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明天不上班范文
時間:2023-03-25 20:42:56
導語:如何才能寫好一篇老子明天不上班,這就需要搜集整理更多的資料和文獻,歡迎閱讀由公務員之家整理的十篇范文,供你借鑒。
篇1
關鍵詞:流行歌詞;表達方式;特點
中圖分類號:J6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5312(2014)05-0119-01
一、歌詞語言使用的通俗性
在流行音樂歌詞表達方式中顯現出它的通俗性,通俗性的體現主要在歌詞的內容上,是人們對歌詞語言的一種直接感受。如明人王驛德這樣總結歌曲:“世有不可解之詩,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
徐渭在《南詞敘錄》中也有類似觀點:
填詞如做唐詩:文既不可,俗又不可,自有一種妙處,要在人領解妙語,未可言傳。名士中有作者,予涌之,齊梁長短句詩,非曲子。何也?其詞麗而晦。
現代詞作家喬宇也提出相同觀點:
歌詞是語言藝術,它的文學性正在于語言生動準確,而不是從書本上尋找詞藻,追求一種文縐縐的歌詞寫法,使得歌詞生冷不生動。生僻和晦澀,是歌詞的大忌。一切藝術特別是歌詞藝術,以雅俗共賞為好,以孤芳自賞為患。
以上從古至今都是征對歌詞創作的,對于現代流行歌詞的創作也更是如此。歌詞的意義表達方式決定了歌詞語言的性質,從溝通的角度來看,流行音樂歌詞要有必要的通俗性。
在歌詞創作中還要避免使用生冷字詞,含糊的語句和隱晦的意義,流行歌詞語言應該深入淺出,把意義淺藏在直白、流利、自然的語言文字中。除了避免生冷字詞的使用以外,歌詞的語言也講“以少勝多”,但是追求歌詞的表意效果卻不淺俗,在確定了語言內涵的總體傾向后,歌詞的語言也可以追求“一語雙關”的語意效果,使歌詞表意不僅語言精練合理,而且意味多樣。
二、歌詞主題立意的集中性
歌詞的立意,其實就是指歌詞的主題思想,也是一首歌詞作品的主旨。一個好的主旨是一首作品的創作源泉,是他的起始點,好的主題,是作者在生活中的體驗中提煉出來的,所謂藝術來源于生活也正是此意,在流行歌曲的歌詞中歌詞的選材可以很廣泛,但是主題要鮮明準確。如歌詞“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微笑背后若只剩心碎,做人何必做得那么狼狽……”(劉德華《男人哭吧不是罪》),流行歌詞深受當代人尤其是年輕人的喜愛也正是因為這一特點,歌詞能夠較好的展示要表達的意義,不需要太模糊的思考、太多的猜測。
三、歌詞意義表達的隱約性
歌詞意義表達的隱約性與歌詞意義的通俗性并不沖突,如果說通俗性是為了深入淺出、明達暢快使欣賞著更容易的接受歌詞內容,歌詞意義表達的隱約性就像是一杯上等的濃茶,意味綿長使人回味無窮。劉勰的《文心雕龍》在“隱秀第四十一章中”也曾談到“夫隱之為體,義主文外”。所謂義主文外,也就是“辭約而義富,含味無窮”的意思,如詞“是不能原諒卻無法阻擋,愛意在夜里翻墻是空空蕩蕩,卻嗡嗡作響誰在你心里放冷槍,舊愛的誓言像極了一個巴掌,每當你記起一句就挨一個耳光,然后好幾年都問不得聞不得女人香。”(李宗盛《給自己的歌》)含蓄地表達了愛情的諸多無奈,但是還是要勇敢面對的一種精神。歌詞屬于隱約文學,是要讓欣賞著能夠淺顯易懂,但是并不排斥含蓄的表達。
四、流行歌詞中的個性
流行音樂的個性體現在它往往是新題材的開拓者,是新風格的倡導者,對待生活有獨到的見解,也不跟在別人生后人云亦云,它的藝術表現手法往往出其不意,如詞“公公他偏頭痛 公公他偏頭痛,說銀兩不夠重,公公公公公公公公,公公貪污很兇,公公貪污很兇,那軍餉被掏空,后宮有佳麗三千卻不能碰,緊挨著燈籠,軍餉被掏空,后宮有佳麗三千卻不能碰……”(周杰倫《公公偏頭痛》)。它也是新語言的使用者,如詞“老子明天不上班,爽翻,巴適的板,老子明天不上班,想咋懶我就咋懶,老子明天不上班,不用見客戶裝孫子,明天不上班可以活出一點真實,……”(謝帝《明天不上班》)。突顯流行歌詞中的個性就能吸引更多欣賞者的眼球,個性的語言、新穎的結構會給欣賞者一種新鮮興奮的感覺,使欣賞者對歌曲產生更為濃厚的興趣。
五、流行歌詞的大眾性跟娛樂性
流行歌詞主要的欣賞人群是偏向大眾的,是以關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描寫普通人的小情小愛,這就突顯了流行歌詞的大眾性特征,流行歌詞之所以能在人群中廣泛流傳,其娛樂功能也不容忽視,新奇多元的流行音樂歌詞更能夠制造娛樂效果,如歌詞“爽爽爽爽!哈咿呦哦哦,哈咿呦哦哦,這個feel,倍兒爽,就這個feel,倍兒爽……!
篇2
春節兒子回來了,還帶來個女孩,按照柏興春和老伴的看法,女孩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膚那叫一個白,但又不是純白,而是白里透金,就像他種的白玉米,也和白玉米粒一樣泛著熒光。柏興春和老伴喜出望外,老伴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趕忙按照農村的風俗掏見面禮,女孩卻不要,說平時她和洋洋實行的是AA制。柏興春和老伴被A住了,好幾秒鐘張開的嘴說不出話來又合不攏,老伴拿著錢的手伸出去收不回來。還是鄉親們給他們解了圍。聽說洋洋帶著媳婦回來了,很多人都跑來看新鮮,洋洋忙著給鄉親們遞煙,給小孩子拿糖,柏興春和老伴忙著泡茶倒水。人來了一撥又一撥,一直到天黑透了,鄉親們才散去。年夜飯,那是全年最隆重的一頓飯,何況又是兒媳婦第一次登門呢?老伴做了一桌子菜,柏興春拿出來一瓶五糧液,那是3年前全縣種糧狀元表彰大會后縣委書記送給他的,他一直沒舍得喝。喝著酒吃著菜,聽著門外不時傳來的鞭炮聲,氣氛慢慢活躍起來。柏興春的老伴迫不及待,說,洋洋眼看著就30了,你們什么時候把喜事辦了?我和你們爸也好有個準備。柏興春也看著準兒媳說,我可只有這么一個兒子,等著抱孫子呢!覺得不妥,又忙說,當然孫女也一樣,時代嘛,不同了。一著急,柏興春說得結結巴巴,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急忙喝了一大口酒。兒子和準兒媳都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柏興春弄不清他們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又不想讓兒子為難,也不想讓準兒媳為難,忙說吃菜吃菜,把這事遮掩了過去,后來老伴又幾次想把話再提起來,都被柏興春岔開了。大過年的,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他不想鬧個不愉快。
走完了親戚,串完了朋友,柏興春私下里問兒子,什么叫AA制?兒子說AA制就是在經濟上各負擔各的。柏興春聽了一頭霧水,又說給老伴聽,老伴聽了說,媽呀!這兒媳婦不是咱的,要不一家人怎么能這么過日子?
春節很快就過去了,兒子帶著準兒媳回了北京,當初他和老伴“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不然就不放兒子走”的目標卻沒實現。
兒子走了,也把一個大大的心思留給了柏興春和老伴。夜里他聽見老伴一聲接一聲嘆氣,柏興春心疼老伴,他知道現在解救老伴的惟一辦法就是讓兒子盡快把婚事定下來,現在離春耕大忙還有幾天閑暇的日子,他于是下了決心,對老伴說,這兩天我就去趟北京,問問這兔崽子到底咋打算的,這回他不給我個囫圇話我就叫他爹!
