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而優則仕研究論文
時間:2022-06-02 10:2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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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提要:“學而優則仕”,在孔子時代,還只是一個政治號召,其所體現的是儒家“內圣外王”的政治理想。而漢以后,隨著儒家思想成為正統之官方思想,特別是隨著隋、唐之后科舉制度的實行,此一政治號召之具體內容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成為統治者對士人所發出的誘惑,這種政治上的誘惑,久而久之,亦成為士人自覺的心理追求,并由此而對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學優科舉
“學而優則仕”,語出《論語·子張》:“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學而優則仕”,對中國社會、對中國人之心理意識、對中國知識分子之人生追求,有非常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有必要對其加以認真地刨析。
一、“學而優則仕”釋義
“學”,本作“壆”,象雙手構木為屋形。后作聲符,加“子”為義符。子,孩子。古文字或從臼持爻以教膝下之子,或從子學爻于大人膝前。
古教、學原為一字,《廣雅·釋詁四》:“學,教也。”《集韻·效韻》:“教,《說文》:‘上所施下所效也。’或作學。”《國語·晉語九》:“順德以學子,擇言以教子,擇師保以相子。”韋昭注:“學,教也。”《禮記·文王世子》:“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鄭玄注:“學,教也。”教與學,后分化而為二。“上所施”為教,“下所效”為學。“學”者,學其所不知、所不懂而效法者也。《廣雅·釋詁三》:“學,效也。”《玉篇·子部》:“學,受教也。”《字匯·子部》:“學,受教傳業也。”《書·說命》:“學于古訓,乃有獲。”《白虎通·辟雍篇》:“學之為言,覺也,以覺悟所未知也。”
今文“學”與“習”往往聯用,為一合成詞:學習。而在古語中,學與習雖有關聯,但有很大的不同。習,本字為習,從羽,與鳥飛有關,本義為小鳥反復地試飛。《說文解字》:“習,數飛也。”《六書故·動物三》:“習,鳥肄飛也。引之,凡數數扇闔者,皆謂之習。”“學”是由不知到知而模仿的過程,“習”是知而反復模仿練習的過程。《論語》開首之言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朱熹曰:“‘學’,是未理會得時,便去學;‘習’,是已學了,又去重學。非是學得了,頓放在一處,卻又去習也。只是一件事。”又曰:“未知未能而求知求能,之謂學;已知已能而行之不已,之謂習。”(《朱子語類》卷二十)
孔子很重視“學”,亦很重視“習”,這從“學而時習之”一語即可見出。但比起“習”來,孔子更強調“學”的重要性。朱熹曰:“‘學而時習之’,雖是講學、力行平說,然看他文章,講學意思終較多。”(《朱子語類》卷二十)“習”字在《論語》只有3見。[1]而“學”字在《論語》中則65見。這不只是用詞頻率的不同,亦是思維重點不同的表征。
“學”在《論語》中不僅出現頻繁,亦有著較為特定的含義,主要是指學做人、學做人的道理、學做人的規范。《學而》篇“學”之凡6見,除“行有余力,則以學文”之“學”具有普遍之義外,其他均指學做人。他如: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論語·雍也》)
孔子之“志于學”,顏回之“好學”,其學者,即是學做人。《史記·孔子世家》記曰:“孔子年十七,魯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誡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吾聞圣人之后,雖不當世,必有達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孔子“年少好禮”,“禮”者,做人之禮儀法度也。
