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的創作研究論文
時間:2022-12-07 04: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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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大千世界里一個獨特的生命傳奇,臺灣女作家三毛的創作不僅把人生最美好、最詩意的東西加以定格,而且使她的生命跨過萬水千山,穿越滾滾紅塵,在讀者的期待視野中成為永久的文學存在。如果說,讀書是三毛走向文學生涯的鋪路石,旅行為她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生活素才,寫作則使她的生命姿態展示出最動人的風彩。筆耕,無異于三毛生命過程中不可剝離的一種存在形式。
檢視三毛的筆耕道路,品味其作品的無窮魅力,不能不注意到她的文學追求。三毛的文學價值觀,與她的個性、文學道路、以及對生活本身的理解,有著密切關系。確切地說,三毛沒有純文學作家那種嚴肅的創作使命感,也不去刻意追求作品的社會效果,創新對于她,既非經國之大業,千古之文章;也非文學殿堂之捷徑,天下揚名之手段。且看三毛的自我表白。
“文章千古事,不是我這草芥一般的小人物所能挑得起來的,庸不庸俗,突不突破,說起來都太嚴重。寫稿真正的起因,‘還是為了娛樂父母’,也是自己興趣所在,將個人的生活做了一個記錄而已。
”[1]“至于寫作,我個人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使命感,我在主觀上往往認為,寫作品只要背上一種使命感,那我就完了,就寫不出來了。寫作這回事,一定要自由自在地寫。”[2]“
我承認我的作品并不是什么偉大的巨著,可是,我覺得三毛還有她清朗、勇敢、真誠的一面,起碼能給讀者,特別是較低層次的讀者較清新的一面,不能老叫他們在情和愛的小圈子里糾纏不清。”[3]
三毛明確宣稱,她的寫作是“游于藝”,“寫作只是我的游戲之一”、“用最白話的字來說就是玩。”[4]這里的含義并非狹隘意義上的人生玩耍,而是強調興之所至,即成文章;一切率性而為,并非刻意追求。如同三毛的寫作與人生密切相關一樣,她的寫作觀更多地來自于她的人生觀。
三毛說:“我是游戲人生。……我的人生觀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過要玩得高明。譬如說,畫畫是一種,種菜是一種,種花是一種,做丈夫是一種,做妻子也是一種,做父母更是一種,人生就是一個游戲,但要把它當真的來玩,是很有趣的。”[5]這種人生觀乃至寫作觀的形成,基于三毛自己的生命體驗。曾經陷落在孤獨的自閉年代,那份偏執、認真與敏感,使她苦苦掙扎于內心與外界的搏斗中,每每心靈受傷與幻夢破滅,就想到死的解脫。年輕的時候不知道如何游戲人間,成就自我,生命對她來說是狹窄的暗角。后來經過萬水千山的流浪,目睹了色彩斑駁的人生世相,又身歷了情感心路的悲歡離合,漸漸徹悟了一己悲觀之外的大千世界,體味到個人生命與時間的有限,懂得了珍惜生活和享受生命。從偏執人生到游戲人生,三毛以往的個性和人生有了一個大的反撥,她做了自己過去的叛徒。由此,萬水千山之中走出了一個曠達、灑脫的三毛。她說:“生命過程,無論是陽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嘗嘗是什么滋味,才不枉來走這么一趟啊!”[6]她開始有情有致地去愛人,有滋有味地享受生命,有真有實的游戲人生。她在認真入世、全力“扮演”各種人生角色的同時,學會了從最平凡的生活中發現美好、有趣的事情,于是有了《沙漠中的飯店》、《結婚記》、《懸壺濟世》等一系列趣味盎然的故事。