不一會,柏興春就聽見老伴扯起了輕輕的鼾聲。
老伴睡著了,柏興春卻毫無睡意,準兒媳說平時她與兒子實行的是AA制,既是AA制,你買根黃瓜我買個茄子,你割2斤肉,我買1條魚,蔥花呢?油鹽呢?醬醋呢?一家人過日子,雞零狗碎的事多著呢,如果什么都AA制,怎么算得清楚呢?算來算去,斤斤計較,毫厘必爭,這不叫過日子,這叫趕大集,還有什么夫妻感情?當然他們也不一定能成為夫妻,就像老伴說的“這兒媳婦不是咱的”。既然不打算成為夫妻現在就不能叫戀人,不叫戀人到底算什么關系?自己去了,也要AA制?不,應該是AAA制。3個人嘛,當然要AAA了。兔崽子,老子養你這么大,養老的錢都掏出來給你買了房,本打算讓你娶妻生子,給老子傳宗接代,在北京好好發展下去,你卻給老子玩什么AA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第二天晚上柏興春和老伴正在收拾行李,車票已經買了,明天就能登上去北京的火車。鄰居的二丫推門進來了,手里還提了兩瓶酒。二丫人沒開口先帶笑,雙眼迷離,嘴角上翹,笑得要多甜有多甜,這丫頭見了誰都這樣,村里人都叫她二甜甜。二丫先叫了聲大爺大娘,二丫的爹娘比柏興春和老伴小兩歲。明天我想跟大爺去北京打工,不麻煩洋洋哥,到了北京我自己找活干,家庭保姆、飯店服務員,我什么都能干。二丫說。二丫今年剛剛20歲,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天天跟著爹娘去地里干活,不可思議的是她那張臉咋曬也不黑,當地人稱這樣的臉叫“氣死日頭”。從地里一回來二丫就往廚房里鉆,蒸饅頭搟面條煎煎炒炒,樣樣拿得起來。有一年二丫的爹做50大壽,請了一桌客,二丫操辦的,吃的人都說樣式新鮮,好吃。從此二丫出了名,誰家孩子過百日,老人做壽甚至娶媳婦,都請二丫掌勺。二丫也不負眾望,托人從城里買來好幾本烹飪和營養學方面的書,沒事的時候就買來材料照著上面的步驟操練,廚藝大有長進。說不定哪天晚上,二丫做了好菜,二丫的爹就隔墻喊一聲,把柏興春請過去喝兩盅。二丫身材勻稱,模樣好看,干農活不惜力,又做得一手好農家菜,十里八莊家里有年輕后生的人家,都想讓二丫嫁過去當兒媳。二丫這女子卻怪,不管誰給她介紹對象,好孬不見,媒人進家還往外攆……二丫把酒放下,說我爹讓拿來的。又笑。這次進京,可是重任在肩,柏興春不想再給自己惹麻煩,可是一來是鄰居,二來柏興春與二丫的爹要好,三來柏興春也喜歡二丫這閨女,想推拒都說不出口。火車票我已提前買了,柏興春說,這是他最后的擋箭牌。二丫說,大爺,不就是張票嗎?現買也來得及,再說這么遠的
路,您老雖說年紀不算大,但腿腳總不如我麻利,您就帶上我吧。話說到這里,柏興春只好答應了。
二丫說得不錯,她到火車站果然買上了票,但與柏興春不一個車廂,二丫說了不少好話,才與柏興春的座位換到了一起。柏興春與二丫坐了一天一夜火車趕到兒子家的時候是半上午,他按照兒子教給他的方法用密碼打開房門。房子好像很久沒住人了,到處鋪著厚厚的灰塵,地板上、沙發上,隨處丟著書、CD、VCD、襪子、褲頭、牛奶的包裝、啃剩的蘋果,臥室里被子沒疊,竟還亮著燈,廚房、衛生間更是一塌糊涂。柏興春氣得直哼哼,覺得兒子讓自己在二丫面前丟了人,嘴里不停地罵著兔崽子。二丫啥話也沒說,放下行李,就干開了。與兒子通電話的時候,兒子說他和蘭西西中午回不來,蘭西西就是春節與兒子一起回家的女孩,讓他們想辦法自己弄飯吃。柏興春看看廚房什么也沒有,冰箱里除了啤酒、酸奶基本是空的,就跑出去買吃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超市,他想自己要在兒子家住幾天,二丫說不麻煩洋洋哥,但一時半會哪里去找工作呢?少不了也得在這里先住下,就買了米、面、幾樣蔬菜、一大兜饅頭和幾斤豬肉。回到兒子家,兒子家已經變了個樣,亮亮堂堂,有條有理,二丫熱得滿頭是汗,正在清洗衛生間的馬桶。柏興春估計已經過了中午吃飯時間,因為他餓得肚子咕咕直叫。把東西放下,說二丫你休息一會,中午咱們兩個人的飯,你看著做。二丫雖是農村來的,但農村早幾年就有人用上了液化氣,現在又普及了沼氣,因此對洋洋家廚房里的現代化廚具并不陌生,她看看柏興春買來的東西,用不著的收拾進冰箱,然后三下五除二,兩菜一湯就端上了桌。柏興春想犒勞犒勞二丫,從冰箱里拿出了啤酒,二丫說不會喝酒,柏興春喝了一瓶嫌涼,再說一個人喝也沒意思就沒再喝。
晚上兒子和蘭西西回到家,一進家門,蘭西西先是哇地叫了一聲,然后把二丫叫到跟前說,你不是要來北京打工嗎。干脆在我家干得了,包吃包住,一個月800塊錢。不出所料,他們真的睡到了一起。二丫笑著說,蘭姐,一家人什么錢不錢的,只要蘭姐不嫌我笨手笨腳的,我哪里也不去了。又說你們快去洗個手開飯了。
二丫比洋洋小不了10歲,小時候跟在洋洋身后叫過幾年哥,后來洋洋去縣里讀書,兩個人見面就少了。再后來洋洋上大學,工作,他們也越來越生疏了。見了面,二丫喊了聲洋洋哥,臉竟紅了。洋洋面對已經長成漂亮大姑娘的二丫也是一愣。
饅頭,大米稀粥,四個炒菜,雖然都是普普通通的菜,但二丫做得綠是綠紅是紅,看著就讓人饞。平時晚上下了班,洋洋和蘭西西懶得自己做,頓頓吃飯店,洋洋工資高,蘭西西本科畢業就拿不了那么多了,而且要還房貸,要交物業費、水電氣費,他們還打算攢錢買輛車,因此好的吃不起,只能偶爾改善改善。吃來吃去,全都一個味。兩個人吃著二丫做的家常菜,直夸二丫手巧,做的菜好吃,熬的稀飯不稀不稠,他們很久沒喝過了。蘭西西還一再說,二丫這個小保姆她請定了。吃完飯,兩個人真的像主人一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洋洋要看“國寶檔案”,蘭西西要看“新聞聯播”,遙控器在兩個人手里爭來爭去。柏興春看不過去,二丫雖說是來打工的,但畢竟一個村住著,還是鄰居,又剛到北京,怎么也算是客人,二丫做的飯,收拾還是人家的,像話嗎?就幫著二丫往廚房里收拾盤子碗筷。二丫說,大爺你去看電視,這點活也叫活嗎?二丫把盤子碗筷收拾進廚房,沒顧上洗,卻端來兩盆熱水,一盆放到蘭西西跟前,一盆放到洋洋跟前,說蘭姐,洋洋哥,累了一天了,泡泡腳舒服。這才進了廚房。二丫從廚房出來。伸手在蘭西西和洋洋盆里試了試水溫,又分別為他們添了些熱水。洋洋和蘭西西每天一早出門去,一待就是整整一天,直到燈火萬家才從地鐵里鉆出來,最不舒服的就是兩只腳。平時他們都是臨睡覺的時候沖個澡,順便把腳也洗了,更多的時候是上網或者看DVD累了,澡也不洗鉆進被窩就睡了。現在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用熱水泡著腳,說不出來的舒服,他們還從沒享受過。二丫又招呼柏興春,說大爺熱水放好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你去洗個澡吧。
柏興春歲數大了覺少,何況又是到了一個新地方呢,天不亮就爬起來在小區里到處溜達。天大亮了,他回到家,見二丫已經做好了早飯,柏興春立即喊兒子和蘭西西起床吃飯。喊了半天,兩個人哼哼呀呀不想起,平時他們夜里12點之前不睡覺,早晨卡著點直睡到還有一個小時就上班了才匆匆爬起來,抹把臉就往地鐵站跑,從來沒吃過早飯。自從這天起,柏興春就了命令,往后兒子和蘭西西夜里11點之前必須睡覺,早晨必須起來吃了早飯再去上班。柏興春說,健康的身體來自良好的生活習慣,良好的生活習慣要從年輕的時候培養。他本來想說從小培養的,但他知道現在說從小培養已經晚了,才改說從年輕時候培養的。
開始的幾天柏興春早晨喊洋洋和蘭西西吃飯,他們十分不習慣,甚至還很反感,抱怨柏興春攪了他們的好夢。再過幾天,他們不用叫了,因為按照柏興春的命令早睡早起,早晨時間充裕了,他們再不用從床上一爬起來就奔命似的趕地鐵了,而且吃完飯蘭西西還有時間收拾收拾自己,然后她就可以容光煥發從容不迫地與洋洋一起去地鐵站了。不僅如此,他們感到吃了早飯與不吃早飯工作起來大不一樣,過去上班很久了人還迷迷瞪瞪像沒睡醒,現在精神飽滿,工作效率也高,為此兩個人最近都受到了老板表揚。
二丫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洋洋和蘭西西的生活。以往每到雙休日兩個人都要睡到半晌午才起床,起了床,蘭西西對著鏡子收拾自己,洋洋卻餓得等不及了,催著蘭西西動作快一點,兩人常為此發生不愉快。蘭西西收拾好,兩個人下了樓,小區附近沒有飯店,他們要頂著西北風走很久才能來到一個西北人開的面館,每人要一碗熱騰騰的牛肉拉面。打發了中午飯,晚上還要出來吃,聽著外面越刮越緊的西北風,他們實在不想走出暖融融的房間,兩個人誰也不說吃飯的事。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也餓得慌。實在堅持不住了,他們這才不得不出門。開始拉面的味道吃著還不錯,時間一久,別說吃,從那個面館門前過都想吐。他們只得又換了一家,吃了不長時間,又吃不下去了。當初兩個人搬到一起住的時候蘭西西就聲明過,這輩子她是絕不下廚房的,無奈洋洋只好親自動手,他買來各種各樣烹飪方面的書,買來魚,買來肉,買來菜,夸下海口,說要讓蘭西西品嘗自己的廚藝。魚剝了,肉洗了,菜切了,洋洋對照著烹飪書上說的要下鍋了,卻傻了眼,書上寫的各種各樣的作料,他一樣也沒有,有的作料他聽都沒聽說過。洋洋開了張單子讓蘭西西去買作料,等了很久不見動靜,出了廚房一看,蘭西西正趴在電腦前與人聊得熱火朝天,氣得他一把將電源線拔了。兩個人吵了一架,中午飯也沒吃。從此洋洋就失去了嘗試做飯的熱情……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二丫的到來讓他們有了一種翻身解放的感覺。現在的家,窗明幾凈,看哪里哪里順眼,瞧哪里哪里舒服,每頓飯,菜是菜飯是飯湯是湯,吃著可口,咽下去
舒服,他們再也不用為一日三餐發愁了。
有時候洋洋想,家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舒適,溫馨。就像一個港口,讓經歷了風浪疲憊不堪的船停靠。
洋洋和蘭西西的日子過得了,二丫也沒心沒肺地快樂著,沒事的時候還跟洋洋學起了打字、上網,只有柏興春一肚子心思。兒子與蘭西西這算怎么回事?說沒結婚吧,人住到了一起,說結婚了吧,不僅沒辦結婚登記手續,經濟上又實行的是AA制,往后有了孩子還不是個黑戶……柏興春不敢往下想了。當著蘭西西不好問,想單獨問問兒子又一直找不到機會,柏興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間一天天過去。眼看就要開始忙春耕的事了,柏興春再也等不下去了。一天晚上吃了飯,柏興春拉著兒子說要一塊出去散散步。一轉眼爹來了七八天了,洋洋也沒領著爹出去逛逛,他以為爹嫌悶得慌,打算到了雙休日,帶上相機,領著爹和二丫到天安門廣場啦、世紀壇公園啦看看,二丫這么辛苦,得給人家買幾件漂亮衣服。父子倆來到樓下,天上正飄著小雪,小區里除了幾個保安沒什么人。柏興春把憋在肚里很久的話終于倒了出來。沉默了一會洋洋說,4年前他與蘭西西就住到了一起,開始是租房,買了這套房子后又一起搬了過來。從他們開始交往的那天起,蘭西西就說她這輩子不打算結婚,就是說不辦手續,她說手續不就是一張紙嗎?她也不想要孩子,她說要好好享受人生,還說孩子是累贅,如果把養孩子當作一次投資的話,這絕對是一次風險投資,而且最終不管風險大小,都毋庸質疑的是賠本買賣。什么?柏興春說,你們打算就這么同居一輩子?洋洋說,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自由,好就在一起,不好隨時都可以分開,不要孩子沒有負擔。柏興春說,你們現在還年輕,怎么痛快就怎么來,但是你想過沒有,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和你媽,你還有幾個親人?我和你媽不是神仙,不能總活著,我們一旦不在了,那時候你也不再年輕了,在這個世界上你連一個親人也沒有……如果有個孩子。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就不一樣了。我給你說,你爹一點也不封建,傳宗接代不傳宗接代意義不大,人活在世上,親情是不可少的,而且是什么感情也替代不了的!