孔子于“禮”雖多有論及,然卻從未對“禮”做具體之說明。對于“禮”的具體說明散見于其他一些文獻之中。《左傳·隱公十一年》:“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禮記·曲禮上》:“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漢書·公孫弘傳》:“進退有度,尊卑有分,謂之禮。”孔子“好禮”,即孔子“志于學”之明證。故孔子自謂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論語·公冶長》)“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論語·子罕》)孔子謂顏回“好學”,顏回“好學”者何也?孔子謂其“不遷怒,不貳過”。“不遷怒,不貳過”,即顏回“好學”之證也。何晏曰:“凡人任情,喜怒違理。顏回任道,怒不過分。遷者移也,怒當其理,不移易也。不貳過者,有不善未嘗復行。”[2]孔子謂顏回,“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或問:“詩書六藝,七十子非不習而通也,而夫子獨稱顏子為好學。顏子之所好,果何學歟?”程頤曰:“學以至乎圣人之道也。……若顏子之非禮勿視、聽、言、動,不遷怒貳過者,則其好之篤而學之得其道也。”[3]他如:“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論語·泰伯》)“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其義均是學做人。
孔子認為,“學”,首先并最為重要者即是學做人,故孔子對其他之學表現出很大的輕蔑。“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余,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論語·為政》)“干祿”之道,其根本并不在祿,而在做人。故“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論語·子路》)孔子對子張之教,對樊須之訓,何以教之、訓之?在于二人不解“學”之大本。
“學而優則仕”之“學”,與“學而時習之”之“學”,為同一意義,亦是為人之學、學做人之學,而非一般意義之學習之“學”。朱熹曰:“學之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后,后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也。”[4]“學,效也,是效其人,未能孔子,便效孔子;未能周公,便效周公。”(《朱子語類》卷二十)“博學,慎思,審問,明辨,篤行,皆學效之事也。”(同上)“學而優則仕”之“學”的本來含義即是學禮、學做人,即是為人之學、做人之學。
“學而優”之“優”,在《論語》一書中并不多見,僅出現3次,除《子張》篇兩見外,另一處見于《憲問》:“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優”本義為充裕。《說文》:“優,饒也。”《小爾雅·廣詁》:“優,多也。”《國語·魯語上》:“小賜不咸,獨恭不優。”韋昭注:“優,裕也。”“優”字在先秦文獻中已屢見不鮮:
敷政優優。百祿是遒。(《詩經·商頌》)
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后行。(《禮記·中庸》)
而圣王之生民也,皆使富厚優猶知足,而不得以有余過度。(《荀子·正論》)
上述“優”字,皆寬裕、充裕之義。“學而優則仕”之“優”,亦是此義。朱熹曰:“優,有余力也。”[5]“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邢昺曰:“若公綽為之則優游有余裕也。”[6]
后人將“學而優”之“優”,當成與劣相對的優秀之“優”,實在是一種誤解。先秦之主要文獻,包括儒家之十三經,道家之《老子》、《莊子》,法家之《韓非子》,兵家之《孫子兵法》,以及《國語》、《戰國策》,“優”一字凡68見。《尚書》、《周易》、《春秋公羊傳》、《春秋谷梁傳》、《周禮》、《儀禮》、《孝經》、《老子》、《莊子》、《孫子兵法》,均無一“優”字。“優”在先秦文獻中,只有兩義:一是充裕,二是演戲之優人。《國語》一書“優”字凡22見,而13見為樂人優施其人。《韓非子》一書中“優”字凡12見,皆指演戲之優人。優秀之“優”出現較晚,具體而言,是秦以后之事。如《漢書·王貢兩龔鮑傳贊》曰:“王、貢之材,優于龔、鮑。”諸葛亮《出師表》:“優劣得所。”《晉書·束皙傳》:“參名比譽,誰劣誰優?”先秦文獻中無有此種用法。
“學而優”之“而”,是一連詞,本無特殊含義,只具有連接與轉折的意思。但“而”字在《論語》中出現非常頻繁,凡342見。與“學而時習之”、“學而優則仕”句式結構相同者不勝枚舉:“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論語·述而》)“而”字頻繁出現,亦可看成時人之用法習慣。此“而”字既有連接義,亦有遞進義,有轉折義,并且使語氣變得舒展、柔緩。
“學而優則仕”,“仕”,做官為宦。《正字通·人部》:“仕,宦也。”《禮記·曲禮上》:“四十曰強,而仕。”陳澔注:“仕者,為士以事人,治官府之小事也。”