需要指出的是,“游于藝”作為三毛的一種文學觀念,主要包含了她對文學的功能、文學的價值、寫作的動機與心態等一系列問題的自我理解,它并非創作態度上不負責任的“玩世”,也不是寫作過程中隨心所欲的涂鴉。事實上,寫作在她不僅僅是游戲,那是一生的執著。瀟灑天涯的同時,伴隨著艱苦、單調的沙漠人生;行云流水、信手拈來的文字背后,是夜以繼日、嘔心瀝血的慘淡經營,仿佛天然自成的故事,卻用盡了敘事的苦心。三毛父母說女兒一旦進入創作狀態,就“六親不認”,“生死不明”,正是對三毛文學苦心的證明。只不過三毛出于豁達、樂觀、自由的人生觀和寫作觀,把這份人生歷練和寫作艱辛都變成了寶貴的生命方式和生命體驗,被世人認為的“苦”,也就成為作者自得的“樂”。在此意義上,喜愛“游戲人生”,能玩味生之歡悅快樂,享受生命的各種滋味,當真地演出人生中精彩的“自我劇”,也不失為一種聰明和達觀。敢于宣稱“游于藝”,在自由自在的境界中縱情山水,放眼人生,馳騁筆墨,揮灑情感,以自己所能達到的高度,來拓展人生的空間;它所顯示的,是一個徹悟人生的成熟女性的胸襟和力量。
一個主張“游于藝”的作家,她的作品既然不以描寫大眾人生、揭橥社會問題為己任,對于自我人生的抒寫,就很容易成為三毛創造的中心。三毛一再強調,“我的文章就是我的生活。”“我寫的其實只是一個女人的自傳”,“迄今我的作品都是以事實為根據的”,“就我而言,我比較喜歡寫真實的事物,如果要我寫假想的事物,自己就會覺得很假,很做作。”[7]從三毛作品到三毛自述,可見其作品最重要的個性化特色:一是紀實色彩,二是抒寫自我。就前者而言,三毛沒有走虛構小說的創作之路,她從生活本身受到啟發,不去編故事,只去寫生活,而她自身奇特、浪漫、新鮮的人生經歷,恰恰構成生活中最真實不過的故事,以至于讀者往往無法區分它是文學作品,還是生活本身。融紀實性與文學性于一體,借天涯人生抒發個人志趣,三毛成功地運用了寫實手法,她的作品由此顯得真實、親切。就后者而言,三毛作品只寫自己的故事,篇篇有作者之“我”,一切從“我”出發,由“我”展開敘述,以“我”為中心,以“我”為歸縮。作為作品敘述者的三毛,與作品中出現的三毛,以及實際生活中存在的三毛三位一體,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對作品人物興趣盎然,并把閱讀評價直接導向作者本人。正是這種寫實、寫自我的特色,帶來了三毛獨特的文體形式。
對于三毛作品的文體形式,見其浪跡天涯的旅行見聞,有人稱之為流記;見其篇篇有我,獨抒性靈,揮灑自如的率性之作,有人稱之為散文;見其奇特生動的故事情節和個性化的人物塑造,有人稱之為小說;見其自我的紀實色彩,有人稱之為私小說;作者本人則稱之“自傳”。
究竟哪一種說法,更符合三毛的創作實際呢?三毛的作品,有自己的心境記錄,也有作者身邊的鄰人、朋友的遭遇,但就其主體風貌而言,是在講作家自己的真實的故事,在文體上,除了《萬水千山走遍》等少數文章明顯地帶有游記色彩,更多的篇什,雖涉及到旅行的題材,而作品的整體風貌,遠非游記所能涵蓋。三毛對于單純的景致,一向不感興趣,她所關注的,是與人生融合的大自然,是刻著文化印跡的生命景觀。所以,特定地域中的人,浸潤在特定文化氛圍中的人,最令她鐘情,如同作者自白:“我不愛‘景’,我愛‘人’。”三毛的作品,在文學精神上,更多地得自散文的藝術精髓。就表現自我的人生、個性、人格色彩等方面而言,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言及三毛的作品容量與表現手段,散文這種文體又似乎難以企及其豐富。三毛作品不同于那種帶有傳奇意味的文學虛構小說,也有異于那些拋離了小說特征的人物傳說。在自敘傳的色彩上,它與虛構的小說區別開來;而在“小說”這一點上,它又與一般的傳記不盡相同。細細品味,三毛是把作者自己活生生地融進作品中去,以純然個人的感覺和表達方式,展示出作者身歷的真實生活,作者眼中的文化景觀與人生世相,作者的情感心路乃至個人隱秘。這就圍繞作者的自我中心,以真人、真事、真情、真景的寫實為基礎,展示了一幅有人物、有情節、更不乏作者個性色彩的人生圖畫。確切地說,它主要是以作者的私人生活和情感心路為線索,從個人經歷中的擷取素材,并通過小說的創作手段,真實地再現生活原型。所以,把三毛的這種文體稱為“私小說”似乎更合適一些。這種真實地描寫自我的私小說,在內容和表現手段上,遠比游記和散文來得豐富;在現實生活的意義上,人生真實往往勝于文學虛構;在文體類型方面,小說又每每長于傳記。由此看來,三毛采用私小說的方式來創作,顯然具有一種自我的、大眾傳播效應的文體優勢。