很久洋洋沒說話。雪越下越大了,柏興春看見兒子頭上都是白的,急忙幫兒子把頭上的雪輕輕拍打下來,然后又拍打自己頭上的雪,說回去吧,你好好想想爹的話,明天我得回去了,家里還有一大攤子事呢。二丫你們愿留就留在家里,不想留能在附近給她找個活干最好,一個村的又是鄰居,你得照顧好人家,不能我一走你就撒手不管了。洋洋說怎么會呢,我從小就喜歡二丫。
柏興春回家了,任務卻沒完成,回到家他沒敢跟老伴說實情,騙老伴說兒子答應與蘭西西商量商量,盡快把婚事辦了。春耕大忙開始了,一忙起來柏興春就把這事給忘了。一天晚上,電話突然響起來。柏興春一聽是二丫的聲音,有點緊張,以為兒子和蘭西西沒照顧好人家,讓二丫受了委屈。二丫先問大爺大娘好,又說春耕大忙了,二老年紀都大了,別累著。還說有錢別不舍得花,多買點好吃的,身體比啥都要緊。柏興春越聽越緊張,他知道二丫會說話,是不是兒子和蘭西西欺負了二丫,二丫打電話讓他撐腰的?這時二丫又說,蘭姐搬出去住了,她也搬出去了。柏興春心里咯噔一下子,這是發生了什么事?怎么兩個人說走都走了呢?柏興春問二丫怎么不在洋洋哥那住了,二丫說洋洋哥給她找了份工作,離家遠,就先搬出去了,又說請二老放心,她現在挺好的,過段時間回來就去看望二老。
篇3
一
喜鵲在老楝樹的樹梢上頭喳喳地叫得那個歡啊,楊四抬頭看看天,天是那么藍,楊四低頭又看看地,地上的小草綠生生的。再看看堂屋間,楊四臉上的笑意就更深了,右眉高高地向上揚起:四方桌上紅燒肉圓摞得尖尖的、雜燴里肉皮黃黃的、煮好的大草魚,還有花生米、皮蛋、洋花蘿卜、豬肝片四個小碟子。是的,楊四家有喜事了,這個喜事又是和楊四直接相關的。
楊四笑著喊著娘,我回來了!樂著將手中的一塊藍滌綸布一方紅格子圍巾捧到娘的眼前。娘笑著說好咧好咧,快去洗洗臉,人家姑娘就要到了!楊四感激地一笑,就去洗臉了。水嘩嘩地撲在臉上舒服死了,楊四這個臉洗得心潮激蕩。
楊四真的感激娘的,他的新娘子就是娘將小藤箱子里小布包里的私房錢拿了出來買了禮,又燒了幾大碗菜“換”回來的。大隊里的人都這樣說。楊四只是笑著,隨便他們怎么說,反正這姑娘是穿著筆挺的藍滌綸褲子,圍著紅格子方巾,坐在了楊家三間青磚紅瓦的堂屋里了。楊四家在莊子上算是家底子厚實的,父親楊木匠敲敲打打幾十年,為家中弄了個硬正家底子,收音機大隊長家還沒有時,楊四家一天到晚就響著“穿林海跨雪原”。娘將三個姐姐風光著嫁了出去,就忙活著小兒子的親事。娘這一忙就將這下放戶家的小姑娘忙到家中來了。大隊里的人都說這楊小四子就是討喜,一天到晚笑瞇瞇的。一笑那眼睛就更小了,一條縫,右眉偏又高高地揚起;楊四長得像娘,個子不高,細眼睛細鼻子白白凈凈的,上學時成績總是前幾名。老子前幾年死了,楊四初中畢業就不念了,也沒扛楊木匠的家什,就笑瞇瞇地到了田里做生活。學校的老師說是可惜了,楊四笑瞇瞇地對老師說:上面三個姐姐還沒我讀的書多呢!我的命挺好的了。楊四就這么笑瞇著小眼與娘一起在田里忙著,將田里家里都拾掇得光光鮮鮮。
楊四覺得自己命好。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城里的叫做霞的姑娘會飄到自己家中來,會圍上他選的紅格子方巾,就那么低眉順眼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其實,霞也不能全說是城里的姑娘。霞一家五口下放到楊四家的小隊里,土方子夯夯、茅草蓋蓋就是她家的房子。霞一家人都不會做什么活,也懶得做什么活。城里發的下放費,買的口糧霞一家一冬一春就吃得差不多了。霞的媽媽就東家借一些糧、西家討一把草。楊四家寬裕,楊四的娘好說話,楊四總是笑瞇瞇的,三來兩去的,霞姑娘就由她娘作主,做了楊四的新娘子。新娘子站起來比一米六的楊四還高一點呢,霞也是白白凈凈的,一雙手伸出來細蔥似的,楊四笑瞇瞇地摸了又摸,心就跳了起來。從此,楊四就將霞姑娘當寶一樣供了起來。
春日里田里綠了,楊四忙完田里的總是記著折兩根柳條掐一把河岸的迎春花,笑瞇瞇地送到霞的手心里。秋日里地里黃了金了,楊四也總是將自家園子里第一個紅了的蘋果洗得干干凈凈遞到霞的手心里,再笑瞇瞇地看著霞喀嚓喀嚓。霞喀嚓到最后,會將小半個蘋果塞到楊四的手中,楊四幸福得揚著右眉將蘋果核兒都啃掉。
霞很爭氣,春日里來到楊四家的,冬日里給楊四添了個雪白大團臉的胖小子,是莊子上大家記得的最胖最俊的小子,七斤半呢!楊四進進出出小眼瞇成一條縫了,右眉都挑到額角上去了,那個真叫喜啊!我的命好!有福呢!笑瞇瞇的楊四想起書本上有這么一句話:瑞雪兆豐年。他說兒子就叫“瑞豐”吧,沒讀過幾天書的霞抱著兒子楊瑞豐,難得地笑了。楊四的小眼里,笑著的霞就是一朵花,抱著兒子的霞就是一幅畫,楊四夢中醒著都看不夠的一幅畫。
二
那天天很藍,喜鵲一大早就在門前的老楝樹上叫,陽光穿過老楝樹上的葉子,透亮透亮的。
霞細聲細氣地說:和你說件事兒。楊四瞇縫著小眼喜不迭地坐到霞的身邊,霞嫁過來三年多了,難得主動和他說話的。我能回城了。霞說。我送你。楊四笑瞇瞇地說。瑞豐我帶了一起走。霞扭過頭定定地看著楊四。瑞豐肯定要跟著娘的。楊四笑瞇瞇地看著霞,霞白白凈凈的,鼻梁兩側有幾個碎密密的小雀斑,楊四老是忍不住要用手去摩挲摩挲的。霞站了起來:那你怎么辦?楊四說我送你回去我就回來,這田里離不了人。過兩日我再去接你。
其實楊四舍不得霞回娘家,自打丈母娘家年前回了城后,霞回去過一次,才住一晚呢,楊四就魂不守舍地騎著車去城里那個七拐八彎的小破巷子,笑瞇瞇地將霞和瑞豐接了回來。楊四心里說城里有什么好,丈母娘家的房子還沒自家的房子好呢,擠著五六口子。
霞坐了下來望著在院子里跑的胖胖的小瑞豐:我這次去不回來了。我戶口可以遷回城了。霞看著水杯中的水。那我和瑞豐呢?
我和瑞豐先回去。你的戶口能不能遷進城里,我不知道。
楊四仰起頭看看屋梁上的檁子,又看看院子里追趕著雞群跑的兒子,半晌,站到霞的面前:回城吧。戶口能不能遷再說,我和你們一起進城。我不去,誰養活你娘倆?霞抬起頭看著楊四,看看天看看地,又看了看瑞豐,半天,點了點頭。
秀氣的霞知道自己的致命弱點,不會做農活又不愿做農活。楊四家富有,楊四勤勞,楊四還讀過初中。娘說這樣的人家你打著燈籠滿莊子也找不到。
嫁給楊四,霞果然是過上了好日子。第一碗飯,楊四總是端到霞的面前,第一塊紅燒肉楊四也是先搛到霞的碗里,霞喜歡喝水,每天早上床頭柜上總有一碗溫開水,是楊四下地打早工前替她倒好的。一個女人還想要什么呢?嫁楊四前霞想天想地,就是沒想到自己還能回城的。
三
進了城的楊四一家在丈人家那小破巷子邊上租了一間房子,中間拉了一塊暗花布簾子,里面一張床,外面一張小桌子還有炭爐子。日子是要人過的,人又是要過日子的。楊四心中是有譜兒的,在城里過日子,比不了在鄉下,一根蔥都是要花錢的。楊四身邊是有些錢的。老娘一年前走了,三間瓦屋兩間廚屋還有小藤箱里的一些錢都給了楊四。楊四去租了輛三輪車,花小錢買了個牌照,領了件黃馬夾,自己才三十來歲,有的是力氣。楊四每早笑瞇瞇地向霞打個招呼,就踏上他的征程。征程,初中生楊四心中一直是這樣對自己說的。在城里過的這不叫日子。那綠綠的田野、滿園的梨花桃花,清凌凌的小河,晚上坐在門口看著霞看著寶貝瑞豐滿院子跑,還有星星月亮,那才叫過日子呢。
楊四笑瞇瞇地蹬著三輪車,兩個月下來,竟然也苦了五六百的。晚上回到家骨頭都散了,筋筋骨骨都軟軟的。可看著等他吃飯的霞和已上幼兒園的瑞豐,楊四扒拉著咸菜豆腐就著米飯也挺香的。楊四一人辛苦,霞說也要出去找事做,但小學沒畢業的霞找事還真不容易。回了城的霞笑容比以前多,說話的聲音也響了起來。霞說煤球要漲價了,去買些煤屑子自己做煤餅。趁太陽好,楊四和霞和了煤,用大勺子一個個舀在門口的水泥路上。放了學的瑞豐歡天喜地也去舀煤球,霞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個小伙頭子沒出息啊!長大蹬三輪車啊!死房里做作業去!蹲在地上的楊四停下舀煤漿的手,歪過頭看了看霞,又看了看哭喪著臉從書包里掏作業本的瑞豐:乖乖,聽媽媽的話啊,先去做作業!楊四哄起兒子總是柔聲細語的,楊四和霞說話也是柔聲細語的。平心而論,霞和楊四成家這幾年,感情還是不錯的。楊四喜歡霞,疼惜霞也舍不得霞。進城了,霞對楊四也還是不錯的。十幾平米的小房子,霞總是拾掇得清清爽爽,前些日子,又將房中間那塊用來隔斷的碎花布簾子扯了,換了塊藍白細格子的,家中清新透亮的。每天楊四收工回來,熱湯熱水也都還是有的。瑞豐一日日長大,白白凈凈,就是一個城里孩子的樣子。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回來還說一口普通話,洋不溜秋的,楊四心中真是喜歡,此時,腰腿骨就不疼不酸了。其實,每到下雨陰天,踏了五年三輪的楊四就直不起腰來,楊四老想,這個該死的太陽咋老不出來呢!