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皇侃曰:“優,謂行有余力也。若仕官治官,官法而已。力有優余,則更可研學先王典訓也。學既無當于立官,立官不得不治,故學業優足則必進仕也。”[7]邢昺曰:“言人之仕官行己職而優,間有余力,則以學先王之遺文也;若學而德業優長者,則當仕進以行君臣之義也。”[8]朱熹曰:“仕與學理同而事異,故當其事者,必先有以盡其事,而后可及其余。然仕而學,則所以資其仕者益深;學而仕,則所以驗其學者益廣。”[9]金履祥曰:“此章先言仕,本為仕而不學者設。當時多是世族,子弟有未學而仕者,亦有學未成為貧而仕者,如所謂抱關委吏之類。優謂盡其事而有余暇也。”(《論語集注考證》卷十)
孔子之時,仕者多為世族,“未學而仕者”并不鮮見,故有“仕而優則學”之語。“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與“仕而優則學”有相同之義。在孔子看來,立德、修身乃學者之先務,亦其本務。所以子夏有言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論語·學而》)子夏之意亦孔子之意。孔子以立德修身為人之首務,故其曰:“不患無位,患所以立。”(《論語·里仁》)人之所以立者,“禮”也。“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禮”者,做人之禮儀法度也。“立于禮”者,其意以為人之所以為人,即在于人有人之禮儀法度也。所以人之為學,首先即要學修身。“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朱熹《論語集注》謂曰:“先進后進,猶言前輩后輩。野人,謂郊外之民。君子,謂賢士大夫也。程子曰:‘先進于禮樂,文質得宜,今反謂之質樸,而以為野人。后進之于禮樂,文過其質,今反謂之彬彬,而以為君子。蓋周末文勝,故時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過于文也。’”程、朱之解均有所隔。“野人”、“君子”對舉,為平民與貴族之別稱也。平民先學習禮樂而后步入仕途,故謂之先進;貴族先步入仕途而后學習禮樂,故謂之后進。孔子以修身立德為人之首務,故曰:“吾從之先進”。“從之先進”,即推崇先學習禮樂而后步入仕途之行徑。
孔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何為“為己之學”?何為“為人之學”?孔子無有明論。《北堂書鈔》引劉向《新序》云:“齊王問墨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何如?’對曰:‘古之學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學者,得一善言,務以悅人。’”荀子曰:“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荀子·勸學》)荀子所謂“君子之學”,即“為己之學”;其所謂“小人之學”,即“為人之學”。《后漢書·桓榮傳》論曰:“孔子曰:‘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人者憑譽以顯物,為己者因心以會道,桓榮之累世見宗,豈其為己乎!”朱熹《論語集注》引程頤之言曰:“為己,欲得之于己也;為人,欲見知于人也。”[10]“為己”者,以修身立德為本;“為人”者,以邀譽功利為務。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說。(《論語·公冶長》)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論語·先進》)
“子使漆雕開仕”,漆雕開缺乏自信,認為自己在修身立德方面還沒有做好,孔子對此感到高興。而“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孔子以為子羔尚未“學”好、“學”成,故認為其會遺誤人之子,子路欲使子羔以政為學,豈不知儒道之本在于修身,而后及于治人,子路之所為有違儒道本末先后之序,故孔子深惡之。
由上所述,可以見出,“仕而優則學”者,乃勸進之辭。勸勉未學而仕者應當多學習先王之典訓。故朱熹曰:“此為世族弟子而設。有少年而仕者,元不曾大,故學,故職事之暇可以學。”(《朱子語類》卷四十九)
