題時,還是應該多些“文學立場”,而少些所謂的含糊不清的只剩下某種姿態和極端斷語的“中國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