霞那天說,擺個小攤子吧。煮點五香蛋、煎點油端子賣賣。咱這房子靠路口。以后晚上你也不要出去拉客了。霞的話,楊四從來都是笑瞇瞇地應承的,何況這也真是一個好主意。門口支起了兩炭爐子,一只上面咕嚕咕嘟翻騰著香氣,棕色的五香蛋還真引起路人的佇足;一只上面放一只油鍋,調好的面漿在鋼精勺子里一攤,雪白的蘿卜絲綠綠的蔥花金黃色的姜末,不一會,金黃酥脆的蘿卜絲油端子就出來了。才一周呢,兩口子算算,掙的錢是楊四一個星期踏三輪車的兩倍還拐彎。三輪徹底不踏了。家里家外都是五香蛋的香,油端子的香,面色紅潤的霞忙里忙外哼起了歌,“咣當咣當”在案板上刨蘿卜絲的楊四小眼瞇成了一條縫,恨不得將左眉也揚起來。
笑瞇瞇的楊四忠厚又精明。顧客買五香蛋差個分把錢的,楊四總是笑笑,買蛋買油端子買得多的,楊四會多送個把。就這樣,許多老顧客早晨晚上經過這,總是要停一停的。門口沒名沒堂的兩小炭爐子,就這樣將家中烘得紅紅火火。
那日晚,月亮圓團團的,馬路上亮亮的,一大鍋五香蛋就見底了,蘿卜絲與和好的面漿也沒有了,要收攤了。有人問:有五香蛋了嗎?楊四說還有一個,霞說沒有啦!霞笑著剝了那只蛋,連著那細蔥般的手指頭,一下子塞到了楊四的口中,楊四一愣,眼眶就紅了,攥住霞的手半晌不說話。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月亮又大又圓。許多年后,楊四總想起那晚的月亮,心中總是甜蜜蜜的。
四
瑞豐真是楊四的寶貝兒子,更是楊四的驕傲。自打小學一年級開始,每學期都拿回來三好生獎狀,家長會總是霞去開,每次從學校回來,也是霞話最多的時候。說實在話,這個家,不能給瑞豐買什么好衣服好鞋子,但楊四也盡可能讓兒子出去不丟份。瑞豐越長越高了,可能是遺傳霞吧,十三歲就長到了近一米七,比楊四都高半頭了。楊四將旁邊的一間小房子也租了下來,五十元的租金楊四緊一緊能付得起,關鍵是寶貝兒子得有個學習的地方,不能老是趴在小凳子上做作業。兒子爭氣,考上重點中學啦,別人家捧著上萬的集資費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還沒門呢。為兒子,楊四什么都舍得。
霞也上班了,不遠處的優撫招待所招服務員,霞被招人的相中了。霞那天破天荒地炒了兩個菜,切了盤豬頭肉,說是慶賀一下,要上班了!楊四喝了點小酒,暈乎乎地,要上班的霞笑成了一朵花。細鼻子細眼睛的霞,白白凈凈、腰肢軟軟、高高挑挑的霞,三十多歲看上去還似二十多歲,霞就是一朵花,楊四一直這樣認為的。
上了班的霞,每早收拾得俏俏正正地拎個小包去了,那套深藍色的工作服,霞穿著哪哪都服帖都好看,霞會收拾,要么白襯衫領子翻出來,要么一紅花的小絲圍巾系在脖子上。剁著蘿卜絲的楊四笑瞇瞇的,總是揚著右眉看著霞輕盈地飄過巷子口。霞和瑞豐中午都不回來,楊四總是胡亂對付一下,剩粥剩飯扒拉幾口,晚上才是正餐,霞和兒子都回來了。這些個日子,多好啊!
霞越來越忙了。招待所是倒班的,不上班的時候,霞回到家中總是幫著煮蛋、洗蘿卜、刨蘿卜絲的。有霞在身邊搭把手,楊四心中是快樂的。再說,霞就是一樣事不做,哪怕就捧個茶杯,坐在身邊看著,楊四也是忙得興致勃勃的。可霞近來每天都很晚才回來。楊四老到巷子口,望了許多次,瑞豐作業都做完洗洗上床了,楊四坐在小桌那等得打盹了,還是沒有霞的腳步聲。霞的腳步聲是踏在楊四心上的,巷子口那兒一響,楊四就知道是不是霞回來了。
霞說,招待所客人多,服務員又走掉兩個,實在排不過來了。霞說有這份工作不容易,女人到這個年紀找工作實在是太難了。霞說你以后不要等,早點上床休息。楊四想說你不回來我睡不著。想想又沒說出口。
越來越時髦的霞讓楊四有點捉摸不定了。穿著粉紅碎花連衣裙的霞真是好看,坐在椅子上,左腿往右腿上那么一擱,端著水杯。楊四忽地想起那日電視上的廣告語:風情萬種。風情萬種的霞讓楊四喜歡又有點不放心了。
霞身上有一股子以前沒有的香氣,楊四說不出來是好聞還是不好聞。霞的鞋跟越來越高了,本來就高挑的霞穿上高跟鞋,讓楊四有點可望而不可即了。
那日,霞洗手,楊四以為她幫自己刨蘿卜絲,卻見她從小包里掏出個指甲油瓶子,往手上細心地涂起來了。霞又買了件豆綠色的皮大衣,圍上一條奶油色的圍巾,比掛歷上的女人還漂亮。霞招待所的工資并不高,還不如自己賣五香蛋掙得錢多,這要多少錢啊?霞說是在招商場買的,百把塊錢不值錢的,我穿什么都好看,是不?霞朝楊四嫵媚一笑,楊四神魂蕩漾。笑瞇瞇的楊四相信,衣服不問貴賤,穿在霞身上真的都是好看。身挑子好嘛。可那日傍晚,在攤子邊張羅,霞那天回來拿東西又匆匆地去上班,那兩個買五香蛋的女的看著霞的背影說:真好看!楊四喜滋滋的。那高個兒的女的又說:真皮的,人民商場賣五千多呢!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月色將馬路上照得亮亮的,大鋼精鍋里的五香蛋很快就見底了,楊四用塑料袋包起最后兩個五香蛋,想想又剝了蛋殼,揣在袋里,走出巷子口。招待所離楊四家不遠,楊四除了霞剛去的時候去過一次,還有那次大雨為霞送雨傘,就再也沒來過,楊四揣著熱呼呼的五香蛋,踏著月色伴著一閃一閃的星星,輕快地走進了優撫招待所。喜歡前思后想的楊四,以后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那日晚不鬼使神差地去招待所,恐怕,自己這個屋檐下,霞還在吧?
五
笑瞇瞇的楊四說到底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在霞面前要面子,在兒子面前要面子,在認識與不認識的人面前更死要面子。
那日晚上的事他與誰都沒講,站在招待所二樓的那個窗戶前,兩個五香蛋在他的手中被捏碎了,捏成蛋泥了,他也不與誰講。霞追著楊四的腳步回到家,楊四一聲不吭地洗了洗上了床。霞坐在床沿上問他怎么辦?他還是一聲不吭。霞開始摔東西弄得滿屋聲響,楊四面無表情地朝兒子房間指了指,翻了個身面向墻。
霞仍是很晚才回家,楊四對所有人笑瞇瞇的,還是煮他的五香蛋做他的蘿卜絲餅,油鍋里滋啦滋啦的。只是不看霞了,要看,也是看霞的背影。看著看著,眼睛里就汪出些淚水。
霞那日回來,送上一張紙,離婚,兒子歸霞撫養。楊四戴起眼鏡看了看,一聲不吭就撕了。霞青著臉去了招待所。過了十來天,又送回來一張紙,離婚,兒子歸楊四,霞每個月付三百元撫養費,楊四又將離婚書給撕了。
那日瑞豐板著臉回到家里,從書包中抽出一張紙朝桌子上一拍。楊四一愣說兒子怎么啦?兒子一聲不吭坐到那間小屋做起了作業,文具盒摔得山響。那張紙原來又是一份離婚協議書!楊四牙咬得喀吱吱的:你這個女人,竟然讓兒子帶這樣的東西!怕兒子不知道啊?怕天下人不知道啊!楊四霍地一下將那張紙嚓嚓地撕得粉碎:你做夢去吧!這輩子你就別做離婚的夢了!霞再也不回來了。不回來就不回來,楊四不簽字這婚就離不了,霞還是楊四的老婆瑞豐的娘。永遠。
楊四對兒子更加盡心盡力,考上重點高中的兒子,是楊四的全部希望。楊四想著兒子讀書需要錢,楊四想想自己也是可以開旅店的,開旅店也他娘的弄個經理當當。楊四在巷子口那兒轉悠了幾天,回鄉下將三間大瓦房給賣了,又將進城這十來年存的錢都掏了出來,終將那樓上樓下六間房子盤租了下來。楊四將以前租的小房子退了,六間房留了一間給自己與瑞豐,一間做接待的還放了一臺電視機。雇了兩個服務員,自己做經理兼做些簡單的飯菜。一個房間四張床,十六張床的小旅館在鞭炮聲中開張了。
笑瞇瞇的楊四不停地往巷子口瞟上一眼,楊四心中是有火的:你不是就嫌我是賣五香蛋的么?再說了,瑞豐上大學也還是要花錢的,總不能讓上了大學的兒子對同學說:老子是賣五香蛋的吧!二十元一晚的小旅店,住客都是些打工的跑小買賣的。晚上旅店里總是吆五喝六、大喊小叫的,天天晚客滿。楊四希望霞來看一看,打心底里希望。
其實,霞知道楊四這些日搗鼓出些動靜來的。平心而論,霞一點不恨楊四的,楊四不肯簽離婚書,霞也不恨。她只是一直認為楊四不配自己,在鄉下的時候她只能悶在心里,她認命。進了城,霞心里似塞了一把草。怎的就嫁這樣的一個男人!女人不就一輩子?
這個高高的男人對霞好,一直關照著霞。他老是說霞聰明漂亮可惜了可惜了,做服務員也可惜了,沒一個月就將霞調到前臺去收錢了。招待所幾個小姑娘都前后討好他,經理長經理短的,可他總是板著臉嚴厲得很。只有對霞不一樣,說話總是征求霞的意見,招待所大事小事也找霞一起商量。那日晚上,他一把抱住她時,她略略掙扎了一下就癱軟在男人寬闊的懷抱里了。
霞心甘情愿,霞也心滿意足,霞覺得這樣自己活得才像一個女人。霞就將招待所當成家了,這招待所不就是如自己一樣的么?偶爾,她會想起上學的瑞豐,但那小東西看到她卻總躲著她。那次她喊著兒子,塞了兩百元錢,兒子板著臉手用勁一揮,那兩張鈔票就在路上和樹葉一起飛舞了。
六
瑞豐這孩子話不多,霞走了以后話就更少了。兒子一次也沒提過他媽媽,甚至不準楊四提到霞一個字。哪個孩子不要媽呢?不想媽呢?霞這個女人,一年多了,就狠著心不來看一次兒子?楊四心中很想霞的。
這個夏天是楊四進城十五年來最熱的,熱得吃不消。旅店那幾個電風扇,扇出來的全是熱風。那兩女服務員熱得只穿吊帶衫、短褲,進進出出里里外外一身白肉直晃眼。楊四皺起一臉的皺紋笑著說:不能再脫了,不能再脫了!那三十出頭的高個兒服務員拋過來一眼風:老板,熱呀,受不了呀!嗲聲嗲氣的。楊四扔她一個白眼說是你們這樣,那些光膀子的住店客人才受不了呢。這兩個東西和客人有時不清不楚的,特別是那個矮個胖胖的姑娘,才二十來歲呢,在房間里老是和客人尖聲浪笑打成一團。楊四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人家大賓館的小姐還出格呢,自己這小旅店算什么小爬爬?只要她們勤快,只要客人滿意,楊四才不管呢。
瑞豐高考前的那晚說我想吃五香蛋,楊四忙不迭去煮了,第二天一早,楊四又去巷子口用筷子叉了根大油條。瑞豐明天要進考場了,一根油條兩只雞蛋,討個100分的彩頭吧。結果分數出來,兒子是六百六十一分!高出一本分數線三十二分!那晚楊四那個喜呀,抓住成績單屋里屋外直轉。看見一個人就告訴一個人,楊四喝醉了酒般地興奮,這么多年的苦與累,這么多年的心思都了啦!