與“仕而優則學”對舉者,為“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為世族弟子而設,為未學而仕者設;“學而優則仕”為平民而設,為未仕而學者設。“學”者,學修身、學立德;“學”者,為己而學、為己之學也。此“學”,亦即儒家之所謂“內圣之學”。《大學》所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即是“內圣之學”之細目。儒家之所謂“大學”,“內圣外王”之學也。“內圣外王”之道,渾然為一整體。然此一整體,可析分為兩個層面:“內圣”與“外王”。在儒家一派之諸大宗師處,無論是先秦之孔、孟、荀,還是宋明之程、朱、陸、王,皆以“內圣”為根本。其“外王”者,本于“內圣”,是“內圣”之所“及”,為“內圣”之所開顯。“內圣之學”雖為儒家之本,然此“內圣之學”必然、亦必須向外開出,必須見出具體之結果。本于“內圣”、由“內圣”所自然開出者,即是所謂“外王之道”。“外王之道”之細目,即是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內圣”而不“外王”,還不是真正的“內圣”;“外王”而不本于“內圣”,亦不是真正的“外王”。孟子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及”者,即是由內向外之延伸,即是由內向外之開顯。“老吾老”、“幼吾幼”者,“內圣”也;“以及人之老”、“以及人之幼”者,“外王”也。
儒家對現實社會一直抱有深情的關懷。儒家認為個人應該積極地參與社會事務,應當干預政事。“內圣之學”必須開顯為“外王之道”,“內圣之學”必須于“外王之道”上見出。“學而優則仕”,“學”者,“內圣之學”也;“仕”者,“外王之道”也。“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聞諸夫子曰:親于其身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論語·陽貨》)“佛肸召,子欲往。”往而欲行其王道政治。“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同上)孔子弟子中,熱衷于政事、且具有政治能力者不乏其人,冉有、子路就是其代表。孔子稱贊子路:“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論語·公冶長》)稱贊冉有:“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同上)孔子自己亦以天降大任于己而自勉,“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同上)孔子周游列國,不辭辛勞,歷時14載,其意即在于推行王道政治。“學而優則仕”,皇侃曰:“學既無當于立官,立官不得不治,故學業優足則必進仕也。”[11]邢昺曰:“若學而德業優長者,則當仕進以行君臣之義也。”[12]皇、邢之釋甚是。仕本身并不是目的,推行王道政治才是目的。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
由乎于父母之孝、于兄弟之友而及于天下萬民,是“為政”,所以曰:“為政以德”,(《論語·為政》)此政,亦即王道政治。“為政”者,以政、以王道政治為目的;而“為為政”者,以“為政”為目的,于孝、悌、忠、信、王道政治,多有不及。如此之“為為政”者,孔子以為不可。
可見,“學而優則仕”者,內圣而外王也,“為政”而非“為為政”者也,由“為己”而及于“為人”者也,此亦儒家學說之大本。
二、“學而優則仕”含義的轉變及其對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影響
“學而優則仕”,在孔子時代,只是儒家的一個政治口號,或曰政治號召,它所代表的是儒家內圣外王的政治理想。而漢以后,隨著儒家思想成為正統之官方思想,特別是隨著隋、唐之后科舉制度的實行,此一政治號召之具體內容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并對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在春秋以至戰國時代,士人是有著相對獨立性的,他們可以自由地遷徙。由此士人于本國政治可以保持一定的獨立性。孔子可以周游列國宣傳自己的政治學說;荀子為趙國人,游學于齊而三為稷下學宮祭酒;李斯為楚國人,而位居秦國丞相。在當時,當政者對士人亦尊敬有加。他國士人之投靠、來居,甚至成為衡量本國政治良好與否的標準。“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論語·子路》)“遠者來”,即他國民眾之歸附、來居。他國民眾歸附、來居,表明本國政通而人和,這是政治清明的表現。梁惠王自以為自己于國家社稷,“盡心焉而矣”,而“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孟子·梁惠王上》)言辭之中流露出一種遺憾與無奈,更有對他國賢良之士來居之希冀。“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于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論語·公冶長》)君仁臣忠,政治清明,是遠方民眾前來投奔的先決條件。