私小說作為一種文體,它的提法最初源于日本。日本文論家久米正雄認為,私小說就是作家直截了當地暴露出來的文學。另一位日本戰后私小說家藤枝靜男也認為:“私小說可以說是探索我自己身上的真實。”寫非虛構的、作者自我的真實,是私小說重要的文體特征。在世界文學史上,私小說往往與女性有著不解之緣。日本平安時代(10世紀末至12世紀初)的文學歷史上,出現了罕見的女性文學時期,《紫式部日記》、《蜻蛉日記》、《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記》等一批女作家的自傳體日記小說的問世,首開了日本私小說創作的先河。這些作品往往出自于女性之手,專事描寫遠離社會中心的女性的身邊瑣事,從中可見男權中心社會對于女性社會地位和生存空間的局限與束縛。另一方面,私小說為女作家所鐘情,又與女性在特定生存空間中所形成的心態和特質分不開。對生命和情感的獨特體驗,使女性熱愛具體生命超過思考抽象歷史,關心家庭、人生命運勝過探討社會的宏觀建構,品味感情生活長于馳騁哲理世界。因而,女作家在塑造女性自我形象的同時,也創造了更適合于女性發揮,表達的文體。時至今日,三毛對私小說文體的選擇和采用,自然具有了一種女性創作意義上的吻合。這種文體對于三毛傳奇經歷的實錄,自我個性的張揚,女性生命意識的充分表現,以及“水仙花”般的自戀情結的悄然釋放。它無疑使三毛找到了最合適的表達方式。
放眼三毛的私小說創作,自我是一個無所不在的靈魂。“我”——三毛——Echo構成三位一體的形象,她既是作者本人,又是作品的敘述者,同時也是小說表現的主角。
三毛說:“我是一個‘我執’比較重的寫作者,要我不寫自己而去寫別人的話,沒有辦法。我的5本書中,沒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稱的。有一次我試著寫第三人稱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他’,怎么會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過頭來,還是寫‘我’”。[8]
正是由于這種強烈的“我執”,三毛作品構成了奇特的人生風景。她用生活來塑造自己,用心來訴說自己,贏得了無數的讀者。就作品的內容而言,“我”所敘述的一切,是三毛長長的生命旅程和情感心路,是三毛塑造的自我形象。從受到老師當眾懲罰、走向心靈自閉的少女時代,到選擇繪畫與寫作,把自我“滋潤澆灌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的生命時光,《雨季不再來》這部作品集中呈現的是三毛感傷的雨季人生。從撒哈拉沙漠的定居到萬水千山的流浪,在《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駱駝》等集子里,三毛傳奇人生引人入勝。從處處留情的青春萌動到矢志不移的神仙伴侶,《夢里花落知多少》寫盡了三毛的愛情人生。從沙漠上的“懸壺濟世”,到“溫柔的夜”的熱情助人,人們讀出了三毛的博愛人生。而透過23本嘔心瀝血寫成的作品集,三毛的筆耕人生足跡又清晰可見。三毛的心向讀者洞開,她真實地坦露著自己的一切:世系、家庭、性格、嗜好、信仰、思想、心態、修養、成長過程乃至隱秘的感情生活。讀其文,如見其人,如知其心。