霞這么多年的情況楊四其實是知道的。那個招待所的經理其實最后也沒要霞,玩玩的,就霞這個癡子,還跟那個胖子好三年多。霞后來又和那個商場的副老總好了幾年,在街上楊四遇過。楊四只當沒望見,霞也只當不認識楊四。也不知道霞現在又和哪個男的泡一起了。楊四真是不愿多想霞,但其實,楊四還是常想起霞的,楊四想起的霞,還是那個在自家三間瓦屋里的說話細聲細氣的霞,那個抱著瑞豐的白白凈凈的霞,還有那個有月亮的晚上,將五香蛋和手指都塞進楊四口中笑笑的霞。這些個霞,常想得楊四滿身燥熱,覺也睡不著。
買箱子,買衣服,襯衫、跑鞋還有梳洗用品,瑞豐去上海讀書一樣也不能少的。上海那座著名的大學!計算機系!命好啊!有福啊!楊家祖祖輩輩出了個大學生,還是名牌高校。手機響的時候,楊四高聲大氣:我是楊經理,是要住店嗎?手機里那女的輕輕笑了一下,說是晚上回去看看瑞豐呀!楊四看著手中的手機,愣了愣,搖了搖頭。真是霞,這個死女人,還知道回來看看兒子!大概,也聽說兒子考上大學了吧。楊四想想,也是的,也該告訴霞的,霞到底是瑞豐的媽呀。楊四想想,忽地就右眉揚了起來,忽地也不那么恨霞了。一家三口,吃個團圓飯,替瑞豐送行,說說話……楊四前前后后歡歡喜喜地又忙了起來。
切了豬頭肉,煮了五香蛋,炒了肉絲,燒了雜燴,煮了兩條草魚,楊四想想霞是喜歡吃蝦仁的,楊四嫌超市里的蝦仁不新鮮,特意去買了大青蝦又去買了腰果。又去搬了一西瓜。想了想,又去買了瓶五糧春,這樣的好酒楊四從來沒買過。
端上菜倒上酒,看著霞對著瑞豐說著吃著,楊四高興,楊四想這才像個人家。楊四喜滋滋地將腰果蝦仁炒了上來,腰果金黃金黃的,蝦仁是楊四一個一個擠出來的,雪白雪白的。霞嘗了一口開心地說:與飯店炒的一個樣子的!霞又吃了一個五香蛋,說是外面的五香蛋都沒有這個好吃。楊四笑著又替霞斟了一杯酒,霞笑笑接過去又喝了一大口,兩朵紅花就從霞的臉上飛出來了。瑞豐話不多,放下筷子說是和同學們約了看電影,楊四說你去吧,霞也說你去吧,話音未落瑞豐人影子就不見了。兒子不見了,倆人就冷場了。霞站了起來收拾起桌子,楊四就坐在那看霞細細的腰,那燙得卷卷的黑發,綠色的裙子隨著霞的走動也一擺一擺的,喝了點五糧春的楊四心中就一波一波的了。霞從小包里掏出一個紅紅的喜封子說是給瑞豐上學用的,楊四就一把拉住了霞的手。霞抽著手說我要回去了,楊四將霞往床上一推,騰地站起關了門熄了燈。月色從窗外探頭探腦地進來了。
九
兒子走了,客棧又開了起來,只不過是生意不如從前了。先是什么文明城市創建,門前這條路要修花壇和綠地,路邊重鋪統一的地磚,灰塵漫天漫地多少天,就使客棧的生意基本沒了。再又是那個房主看路修好了,要漲房租。瑞豐讀大三的那學期,楊四的客棧徹底關了,楊四將東西收了收,在城邊上租了間十幾平方的小房子。笑瞇瞇的楊四轉了個圈又轉回二十來年前剛進城的那個樣子了,十來平方的房子,一張床一張桌子。只不過,那時,家中有霞,有瑞豐,賣五香蛋煎油端子,熱熱鬧鬧的。現在,只有自己這么個半老頭子,落了一身病,踏不動三輪車也做不了五香蛋了。但想到瑞豐,想到兒子就要畢業,楊四心中就亮堂起來了。兒子有兩學期放假沒回來了,說是利用假期去打工,為一個什么公司搞編程。兒子出息了,兒子有能耐了!楊四眼前陽光燦爛。
至于霞,楊四也認了,名分上霞就是楊四的老婆,瑞豐的媽。這些年,霞換了幾個男人,楊四管不著也不想管。楊四也沒再火熏火燎地想過女人霞,楊四知道自己老了。這年把楊四老是咳,咳起來翻江倒海,血絲子都咳出來,胃子還老是隱隱地疼。春節兒子回來,楊四撐著做了幾個菜,吃著吃著又咳了起來,將吃下去的都吐了出來。兒子說再去醫院看看吧。淡淡地。楊四其實很想兒子說一聲我帶你去醫院看看的,就像兒子小時候不明就里的肚子疼,兒子抱著肚子在床上滾,自己抱著兒子不要命地往婦幼保健院沖的那樣。
楊四其實去過醫院的。醫生說是讓做CT,一問要好幾百元錢,楊四就回來了。兒子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畢業了,總要成家的吧,要成家,楊四肯定是買不起房子給兒子的,可存折里開旅店存下的那幾萬元錢,楊四鐵定了是給兒子娶媳婦的,定期的,一分也不能動,萬萬不能動。
大學畢業的兒子還沒畢業就被上海那一家什么公司簽了,是德國的一家公司,做電腦的。笑瞇瞇的楊四一直堅持到晚才問兒子:一個月多少錢?兒子說是年薪。一年多少?一年十萬。十萬?大學一畢業就一年十萬?楊四小眼又瞇成一條縫了:瑞豐,有出息啊!多少人一輩子也掙不到十萬塊呀!楊四瞇著眼瞇著滿臉的皺紋看著瑞豐笑,這笑容就有點討好了。
瑞豐本來說是要在家呆幾天的,可到了第二天晚,說是公司打電話讓瑞豐早點去報到,楊四笑著說不能再多呆兩天?楊四真想由出息了的兒子陪著,去鄉下那個莊子上轉一圈。但楊四沒說出口,這次兒子回來,楊四覺得是有些變化的。楊四說不出來有什么變化,但楊四就有這個感覺。
兒子早上走了,背個雙肩包,一雙運動鞋,一米八的個頭,迎著太陽光向車站的方向走了。楊四笑瞇瞇地扶住門框一直看得兒子影子都不見了。坐在板凳上,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心中是不承認或是不想承認的,兒子好像離他越來越遠了,是不是,有點嫌棄他這個爹啦?可老子是他的爹呀!
十
楊四這輩子沒想到,和兒子再次見面是在法庭上的。
自打兒子畢業那個夏天起,兒子就再也沒回來過。春節沒回來,楊四打兒子手機,兒子不耐煩地說要加班,回不來了。楊四看著手中的手機,愣了半天。
晚上,楊四猶疑一陣,掏出手機打給兒子,可一打就是“電話正在通話中”,再打還是“電話正在通話中”,楊四等了一會兒,再打,手機關機了。楊四看著窗外的月亮,發了好一陣呆。
醫生說讓你的兒子請假回來一陣,楊四是很驕傲地告訴醫生自己的兒子是在哪哪哪的,那富態的女醫生說是老人家好福氣呀!笑瞇瞇的楊四心中涼溜溜的,福氣嗎?楊四一直認為自己是有福的,命好。娶了個城里的漂亮姑娘做老婆,生了個聰明兒子,考上名牌大學現在拿高工資,自己苦也苦過了,經理也當過了。現在,老婆兒子都望不見了,笑瞇瞇的楊四心中老是凄凄惶惶的。
開刀不開刀?楊四想了幾天,開,說不定還有幾年過。不開,楊四覺得也許過不了這個寒天了。楊四還是想開刀的,楊四還沒看著兒子娶媳婦呢,楊四還想抱孫子呢!其實,想兒子想得心疼的楊四去過一次上海。他模糊記得兒子的學校是在長寧區的,好像那公司也是在這個區的。天都要黑了,他摸到了兒子的大學門前。他撥通了兒子的手機,兒子接了。他一激動就說瑞豐我想你。兒子說我正在忙呢。電話就嘟嘟的了。他又撥了電話說是瑞豐我來上海了!兒子一愣說你找個地方住下來吧,我有時間打給你。楊四到底聽到了兒子的聲音,就找了個小旅館住了下來。第二天醒來又打電話給兒子,可兒子的電話老是暫時無法接通,中午,楊四心中又惶惶的了,又撥打兒子電話,兒子說得倒是干脆:你回去吧,我已經在機場,和老總出差呢。楊四看著手機,真想摔掉。
上法院告兒子的主意是居委會主任出的。
當又一次打電話給瑞豐,而瑞豐只是說一聲我沒時間就掛了電話時,楊四胃疼得吸涼氣,心也疼得揪起來了。居委會主任通知各家打掃衛生,發現躺在床上面色枯黃的楊四。胖胖的女主任人好心也好,當下回去煮了稀粥又帶來了一箱子牛奶,楊四哭出聲來了。主任眼睛瞪得滾圓:把你兒子電話給我,天不問地不問,老子、娘還有不問的!兒子對居委會主任說他忙,回不來。居委會主任說是你回不來也要回,你父親不動手術不行了!那邊就將電話給掛了。居委會主任再打,電話沒人接了。楊四說興許兒子正在有事,主任說你的病不能等了!熱心腸的居委會主任發動了幾個大媽,輪流給楊四送點吃的。楊四實在不想吃了,剜心剜肚地想著兒子,偏偏想起的都是小時候的瑞豐,上幼兒園的瑞豐,背著小書包的瑞豐,還有那晚,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瑞豐。現在兒子到底是啥樣子啊?
告這個不孝子。當主任幾個坐在楊四家的時候,楊四笑出一臉苦紋:告他什么呢?哪有老子告兒子的呢!楊四不同意。主任火了:你的兒子就該盡兒子的責任。讓他拿錢給你看病,讓他回來侍候你動手術!主任緩了一口氣:手術拆線了,他走,我還組織人照顧你。楊四感激地笑著說:難為你了主任,但我就是不想告自己親兒子!主任站了起來:好,好,你不告!等你咽氣了,說不定你也見不著你嫡親的寶貝兒子了!主任走出門外。
楊四扯著嗓子大叫主任,我同意了,你幫我告吧!
楊四早早坐進了法庭的原告席上,瑞豐慢慢地走了進來。
下雪了。是熱心腸的居委會主任叫了個三輪車陪著楊四來的,一路上,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天上在路上在三輪車外飄飄灑灑。
其實,瑞豐的身影從窗外一閃過,楊四就目不轉睛了。幾年不見,瑞豐似乎又長高了些,長壯實了些,白白凈凈的,架著副無框眼鏡,兒子真帥啊!瑞豐四處張望了一下,就朝被告席上慢慢地走去。楊四胃子一點也不疼了,楊四笑瞇瞇又焦灼地迎著兒子的目光,楊四想喊又喊不出聲:兒子,兒子!幾年不見兒子啦。瑞豐坐下來后,楊四就想跑到兒子旁邊去,可是,兒子臉上沒有表情,也不朝楊四這邊看一眼。法官們進來了。
法官說什么楊四根本就沒聽清,楊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瑞豐身上。瑞豐坐著,從自個兒包里掏出瓶礦泉水;瑞豐四處也看看,就是不朝楊四看。法官說讓原告陳述理由,說了兩遍楊四也沒在意或是沒聽見。金色的陽光從闊大的窗戶外照了進來,雪花也飄在陽光里,瑞豐正好籠罩在陽光和雪花里了。
楊四想起二十八年前的那個冬日,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小瑞豐,七斤半的胖兒子,哇哇哭的大兒子!眼前的兒子越發好看了,不折不扣的知識分子,道道地地的城里人。是計算機專家呢!