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史記·孔子世家》)在孔子時代,君臣之間尚有相互尊重。季桓子受齊女樂而不聽政,孔子由此而對魯國政治失去信心,遂率弟子離魯而周游列國。孟子率徒游說諸侯,常以教訓、斥責以至譏諷的口氣與君主對話。“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孟子·梁惠王上》)更有甚者,直言曰:“不仁哉,梁惠王也!”(《孟子·盡心下》)孔孟如此,莊子亦然。“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史記·老莊申韓列傳》)莊子婉言以拒。士大夫可以仕,亦可以不仕,仕與不仕不僅可以自己決定,甚至并不影響到他人對己之評價。孔子盛贊蘧伯玉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絜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莊子·山木》)
貧者,物質之不充裕也;憊也,精神之不通達也。士大夫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通達,而非聲名、地位的顯赫。
雖然周代已有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小雅·谷風之什·北山》)但此大一統,主要是政治意義上的,而非思想意義上的。至西周末,隨著周王朝政治實力的衰微,以至于出現了“天子失官,學在四夷”(《春秋左傳·昭公十七年》)的局面,《史記·歷書》曰:“幽、厲之后,周室微,陪臣執政,史不記時,君不告朔,故疇人弟子分散,或在諸侯,或在夷狄。”隨著“天子失官”,而有了學、術向民間的流傳;由學、術在民間的傳播,則直接導致了知識的擁有者、傳播者“士”的迅速崛起。當是之時,“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孟子·滕文公下》)由此而形成“百家爭鳴”。“士”的出現是思想自由的結果,“士”的迅速崛起更進一步加劇了思想自由的進程。自公元前770年至前221年,550年間,是中國思想史上最為自由、最為活躍的時期,亦是最具有創造性、創造力的時期。
隨著封建大一統政治局面的形成,隨著封建專制在政治上、思想上的不斷強化,春秋戰國時代士人所具有的獨立性、自主性和超越性已不復存在。士人對于精神自由之追求亦隨之而成為難得,甚至于不可能。韓非以為人主治臣御民,所依靠者就是自己手中的權勢。權勢又可分為兩端,一是賞,一是罰。“明主之所導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謂刑、德?曰: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韓非子·二柄》)賞為導前之引誘,罰為鞭后之重責。“賞之譽之不勸,罰之毀之不畏,四者加焉不變,則其除之。”(《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勢不足以化則除之。”(同上)對于那些不為賞罰、毀譽所動之人,則應將他們斬除掉。以韓非觀點而論,如莊子而不與現存政治合作者,當在斬首之列。
春秋之時,士人尚有自尊。孔子居衛,衛靈公與夫人南子同車,宦者雍渠參乘,使孔子為次乘,招搖過巿。孔子恥之,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去衛。300年之后,士人之自尊已蕩然無存。且看劉邦如何對待儒生:“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黙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史記·酈生陸賈列傳》)統治者對儒士態度的轉變,是一歷史性的轉變,它表明隨著封建大一統局面的形成,士人在政治上已無獨立自主性可言,士人橫議政治的時代亦一去而不復返。西漢武帝年間,董仲舒力倡天人感應論,“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以聯系于當代政治。被人密告朝庭,因此而差點丟掉性命,“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漢書·董仲舒傳》)在中國古代,最高統治者對于知識階層的角色的定位是“現存政治的附庸”,既不是現存政治的游離者,更不是現存政治的批判者。
士人既不復有自由評論政治的權力,其參與政治的機會亦只剩下投靠當權者之一途。隨著科舉制度的實行,士人之政治地位、政治角色亦變得更為尷尬。
