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儒學對文學影響

時間:2022-07-22 10: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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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儒學對文學影響

儒學和文學,同屬于意識形態領域。一個時代的思想和文學,會受到其時期經濟基礎的影響。文學風貌與時代政治、社會經濟和創作主體的關系較為明顯,而與思想和學術的關系則相對隱晦。雖然如此,思想和學術依然是影響文學發生的重要外部因素。本文以東漢儒學發展變化為線索,論述儒家思想和學術對文學的影響

自武帝獨尊儒術之后,儒學成為統治兩漢社會的主流思潮,是兩漢社會的主要意識形態。但儒學發展的道路并不平坦,一直受到各種文化思潮的影響,使兩漢儒學思想呈現出復雜的面貌。西漢末年,伴隨著漢王朝地位的岌岌可危,以讖緯學說為主要內容的神學思潮,繼承了董仲舒的災瑞之說,以神學理論附會儒家經典,開始侵入到儒學內部。進入東漢初期,儒學面貌就逐漸發生變化,呈現出新的特征。整個東漢王朝,從初期的儒學面貌發生變化開始,到中期儒學的統治地位產生動搖,到漢末儒學徹底衰頹下去,儒學經過了一個由盛轉衰的發展變化過程,這是一條貫穿東漢社會思潮的主要線索。而由儒學派生的讖緯神學“、自由學派”①以及“漢末子學”,它們或附會儒學,或補充儒學,或修正儒學,這些內容共同形成了東漢儒學的整體風貌。東漢初期,由于最高統治者的大力提倡,神學思潮占據社會意識形態的制高點,必然會與儒家思想的統治地位發生沖突。而東漢初期的今文經學,以追逐利祿為其強大的發展動力,大量的繁瑣解經、饾饤成文之風又導致了今文經學本身陷入僵化,必須尋找生存和發展的突破口。追逐利祿的本性使得今文經學很快向神學靠攏,經學必須依靠神學求得自身的生存和發展,神學也需要借助經學,才能將其荒謬的思想和學說正統化、經典化,今文經學因此很快走向神學化的道路。神學化的今文經學是儒學的變異,它產生的是一種學術的怪胎。它通過神化孔子和六經,把孔子塑造成知后世有漢的預言家;通過肢解六經原文,把六經弄成讖緯之書。于是大量關于孔子的預言和六經的緯書充斥于東漢初期的儒學之中,成為東漢初期儒學思想的最主要理論形態。這種變異后的儒學,是儒學的表象,神學的本質。它是兩漢儒學發展過程中的一次巨大的波折,如果沒有儒學內部的今古文之爭和外部“自由學派”的強烈反對,儒學將在神學思潮的侵襲下面目全非。今文經學的僵化的學風,以及和神學聯姻之后的荒誕思想,必然導致它走向一條沒有出路的死胡洞。在最高統治者的強勢推動之下,它得以占據學術思潮的統治地位,成為東漢初期最主要的學術形態。到了東漢中期,隨著王朝的政權開始走向衰亡,今文經學也就走向了自己的末路。這期間各種各樣的學術思潮,在反對今文經學的過程中應運而生,逐漸占據學術領域的重要地位。