楊四慢慢地扶著桌邊站了起來,看著親親的兒子:我是你的爹呀!我——不——告——了!撲通一聲就順著椅子滑倒在地上。口邊泛著一絲白沫。居委會主任沖過來說叫120!楊四眼睛睜開,瑞豐慢慢地走了過來,越走越近了。看見兒子了,真的看見嫡嫡親親的兒子了!居委會主任的主意真好!
篇4
本來太陽有一竿子高那會兒,大桂就下車了,可她嫌早。她想喝杯熱茶,鄉里的小街上沒有,她就進了一家面館。要碗面湯喝,不好意思,就又要了一碗面。她脫了風衣搭在椅背上,胸聳如峰,鼓凸得很惹眼,仿佛要極力沖破暗紅短衫的束縛去另覓生路。一條線香一樣細的白金鏈子掛在脖子上,下面吊著一個亮晶晶的珍珠球,脖子一動,珍珠球便在間蠕爬,像一只甲殼蟲。喝了兩口面湯,從手提包的外夾層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支含在唇間,剛要點火,又突然塞進了煙盒,四下脧一眼,接著再喝面湯。長長的帽檐像挖甘草的鐵锨頭,白花花地遮住了臉,一束黑發馬尾似的從帽子后面的洞眼里穿出去,一直拖到背脊心。手機上看了幾張照片,幾段文字,屋里就麻乎乎的了。老板打開屋頂上一盞黑不溜秋的燈,燈光雞油一樣往下淌。
一只白鼻子狗迎著她汪汪地叫,她不理它,狗就跑了。越往里走,莊子里彌漫的牛羊豬雞的氣味就越重,熏烘烘的。磨過墻角,那只狗又來了,汪地叫一聲,尾音咕噥著,像是孩子撒嬌,不停地哼哼。她一看,絞瓜家的。三年了,它還認得她。
絞瓜是大桂的對象。大桂和絞瓜是娃娃親,娘肚子訂下的,說好一個把兒一個坑,就是親家,都是把兒都是坑,就是干親。兩家近鄰,隔兩個莊戶院兒。大桂二十歲交二十一那年,大人說定了給他們成親,不料收過秋趕集,碰到同學巧蓮,巧蓮上了兩年大學不知咋又退了。巧蓮留一頭掛面長發,鳳眼紅唇,跟大桂說話時接了個電話,頭一揚頭發飄一下,說到開心處,笑得時候頭發瀑布一樣把臉半遮半掩,手機在頭發里若隱若現,手機上黃色的鑲邊陽光下射出刺眼的光芒,她懷疑那是金子,沒好意思問。巧蓮說,傻了你大桂,一結婚啥都完了,你這模勢、腰條,干啥不好?說著上下瞅大桂,像是伯樂相馬。大桂說,我上個初中,哪敢比你?巧蓮說,有文憑又不貼在臉上,臉蛋兒比啥文憑都強!
趕集回來,大桂幾天不說話,幾天沒去絞瓜家,絞瓜來,她也不說話。臨要走了,她才去給絞瓜說,婚先不結吧,我那同學事干大了,我去奔往她找個事做,好了你也去。絞瓜急了,你,大桂,他一把把她按到炕上,嘴堵住了她的嘴,手伸進胸衣里,她掙了幾掙不掙了,反正遲早的事,想咋咋吧。絞瓜呵嘍氣喘的,騰出嘴的功夫,也“反正”了幾遍……絞瓜想的怕是跟她想的一樣。褲帶解開了,絞瓜的聲氣越發重了,就在這時,院里有人說話:門開著呢,絞瓜在家啊!倆人一骨碌翻起身整治衣裳,絞瓜爸媽就已經走到窗根底下了。舅家兒子娶媳婦,他們去行禮幫忙,說是下后晌回來,這晌午不到呢,就進了屋了。
大桂一走三年多,打電話往家捎過話,說是五一、十一回來、春節回來,但一次也沒回來過。
剛去時在巧蓮介紹的飯店當服務員,一身海藍衣褲,帽子也是海藍的,戴個胸牌,白底藍字,號碼是268。巧蓮來看過她,說不錯不錯,空姐又能咋地。十來天下來,大桂說“看不慣”,拍屁股走了。超市、茶樓、浴場、餐館……折騰了四五個月,她又回到那個飯店去了。奇怪的是她還是那身衣服、那個號牌。二進宮、回頭草,夠丟人的,可是這里錢多,管吃住,要不是想著出來掙錢、改變點啥,她怕是當了小絞瓜的媽了。她想,我有的是力氣,端個盤子遞個碗,還能比拿麥個子、挖田費事?你誰眉眼不地道,我不看你就是了,你還能給我眼皮子支個棍棍子?可是,往往事有難料,即便事先有了準備,也還是讓你始料不及!
以前“抓秋”這個時候,中午不回家,吃點干糧繼續忙活,都想著一年的辛苦撂在田里了,熟了的糧食蔬菜得趕緊往家扒拉,要是被一場雨泡了,那就把自個遭浸到里頭了,哭爹喊媽啥啥不頂了!干活干到太陽落,飯也是回來做,苦一天了,不能不往扎實吃,不急不慌,細嚼慢咽。一般的,大桂和妹妹小香、爸爸花臉、大爸瞎子要下地,媽媽桂香在家忙家務、操心個豬啊雞的,沒吃的米面了,自行車馱一袋子原糧去加工。每天,花臉一進院子,桃樹杈子上扯下個爛毛巾,身上身下抽一頓,就進屋躺倒在炕上了。他不洗,走在路上哪個渠溝便當,就往臉上潑兩把水,涮涮腳。他吃了喝了緩夠了才洗,洗了就睡了。他話少。他是不想在長大了的女兒面前,讓桂香日娘搗老子地罵他。有時憋不住了說一句,一張嘴,還是少不得桂香一頓堵:住你媽B的,熱飯塞不住你個冷溝子!
花臉有大名,叫程萬秀,小時候得水痘,臉上留下手指肚大的麻坑坑,嘴也是歪的,上嘴唇一邊往上翹,說話時更要往上翹。花臉,歪嘴,都是他的外號。他還有一個哥哥程萬壽,一年四季眼睛紅濟濟的,看不清東西,能瞄見個影影子,走路側棱個身子,頭也側棱著,一只胳膊在胯子前頭直繞圈圈。要是被調皮的孩子捉弄了,就一身骯臟地哭著回了家,母親不罵別家孩子,罵自個的,你眼瞎了心也瞎了,別招事別家的娃娃!
桂香是父母抱養的,哥哥也是,哥哥結婚后,小夫妻隔三岔五、打鬧動筋地要分家。母親說,媽就指望你了桂香,你要是嫁遠了,媽頭疼腦熱的怕是連口熱湯都喝不上。桂香哭,點頭。母親就說,莊上我數了個遍,還就花臉合適,年歲大點,但人實誠能下苦。桂香又哭。母親說,花臉爹下世早,媽人好善相,有個好婆婆是娃你的福氣。瞎子光干活、八六不管,過日子是個好幫襯。你嫁過去,沒氣受,出進還不由你甩。
桂香生下大桂才十九,年紀小,不會照看孩子,一夜喂兩回奶,還得婆婆叫,耍煩惱,倒頭睡不醒。大桂上學了,奶奶去世了。她現在還能記得,奶奶背著她在莊子的巷道上搖著走著的情景:“糯米糕,牙粘掉,黃狗來,不敢咬!”還到田頭地角薅草間苗,奶奶把好看的花兒別在她頭發上、夾在耳朵上,肚子餓了,奶奶給她挖個黃蘿卜,衣襟底下一擰再擰,黃亮亮的像個胖胖的小手指頭。奶奶說,小呢,跟你一樣,長大就好了,又心疼又好吃。那會兒家不富裕,但家是全乎的,莫名其妙地高興,一天到晚地笑。瞎子大爸地里摸個軟柿子、架上摘個嫩黃瓜,都揣懷里塞給她。這會兒家也不富裕,人長大了,笑也沒了,人就這么個一輩一輩往下過的?大桂常想這事呢,爺爺羊毛疔死了,父親水痘子臉花了,花也就花了,嘴還歪了,大爸倒扎毛眼瞎了,輪我了,我還那么過?她想一次,心縮一次。
中午,大桂正忙著在一個轉桌上布餐具,經理進來說,這你別管了,洗洗,收拾一下,上樓上服務,一個重要客人,給小費就拿著,別不好意思。重要客人有兩種,有權勢的,有錢的,來飯店車就開到地下泊場了,下了車乘電梯,踩著紅地毯悄默聲兒地就進包房了,來無影去無蹤。同屋的一個湘妹經常上樓服務,遲遲早早回來,帶一身煙酒氣,有時一星期不回來,回來就提幾包東西,衣裳鞋襪化妝品。
大桂陪的這個客人五十歲左右,人極溫和,老看著她微笑,一手端酒杯,一手夾煙卷,抽煙不往肚子里咽,一吸就吐出來,煙氣有一種好聞的香味,不像花臉的板煙葉子,嗆人,不抽煙也嗆人,走跟前就跟燒著的老牛糞似的。客人臉上手上的皮膚都很細,喝過兩杯酒,客人掏出三百塊錢往她面前一推:好孩子,不容易的。她正猶豫著怎么拿,客人抓住她的手,拿起錢輕輕放在她的手掌上。他給她一支煙,她也確實想嘗嘗那煙的味道,但抽了一口還是嗆了一下。他笑,拍拍她的背:玩兒的,吃口菜,別拘束,來,碰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來了就是朋友,聽你老板夸
你,說你懂事,你還真是懂事,喝,干了!她有一種暈暈的感覺:這就是工作啊?吃人家喝人家還拿人家?