科舉制發端于隋,成形于唐,其基本特點是公開考試,擇優授任。比起漢代之察舉制、魏晉時代之九品中正制,科舉制打破了官吏職務的世襲制,這無疑是一大進步。但科舉制沒有、也不可能廢除封建的等級制度,甚至可以說是以封建的等級制度為基礎、為基本前提的。科舉制只是為士人提供了步入仕途的平等機會。從理論上講,每一個士人都有可能通過讀書進學而步入仕途,由此即可從根本上改變自己及家庭的政治經濟地位。進士被解釋為“可進而受爵祿者也”,人們視進士及第為“登龍門”。唐代進士放榜后要過堂謁宰相、謝座主、赴期集,并有曲江大會、雁塔題名、杏園宴游等活動。“狀元及第,雖將兵數千萬,恢復幽薊,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儒林公議》卷上)步入仕途前后政治、經濟地位的巨大反差,對普通士人帶來強烈的精神動力。而步入仕途機會的平等,則使得這一精神動力更具有廣泛性和普遍性。在世襲制條件下,入仕只是極少數人的事情,普通士人因為無望所以亦不幻想。而在科舉制的條件下,只要努力,一切幻想均有可能。
與科舉制度相伴隨,“學而優則仕”的含義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學”不再是學做人,不再是為立身而學,而是為“仕”而學,為“干祿”而學,為功名利祿而學。韓愈曰:“其學其問,以之取名致官而已。”(《韓昌黎文集》卷二,《上考功崔虞部書》)顧炎武曰:“凡今之所以為學者,為利而已,科舉是也!”(《顧亭林詩文集·與潘次耕札》)“學”因此而不再具有目的性意義,僅僅成為步入仕宦的門徑;“優”也不再是充裕之優,而演化為優秀之優。“學而優則仕”,只要學得好,就可以做官,就可以榮華富貴,就可以光宗耀祖。“學而優則仕”,在孔子時代還是一政治號召,而科舉制度的實行則使其成為統治者對士人所發出的誘惑。這種政治上的誘惑,久而久之,亦成為士人自覺的心理追求。乾隆皇帝謂曰:“科名聲利之習,深入人心,積習難返,士之所為汲汲皇皇者惟是之求,而未嘗有志于圣賢之道。”[13]讀書、學習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立身,不是為了濟世,不是為了利國、利民,而是為了利祿,為了博取功名。“學而優則仕”,在孔子以至先秦儒家思想體系里,是“內圣外王”精神之體現,而在科舉制度下,則成為士人登入仕途、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的門徑。
科舉制度下,勸學、好學之習成風。“孤村到曉猶燈火,知有人家夜讀書。”(晁沖之:《夜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就連堂堂皇帝亦作起了勸學詩。宋真宗《勸學詩》曰:
富家不用買糧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房不用架高梁,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出門莫恨無隨人,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子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好學、重學本是良好的社會風尚,但好學、重學的背后卻是對于功名利祿的強烈追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聞。”(關漢卿:《陳母教子》頭折)勸學者,非勸之道,而勸之以利也;好學者,非好學,而好利者也。在功名利祿的巨大誘惑下,整個知識階層除了舉業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關心。封建專制使士人成為政治的附庸,使其不再具有獨立性;科舉制度則進而腐蝕以至淘空了士人的靈魂,而使其不再具有思想。自古以來,有帝王亦有圣人,有勢亦有理。“勢者,帝王之權也;理者,圣人之權也。帝王無圣人之理,則其權有時而屈。”(呂坤:《呻吟語》卷一之四《談道》)而在封建專制下,在科舉制度盛行的條件下,嚴厲的政治控制與巨大的利祿誘惑,使得士人不得不仰仗權勢,不得不匍匐在帝王的腳下。如此以來,士人只知有勢,而不知勢之外還有其理。
美國著名史學家霍夫斯塔德(RichardHofstadter)認為,知識分子之為知識分子(intellectual),固然與他們具有專業知識或技術分不開,但只具有專業知識或技術,還只是腦力勞動者,還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之為知識分子,在于他不是以知識來謀求生存,而在于他對自己的專業知識和思想抱有深深的敬意,具有為真理而獻身的精神,還在于他對人生、對社會、對事業抱有一種使命感、正義感,具有批判意識。在西方古代,有為知識而知識者,有為真理而獻身者,有為理想、信念而奮斗不息者,中國沒有。封建的專制政治殘害了這一切,封建的思想觀念閹割了這一切。在中國,知識分子之出路與歸宿似乎只有一條,就是投身政治,就是逐于仕途。“學而優則仕”,不仕又何“優”?優與不優的標準就是是否入仕、能否入仕,就是職務的升遷與品位的高下。社會如是看,知識分子本身亦如是看。所謂懷才不遇,所謂生不逢時,只不過是仕途不順、官場失意之代名詞。中國古代詩歌之一重要主題,即是政治失意之抒發。就連李白亦不滿足于做詩人,而要竭力施展自己之政治才能,奉詔入京,即吟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