從作品的主題發掘來看,執著于寫“我”,三毛的眼光掠過了社會重大矛盾的捕捉,她更著意于從自我的經驗世界里感悟人生的底蘊、情感的價值、人性的層次;更側重表現大自然中的“我”,多元文化景觀中的“我”,且具有一種哲理深度和文化品位,從而能誘發讀者的思考,乃至激起心靈的震顫。透過作品的構成關系可知,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均系于“我”一身。似乎所有的人物、事件、物體,乃至風景,都是為了三毛這個東方的奇女子而顯形。由此帶來的作品魅力,自然是自敘傳的真實和親切,自我個性的鮮明和生動。
在“三位一體”的角度下,根據“我”的位置,三毛的主要作品又可分為兩種情形。
一類是以“我”為主角的作品。《撒哈拉的故事》、《夢里花落知多少》兩個集子中的大部分篇什,當屬這種情形。作品集中描寫的是三毛自己的故事,坦露的是私人性的情感體驗。“我”在沙漠中開飯店,我為沙哈拉威人“懸壺濟世”,“我”在荒山之夜遇險,“我”與荷西的愛情神話,“我”看沙漠洗浴風俗,“我”與沙漠上的“芳鄰”相處……這里,不僅篇篇有我,而且一切的故事因“我”而生發,圍繞“我”而表現。在“我”的身歷中,三毛活潑的個性飛揚著,喜怒哀樂的神情浮動著,作品講述的是各種各樣的人生故事,從中貫穿和最后凸現的則是作者鮮明的自我形象。
另一類是“我”為次要角色的作品。如《娃娃新娘》、《士為知己者死》、《巨人》、《賣花女》、《永遠的瑪利亞》、《啞奴》、《沙巴軍曹》、《哭泣的駱駝》等等。在這些故事中,三毛退居次要位置,以旁觀者或參與者的身份出現。但她并非生活中冷漠的看客,作者無法不動聲色地寫這個“自我”,她在作品中留下濃重的創作主體的投影。正如三毛自己所說的那樣,“就像《哭泣的駱駝》,我的確是和這些人共生死,同患難,雖然我是過了很久才動筆把它寫下來,但我還是不能很冷靜地把他們玩偶般地在我筆下任意擺布,我只能把自己完全投入其中,去把它記錄下來。”[9]“我”與作品中的
主人公,或是命運背景相關,如《哭泣的駱駝》所涉及的西屬撒哈拉面臨瓜分的政治騷動;或是往來密切、感情相通,如與姑卡、達尼埃、啞奴、沙伊達、魯阿這些沙哈拉威人的交往;或是和周圍環境發生著碰撞與矛盾,如與賣花女、瑪利亞的相遇與糾紛。一旦作品的主人公命運或性格心態發生演變,“我”不可能無動于衷,漠然處之,“我”勢必對這一切做出情感反應和價值判斷,“我”的性格也會在生活的各種碰撞中迸出火花。所以,主人公的命運往往成為觸發三毛思想感情變化的催化劑。《士為知己者死》寫的是米蓋無奈的世俗婚姻,折射的是三毛追求個性平等的現代愛情觀;《沙巴軍曹》、《哭泣的駱駝》塑造的是特殊政治背景下的悲劇性人物,坦露的是三毛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賣花女》、《永遠的瑪利亞》揭示的是人間自私、欺詐、無恥的行為,反襯的是三毛夫婦的善良、淳厚。作者著力刻劃的是主人公的一切,但最后的停泊地是三毛的心靈世界。從“我”這個次要角色身上,照樣散發出自我的主體精神和人格光輝,這實際上是從特殊的角度完成了三毛形象的自我塑造。
縱觀三毛,她用自己的作品告訴了人們一個樸素而深刻的真理:“在你的生活里,你就是自己的主宰,你是主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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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熱帶的港夜——三毛對話錄[A].三毛昨日、今日、明日[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8.
[8]兩極對話——沈君山與三毛[A].夢里花落知多少[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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