這次的酒喝得和以往不一樣,心里怪舒坦的,頭暈了也舒坦,這么想著,她就感到她被抱起來了,有人在脫她的衣服,是奶奶,小時候玩得累了,撒賴不脫衣服睡覺,每次都是奶奶給她脫,脫了再親候地拍拍小屁股。一只手在上摸,也被叼住了,是自己的孩子嗎?癢酥酥的,我結婚了?有孩子了?還拱我的肩窩和脖子呢,這孩子,多大了……一陣撕裂的疼痛從身體深處襲來,啊——她不由大叫一聲,睜開眼睛,客人俯身看著她,瞬間一團熱烘烘的重力覆蓋了她。絞瓜慌亂不堪,最終一事無成。客人熟絡地像鄉下配種的大公豬,兇狠,有序……她知道發生啥事了。終歸得有個開始的,可是這個人我還不認識呢,叫啥,干啥的……
她醒了,睡在套間寬闊厚實的大床上,窗簾像雨后的夜幕,黑沉沉的,燈光幽暗,空調的溫度正好,光胳膊光腿絲毫不覺得涼。她瞎子大爸的屋子就這么大,墻角一盤火炕,黑羊毛氈,一堆看不清顏色的被窩,屋門是敞著的,里面有農具,鋤鐮背篼,地上立的墻上掛的。天不冷不關門,冷得很了,屋子另一角墊上干土,禿尾巴驢還得拉進來,脊梁上給搭個爛棉襖子,喂料添草,糞便鐵鍬一鏟端出去倒掉。
客人輕柔地把她攬進懷里,又疼愛地吻一下嘴唇,她一言不發,溫軟倦怠地閉上眼睛。不知道你是頭回,對不起。身子又被緊著抱了抱。帶的現錢不多,三四千塊,買兩件衣服,有個卡你拿著,上面有兩萬多塊。她在他懷里,把頭抵在他的胸脯上蹭了蹭。小心疼樣兒,笑笑,過幾天我再來看你,要不是參加一個會議,我就留下陪你。
客人走了。靜靜的。客人走時,她還沒穿衣服。她是否笑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是坐在床上的,外間的門鎖吧嗒一聲,她才又躺倒在床上。接著又猛醒似的翻起來,錢在,卡在,數了數那一扎血紅的票子,抽出一張迎著燈光照了照,用拇指和食指不厭其煩地捻來捻去,其它也都捻了又捻。銀行卡是綠色的,上面一排凸起的數字泛著細碎星光。她把它們壓在枕下,手按住,肩落在床上躺好,長出一口氣,放松身體,四仰八叉地伸展自己,閉上眼睛。一靜心,感到身下抽空了感覺,隱隱的仍還有一絲疼痛。
客人說,這個房間明天十二點以前都是你的,冰箱里有吃有喝。
她還是起床了。她打開窗簾,在房間里這兒摸摸那兒看看,厚厚的地毯怎么使勁踏,都沒一丁點聲息。打開所有的燈具,屋里富麗堂皇……
桃樹高過房檐了,丫杈處的那個爛毛巾還在,她拿下來,嘆口氣,順手扔了。樹上沒有桃子,葉片鍋底灰一樣罩在頭上。格子窗中間一尺見方的玻璃透出微弱的光亮,母親桂香胳膊肘杵在炕桌上,一只手捂著臉,一動不動地發愣,妹妹小香從霧麻麻的屋子一頭走過去,收拾炕桌上的碗筷。父親花臉背沖著窗戶,蜷曲著腰腿,頭前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那是煙鍋頭里燒板煙的火。瞎子大爸從來沒上過飯桌子,飯好了,干的濕的,湯湯水水,往一個棕色的大老碗一盛,到他屋里去吃,熱天一出門蹲在窗根下三下五除二就呼嚕了。電視沒開,還放在面門的兩蓋柜上,一塊布苫著,看大小還是原來那個十八寸的長虹。
大桂啊。身后一個蒼老的、試探性的聲音傳來,她一激靈,回頭是大爸,黑黢黢的影子,看不清面目。眼瞎耳靈,一點不假。她那么輕悄地進來,他還是聽到了。這時,屋里有碗筷跌落的聲響,先是小香,接著是桂香。母女兩個同時撲到她跟前,又同時站定不動了。大桂走過去,一手抓一個,桂香哭了,嗓子里嗚地一下,抽起了鼻子,拿手在大桂身上打。瞎子說,看你……娃娃回來了,進屋,進屋桂兒。花臉從炕上溜下來,正撅了溝子在地上摸鞋,眼瞅著大桂,手搬了個沒有油漆的板凳,想要站上去換個大點的電燈泡,桂香眼一瞪,閑得你!他就順勢坐在了凳子上。
大桂坐在炕沿上,從包里拿出紙巾給桂香擦眼淚。瞎子彎腰站在地上,仄愣著耳朵,花臉裝了一鍋子板煙,重又吧嗒吧嗒抽,小香不錯眼地盯著姐姐看。
你個無義賊!還回來啊你?走你個小去吧!桂香一把鼻子一把淚。
大桂一驚,旋即釋然。小,是鄉里罵人的話,針對年輕少小的女子,有時也表示親昵,是個語態詞,并無確指,除非真是生氣了,那才長短的發一番狠。
死去,就當沒這個家!桂香還是一把鼻子一
把淚地罵,聲氣低了,但嘴不停。養你這么大,說走就走了,你石頭縫憋出來的啊!
過年時我說裝個電話,你說不,潑煩,難伺候,這陣了說這話!這是大桂進家門說的頭句話。
小香趁機說,姐,我給你做飯去。大桂拉住妹妹的手,笑了笑,攏攏妹妹的頭發說,吃了,啥時候剪的。去年。小香說,短了好洗,看姐的頭發,媽,姐的頭發……
小香比大桂小三歲,瘦點兒,一把把子腰,個頭稍矮,像秋上田地里的紅穗子高粱,結實秀美。面模子偏桂香多,單眼皮,蠻好看的,想雙了也簡單,拉兩刀的事。嘴唇酷似花臉,肉乎乎的,胸出來了,飽飽的。大桂心里活泛了許多,由不住又對小香多看了幾眼。小香給她倒來一杯水,雙手捧著,眉眼里盡是喜色。
大桂摸索著拉開桶包拉鏈,手伸進去再摸索,就掏出一疊錢來。這是她事先準備好的,桂香要是罵得緊,她就錢一撂走人,小香要是愿意,她就帶上她。那個客人是她的常客,喜歡她,說有啥事我給你辦,沒難的。她說我文化低,你喜歡啥?他說這最好,單純,心眼兒實在。她想讓小香干那種坐辦公室的輕生活,閑時間用在學習上,要么就進個培訓班然后上大學。她要不離開家,小香至少能上到高中,上大學也有可能,但是她離開了。鄉下不生兒子的家受人欺負,女兒就當兒子使,小香的手糙得柴把子一樣,她的心一時酸溜溜的。
媽,這錢給家里放下,一萬。大桂遞到桂香手上。沒買啥,你們想買啥買啥。
你還走?桂香瞪眼問大桂。
走。大桂說,眼睛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白皙細膩,已經干不得農活了。
走我就不要!桂香一抬手把錢摔到地上。花臉磕了煙鍋,揀起錢,嘴里嘟囔說,看你這驢脾氣,娃娃回來莫說好好的!
滾!桂香呵斥花臉。嘴歪得遠遠的去,她我肚子爬出來的,我還不能說她了?桂香兩眼冒火,轉臉又對大桂說,我看你回來給我再走,哪個腿邁這個門檻,我就打斷哪個!
大桂微笑,裝沒事,側臉對小香說,姐給你帶了兩件衣裳,試試,讓姐看看。小香進了里屋。
爸,地上森(陰冷),你炕上坐。大桂走到花臉跟前,拉花臉的胳膊,花臉手往腰后一撐,哦,就是森得很。再看瞎子,瞎子早不知啥時候走了。花臉爬到炕上,先是把窗玻璃上的布片拉嚴實,返回頭揭開墻旮旯的氈,錢塞在里面,按了按,又往里拽了拽褥子,上面又放上一卷被,這才盤腿坐好。
爸,這房子也有了年頭了。大桂說。
娶你媽那年蓋的。花臉的聲氣里透著點快樂。這你都二十四了,可不有年頭了。花臉的臉黃里吧唧的,眼射星光。
今年忙過秋,明年把房子翻蓋翻蓋吧。大桂有意把話往輕松里說。
說得輕巧!桂香氣哼哼地搶白。把你老子手剁了也當不了錢花!
錢我拿,到時候我回來,讓建筑隊蓋,這人就不咋苦了。大桂的話淡淡的。
不蓋了,老了。花臉嘆氣,咳嗽。將和(湊合)天天子的事,哪天倒頭就啟發(上路)了,你們倆一嫁,空了,給誰留呢!花臉又是嘆氣,咳嗽。我這輩上,絕戶了,不翻蓋了,哪還有那個力承。
小香穿了衣服,悄悄地走出來,笑模笑樣的看大桂,兩手直往下拽衣裳襟子。桂香瞅一眼,哐哐摞了碗,端上去了廚房,廚房稀里嘩啦響。里間里,大桂小香壓低聲音,嘰嘰咕咕笑。
天亮了。大桂醒來,身邊不見了小香,屋里還是原來的擺設,看上去灰蒙蒙的,不同的是,窗戶上吊了個布簾子,墻上貼了廣告畫片。太陽光從破了的窗戶紙投進來,布簾子上出現了幾個雪亮的不規則圖形,麻雀在院里嘰嘰喳喳地喧嘩。小香端進一盆水,盆沿上搭條新毛巾。
姐你醒了,洗了要吃飯呢。小香上炕整理被褥,笑著說,睡不慣了吧!
大桂說,哪會呢,自個家。又說,我當你下田了呢?說著向外屋努努嘴。
吃了下田,下早了盡露水,爸和大爸拉土墊豬圈,媽喂豬呢。小香咧著小嘴,眼睛亮晶晶的。今天收稻子呢,機子還不知啥時候來呢。
幾畝?大桂洗臉,水是熱的。
四畝多。小香拿起大桂放在枕邊的項鏈,兩根手指往太陽處一滴拎,頓時毫光四射,一聲欣喜的驚呼也隨之發出,姐,這么好看呀!
好看就給你!大桂慢慢擦臉,極不在意的口氣。
真的?好貴吧!小香又一聲驚喜。
貴沒啥,你喜歡就你的。大桂仍是淡淡的口氣。我還給你買了戒指呢。
呀——姐,你發財啦!小香跳下炕,在地上又蹦了一下。姐,媽給你說我結婚的事啦?
沒有。大桂說,拿戒指的手在包里一抖。
那你給我這個……我當你回來……是……日子都定了,十月二十九。小香不好意思的直磕巴,往大桂跟前湊了湊。我不想結婚,姐。
爸媽能依你?大桂懷疑地說。
爸好說,媽犟。小香怯怯地說,媽說一個不聽話,就不信兩個都是驢。小香又笑了。姐你回來我就不怕了。
好了就結,別惹媽生氣了,我惹了,你再惹?大桂心里一陣傷感,極慢地把牙膏往牙刷上擠。
那家兩個兒子,家里有個小四輪,六間房……
人呢?
就見了兩回,看著二二的……
小香,往晌午磨呢!桂香在窗外恨恨地喊。
來了!小香應個聲,將戒指項鏈往大桂眼前一伸。
大桂揚揚下巴,意思是你的你收好。小香打開炕上一個漆皮斑駁的木箱子,戒指項鏈往衣裳夾層里一塞,輕輕合上蓋,一抿嘴,跑出去了。
正吃飯呢,絞瓜來了。
吃了沒哥?我給你舀飯,面!小香站起來跟絞瓜打招呼。
吃了,剛吃了,也面。絞瓜直不瞪瞪瞅大桂,笑說,真是回來了,昨黑了那狗叫的,早晨還叫呢,看看,還真是回來了!
大桂也站起來,微笑說,坐這兒,還沒過去呢,你倒來了,姨爹姨媽好吧?