政治的專制使士人成為政治的附庸,此乃秦以降中國社會政治之一巨大變化;士人成為政治的附庸進一步強化了政治的專制,秦以降之中國史清晰地描繪了這一歷史軌跡,直至清代而演變成普遍的文字獄。清代樸學之流行,并非學人興趣所然,而是文化專制境遇下一種無奈的選擇。
由此,中國有流傳已久以至深入人心的對于官職的崇拜。雖然,封建主義必然導致官職崇拜,資本主義必然導致金錢崇拜。但中國歷史上之官職崇拜比世界任何國家都更為嚴重,這雖然與中國經歷了漫長的封建社會不無關系,但更為直接的則是科舉制度。在資本主義社會,有錢就有一切;而在中國人眼里,有權就有一切。因為有權就有一切,所以中國人很強調身份、很看重身份。在中國人眼里,身份的標志就是其所擔任的官職,中國人的成就感就是職務上的升遷。與官職崇拜相聯系,中國亦有悠久而又普遍的對于專業知識的輕視。由此而出現了非常奇妙的姓名組合。人們稱嵇康為“嵇中散”,稱鮑照為“鮑參軍”,稱杜甫為“杜工部”,甚至連不肯為楚相的莊子,亦被人稱作“莊漆園”。
對于官職的崇拜以及對于專業知識的輕視,在現代社會仍有很大影響。所謂重視知識、重視人才,就是提拔在專業領域有突出貢獻的知識分子成為行政領導。學校、科研單位如此,地方行政部門、黨務部門也是如此。一個剛在科學研究領域有突出貢獻的專業人才,往往就這樣被繁重的行政事務壓垮了。還有一些地區、一些部門,標榜重視知識、尊重人才,而其具體政策則是:某某可以享受處級待遇,某某可以享受局級待遇,比如有的省就規定:“院士享受副省級待遇”。這不是重視知識,這不是尊重人才,這仍然是在搞官職崇拜,仍然是“學而優則仕”在作祟。
中國封建社會的全面瓦解已經近一百年,但封建的思想觀念在諸多領域還有很大的影響。官僚主義、官僚作風、官職崇拜,通過各種形式表現出來。表面上是在尊重知識,實際上是在尊重權力;表面上在尊重人才,實際上是在浪費人才、埋沒人才。應當承認:管理也是科學。并非懂技術,就是懂管理;并非懂業務,就是懂管理;并非懂專業,就是懂管理。杰出的專家,并非一定就是杰出的領導人。這兩者之間并不存在直接的關系。應當真正提高專業人員的社會地位,應當全面排除對于專業研究的外在干擾,(這種外在干擾也可以表現為內在干擾,即經不住各種誘惑的干擾。)應當鼓勵科技人員一心一意地從事科研,應當阻止不斷縱容、鼓勵、甚至提高官員學歷的做法,應當堵塞因為專業成就而在政治職務上迅速升遷的途徑。總之,應當全力營造有利于知識創新、技術創新、人才成長的社會風尚、社會輿論和社會氛圍。這一切,要靠政府的政策性引導,也要靠知識分子自身的努力。
[1]除上引之外,另兩處為:“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論語·陽貨》)
[2]程樹德:《論語集釋》引,P367,北京:中華書局,1990
[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引,P84,北京:中華書局,1983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P47,北京:中華書局,1983
[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P190,北京:中華書局,1983
[6]《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卷十四
[7]程樹德:《論語集釋》引,P1324,北京:中華書局,1990
[8]《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卷十九
[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P190,北京:中華書局,1983
[1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P155,北京:中華書局,1983
[11]程樹德:《論語集釋》引,P1324,北京:中華書局,1990
[12]《十三經注疏》,《論語注疏》卷十九
[13]《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一Ο九九,《國子監·元堂課士規則·課程》乾隆已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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