放碗的功夫,絞瓜的爸媽來了,院子里高聲低嗓的拉呱,腳步迫近到門口了。大桂又站起來,臉上的微笑重又蕩漾開來。
大桂回來,兩親家又多了走動,你來我往的,跟以前一樣,就連晚上,說話的聲音也朗朗的。桂香在大桂面前不笑,可在親家面前,臉上卻是花饃饃的模樣。
晚上,絞瓜家請大桂過去吃晚飯,辣子炒雞,紅燒鯉魚。打小起,大桂沒少在絞瓜家吃飯,只要做了好吃的,大人不叫絞瓜叫,一頓不拉。上學了,頭頂頭做作業,吃飯就沒分過你家我家。大了,從田地回來,絞瓜媽心疼“兒媳婦”,常常帶過門的就會喊一聲“大桂”,大桂就過去,吃了飯再慢悠悠地回來,家里也都吃喝完畢拾掇停當了。絞瓜家,她是熟悉的。吃飯時,她掏出五千塊錢,說是幾年沒見,回來沒買啥東西,你們上街了添置個啥。絞瓜媽說啥不收,她執意要給,最后還是收下了。絞瓜媽說,看這咋說的,沒給你呢,你倒是想著我們呢,我就給你們放著,家里都等你回來呢!大桂說,早要回來的,忙,外頭做事由不得自個,難腸得很。絞瓜媽換盤子遞碗,要大桂多吃,她說,大桂是見了世面了,人也發變得越好看了!絞瓜沒插上話,那臉卻像照著陽光一樣,眉頭鋪得展光光的。
飯后,大桂和絞瓜獨處,倆人又說東道西、火車飛機地諞。
看你洋氣的,我就土鱉一個。絞瓜說,幾次想抓大桂的手,大桂都不讓,警惕地躲。等你信我也出去呢,你說你回來,我這一等……
外頭女的干頭多,還能對湊,男人盡上建筑工地,苦,危險,還不抵種地呢。大桂說,拿眼睛瞟絞瓜。
不走了吧?老輩子人說得好,好出門,不如歹在家!絞瓜好像參透了啥秘密,說了句很老成的話。
小香要結婚呢。大桂答非所問。
不是說往后推日子嗎?早上你媽說的。絞瓜一說這話,面孔立時嚴肅了。
推日子?大桂吃了一驚。
說先緊著咱先辦,不能先小后大,原先那是你沒回來……
大桂沒聽完,跳起身氣呼呼地走了。絞瓜在后面喊,等等,還有事說呢……
大桂撂趟子進門,臉色忿忿的,想問桂香結婚的事,一想,自個理虧,她又拿住了。她給桂香買的戒指耳環還在包里呢。畢竟是母親,難不成還能是仇人?
桂香戴上戒指耳環,眼淚花子直在眼眶里轉。
看媽,人都豁亮了。小香笑嘻嘻地說,手里舉個圓鏡子,左照右照。爸你看,對吧!
花臉吧嗒著煙鍋抽板煙,嘴皮子翹得老高,
那張臉溝啊槽的活像是八月十五的砣面饃饃,葡萄蛋兒,葡萄絲兒,現得顯顯兒的。他說,對呢,好,你的最好。
爸有眼光。大桂說,現在時新白金首飾。
我和媽換著戴。小香托著桂香的手,高興地說,我的戒指上還鑲著寶石呢!
隱約地,聽得見外面唱秦腔的聲音。大桂知道,那是大爸在聽她給買的收音機。老早的時候,生產隊有廣播,廣播掛在屋里的門頭上,瞎子就蹲在門口隔著門板聽,風雨無阻,聽新聞聽戲,莊里有啥弄不清干的事,人都問他,他的另一個外號“二匣子”,就是這么來的。上午,大桂給他半導體的時候,他反復說,這娃娃,花這錢,錢可是個硬頭貨,有了就存上,當急忙打住手就作蠟了。
大桂心上有事,像是隨意地問,媽,絞瓜跟誰結婚?
還跟誰?你回來不是結婚啊?桂香反問大桂,臉一下跨了下來。
我說了讓別另找的!大桂皺著眉咔一眼桂香。
由你了還?我們話都放屁了,說懺就懺啊?桂香高了嗓門,一口氣往下說。就懺,也得豁牙子溜瓜皮有個路路道道吧?
我賣給他家啦?你收人家多少錢我給你總行了吧?大桂心里憋躁,不假思索堵了過去。
給我?桂香發威了,在大桂身邊卷起一股風,跳地上一站,手指大桂罵開了。我養你二十年,你給我算算,多少錢?給我!現在就給我!你這沒良心不仁義的東西!給我!給我——
桂香叉開五指大聲吼叫,聲淚噴薄而出。
小香拉住桂香的胳膊,媽、媽地喊。
在外頭,天天想回家,回家了就這窩心事。原想看看絞瓜結婚沒有,沒結她就勸他別家找一個,給點錢做個補償,不想當媽的問都不問她一聲,就做了主了。沒出世做主,二十幾了還做主!可她這會兒,任是啥話都不能說了。
花臉扔了手上的煙鍋頭,橫在桂香面前,示意大桂去里屋,并說,話趕話的話,看你,這么大氣,還不讓娃娃說個話了,好了,再說,再說。
瞎子聞聲進來,湊話說,自個娃娃,有口無心,看你氣的。
走你媽都遠遠的!桂香甩開手,眼瞪著花臉和瞎子罵開了。臉花了眼瞎了,心也花了瞎了?娃娃?就你們程家這爛慫變的……
桂香是喊著花臉、瞎子在這個莊上長大的,結婚進了程家,進門就掌家,一家老老少少由她差遣,頤指氣使,還是一如既往地花臉、瞎子的喊,脾氣大是出了名的。剛結婚那年初冬,瞎子到井上去提水,有人拉著瞎子說廣播的事,晚回來了一陣兒,桂香拿燒火棍追著瞎子滿院子打,正好她母親來程家借簸箕去碾米,說瞎子夠可憐了,你還欺負他,天看著呢,娃娃!但咋著說,桂香在這個家說話沒誰敢違逆她。婆婆臨終對她說,她大爸眼瞎,你多擔待,冷熱吃喝的你操個心……
大桂和桂香不再說話了,母女倆形同路人,但桂香卻緊鑼密鼓地和絞瓜家走動聯絡,商量大桂絞瓜結婚的事。大桂裝糊涂,鐵了心要離開這個家,好在有小香左右周旋,大桂才勉強遷延了幾天。小香那個對象不知從哪得了消息,趕早過來了,進門看到大桂,上下一打量,張口就說:這就是大姨子姐啊,這么亮豁!大桂沒言聲,想起小香“二二”的話來,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
太陽爬上墻頭,跳個高蹲在桃樹杈上。桂香在廚房燙豬食,殼郎豬要緊著充,不然不趕趟,大桂結婚用不上,小香結婚一準沒問題,她給加了麩皮和細米糠。花臉在桃樹下磨鐮刀,說是田埂上點的豆子要砍回來。
吃飯那陣兒,大桂想說走的事,又怕桂香砸了飯碗,一家人吃不了安生飯。她就忍。好歹吃了,穿好衣服,小香說也要跟她走,她說那你得跟媽說好。回家這幾天,晚上睡下,小香沒少問她外面的事,她除了“工資”說了假話,別的都是真的,她還在那家酒店上班,還在那里住。她也想過,小香如果跟了她去,找個工作應該不成問題,那個男人不是還信誓旦旦說有事包在他身上嗎,即使說謊了,做個潔工保姆還是很容易的。
媽,我走了。大桂小心地站在桂香屁股后面,聲音顫顫的。
桂香僵住了,身子不再扭動。接著忽地端起豬食盆,蹬蹬地走到豬圈,往圈當間一撂,騰起一蓬灰土,返回身去廚房拿了豬食棍往豬圈走,小香迎頭說,媽,我也走,跟姐去轉轉。
走?上天老娘還捋你個屎尾巴呢!桂香終于爆發了,大叫一聲,揚起豬食棍劈頭就向小香
輪下來,小香沒躲過,肩上挨了一棍。桂香不依不饒,舉著棍子追了過去。小香跑到廚房關了門。桂香大罵,你個小賤,看老娘不打死你,打不死你,老娘就死你手里!膀膀子都吃硬了,卸承開老娘了!她哭,撲天搶地地哭著進了屋。花臉把鐮刀往桃樹杈上一架,踉蹌著走到廚房門口,拍拍門,低聲說,香兒,咋著你也給你媽好好說,看氣的!里面沒說話,聽得見抽泣的聲音,他又踅腿磨腳地去了住屋。突然一聲大喊,桂香!又一聲大喊夾著哭腔,桂香——
進退兩難的大桂,聽到花臉哭喊,急速飛進屋里,廚房門嘩地打開,小香也飛了出來。屋地上一個農藥瓶子,劇烈的甲胺氣味致人鼻息。
小香抱著桂香沖出屋門,媽!媽!我不走!我不走!嗓子已經岔了腔。瞎子拉著架子車從外面進來,車上是兩個碾盤大的柳條簸籃,一個是自家的,一個是借來的。大桂一把扔了簸籃,和小香一起把桂香放到車上,又疾速進屋扯了條被子,墊在桂香身子下面。
小香拉媽快走,我看絞瓜在不,他有摩托!大桂狂奔出門,花臉也緊跟著跑了出去。
晌午,太陽將西,桂香匆匆辭了人世。
百草枯劇毒,三毫克致命。醫生說,這藥都禁用幾年了,家里還有?
大桂小香只顧了桂香,一路哭成個淚人,只待花臉發號施令、處理善后,左等不見,右等不見,絞瓜騎摩托來了,說花臉走在路上暈倒,現在正在醫院搶救……
天黑了,完全黑了。
住屋的地中央并排放了兩具棺材,桂香不會再有脾氣了,花臉能受,跟去陪她,花臉的鋁制煙鍋頭不會再燃燒嗆人的板煙了。沒人想到,花臉的心臟會那么脆弱,以前從沒犯過,這一犯,竟然不吭不哈地走了。
夜靜了,瞎子喊大桂,說你來。大桂去了瞎子的小屋,屋里沒燈,開著門有微光照著。瞎子從墻上拿下一件衣服,掏掉墻縫里的破布頭爛棉花,食指進去摳出一個塑料小包,打開,里面是一卷錢。桂兒,瞎子說,這你拿著,抬埋你爸媽。大桂不拿,瞎子硬塞:這事哪不花錢?捏著藏著的還不丟了,房子(棺材)有了,我還拿這做啥,也不會花。他把衣服重又掛在木樁上。
大桂背著花臉和桂香,給了瞎子一千塊錢,說大爸我也操心不上你,想要個啥,想吃個喝個啥,鄉上都有,近近的,你自個去就行。她知道,瞎子這輩子手里沒拿過錢,哪怕是一分半毛。她看著瞎子模糊灰暗的身影,眼淚奪眶而出,她抓過瞎子的手,復又把錢塞在他手里,哽噎說:大爸,給你的,不要了你就扔了吧。
火車繞過一個山嘴,轉個彎,前行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大桂和小香緊挨著坐在一起,眼睛雙雙看著窗外。這是小香第一次坐火車,大桂買了臥鋪票。這些天,為安葬爸媽,她們無數次地趴倒磕頭,嚎哭流淚,身體都到了疲勞的極限,但姊妹兩個誰都睡不著。小香從上鋪下來,看看大桂,就不由眼睛里又蓄滿了淚,眼皮的紅腫還沒有消退。大桂的頭發沒有往起扎,披散著,稍一前傾,就瀑布一樣遮住大半邊臉,恰就是那年看到巧蓮的樣子。
熬過花臉桂香的三七,上了墳,燒了紙,大桂就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小香也說,姐,你不帶我我也得走,我沒臉在莊子上活人了。行前,大桂專門去了絞瓜家,她說她不是不想和絞瓜結婚,是她不再是從前的她了。
最重要的,大桂是把瞎子托付給了絞瓜。瞎子自個能給自個燒一碗米湯喝,可他年紀確是大了。大桂在給爸媽買棺材時,一并給大爸也買了一個。人的命真是油燈一樣,一口氣就吹滅了。大桂和小香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頭,絞瓜家里霎時一片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