東漢中期,儒學整體上處于內部的自我調整之勢,今文經學趨于衰落,古文經學代之興起,這是儒學自我調整的重要表征。今古文經學在其誕生初期,就由于治學的風格不同存在爭端,只是由于今文經學得到統治者的支持,一直壓倒古文經學,但古文經學因其靈活務實的學風而廣為流傳,也幾度立于學官。尤其是今文經學與神學聯姻之后,古文經學雖也不能完全避免神學思潮,但總體上與神學比較疏離,保持自己學術上的獨立性。到了東漢中期,今文經學退出學術的主要陣地,古文經學代之興起,成為儒學在東漢中期的代表,占據重要的思想地位,并產生廣泛的影響。古文學者與今文學者相比,更具有開闊的視野和廣博的知識,古文經學不拘于今文經學的“家法”、“師法”,轉益多師,具有靈活的傳承關系和廣采博納的學風。古文經學追求對經書本義的正確理解,完全不同于今文經學為迎合統治者和神學思潮而曲解經文、謬申經義。古文經學多從文字訓詁、名物典制入手,力圖達到對經文思想內容的準確把握,這種樸實求真的學風,比較質實可靠,對后世學風也有相當大的影響。從學術內容上,今文經學以《春秋公羊》為主,以陰陽五行和天人感應為主要特色,古文經學以《周禮》為主,拒絕或者疏離神學,由今文經學言災異的特點,而向樸實禮學轉化。從學術風氣上,古文經學由今文經學那種虛妄的作風,轉向求真務實。古文經學就是以這種學術姿態,占據東漢中期學術領域的重要陣地,對東漢社會以及文學創作產生影響。東漢末期,儒學徹底衰落,由此而形成了“戶異議,人殊論”的局面。但思想不能是真空的世界,也不能永遠處于混亂之中,漢末“子學”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興盛起來。子學的興盛,并沒有完全脫離儒學發展的軌道,但又在一定的程度上表現出對東漢儒學的反拔。漢末“子學”的典型特征是對時政的批判,它們在對歷史和現實的反思與批判中,構建自己的思想理論。以王符、崔寔、仲長統為代表的漢末子學家,都有代表他們思想成果的專著:《潛夫論》、《政論》、《昌言》。王符掀起了東漢批判思潮,崔寔繼承了王符的思想并有所發展,仲長統則代表了漢末批判思潮的終結。它們都注重理性的分析和哲理的升華,它們的思想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也有各自的特點。漢末“子學”主要繼承中期“自由學派”的學風,哲學上反對神學思潮,體現出明顯的唯物主義傾向;現實上對漢末腐朽的社會進行分析和批判。漢末“子學”雖然尚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理論體系,但它們并非簡單的就事論事,而是進行深刻理性的分析,嚴肅的哲學思考,體現出和漢末政論文不同的學術的特征,并對漢末的時代和社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文學作為社會意識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一個社會的思想主潮有著不可分離的關系,尤其是在東漢儒學不斷變化的過程中,文學創作也不同程度的受其影響,出現一些新變的特征。東漢初期,文學以賦體為主,延續著西漢以來的歌頌傳統。隨著上層學術思想發生較大的變化,神學思潮侵襲著整個社會,文學創作也不可避免的受其影響。東漢初期的詩賦創作,都包含有明顯的神學思想內容,作品引用讖緯祥瑞所占的比重,遠高于西漢時期。這種神學內容在詩賦創作之中,主要用來歌頌大漢盛世以及帝王的“天命神授”,這是神學思想影響到文學創作的主要表現。今文經學雖然與神學融合,但儒學的根本屬性并沒有完全喪失,依然以其強大的慣性力量影響到文學創作,主要表現在文學作品在歌頌帝王的時候,特別注重發揚他們在禮樂文化方面的功業,將帝王塑造成文化的創造者和儒家圣賢的形象。這些禮樂文化,無外乎儒家的仁政、德治、教化等內容,實行仁政德治的帝王,具有儒學和神學的雙重特征。東漢初期的詩賦,集中描繪帝王的祥瑞征兆和禮樂教化,正是東漢初期的儒學神學化影響文學的表現。

東漢中期,隨著今古文經學此消彼長,文學面貌也發生較大的變化。具體來說,今文經學的衰落,使受儒家神學化桎梏的漢代文學,獲得了一定的“自由”發展的空間,主要表現是詩賦向抒情化的文學本質回歸。由東漢初期的“理勝于情”的述志賦,向純粹吟詠人生況味的抒情小賦轉化,這是漢末文學變革的前奏。古文經學對文學的影響,不僅增加了文學作品的內涵和意蘊,也使文學作品具有更加廣闊的視野,更加廣大的知識容量。東漢末期,儒學整體走向衰落,對文學創作產生很大的沖擊和影響。漢代文學幾百年的發展,一直籠罩在儒學的光環之下。失去儒學制約的文學創作,并非文學作品的內容中儒家思想的消亡,而是文學創作沒有了儒家教條的束縛,以各種方式加快了向文學本位回歸的步伐。具體來說,儒學衰微首先影響到儒者本人,儒者完成了向文士轉化的過程,并逐漸向才情和藝術的方向發展,這為漢末儒學的變革準備了主觀上的條件。漢末各體文學的繁盛,是一個重要的文學現象,它們與儒學衰微也有一定的關系,它們大體遵循“儒學陵替,文風趨華”的整體趨勢,但不同的文體發展變化也顯出各自不同的特征,有的文體甚至出現反向逆動的情況,這種現象應該與文體內部的發展規律有關。儒學衰微所引起的漢末文學的變化,在詩賦體裁上表現得最為明顯,它是儒學變化所引起的文學變化的主要體現。儒學衰微導致儒家思想對人們的束縛減弱,詩賦的創作也從這種束縛中跳出來,以各種方式回歸文學的道路。對于詩歌來說,最大的變化是抒情的增強。詩歌創作逐漸脫離儒教的影響,表達內心喜怒哀樂的真實感受。《古詩十九首》作為漢末抒情詩最高成就的代表,就是詩歌抒情增強的集中體現。脫離了儒家教化之后的“詩言志”,真正回到了詩歌抒情的本質特征。由此也帶來詩歌表現形式和詩風相應的變化,使詩歌最終取代賦體而成為文學創作的主流。它帶給后世的影響是相當巨大的,中國文學由此走上了以詩歌創作為主體的道路,抒情也成為文學創作的主要特征。對于漢賦來說,占領文壇主流兩百年的漢大賦基本衰落,賦體創作從內容到形式都有了新變,在東漢中期題材擴大的基礎上,進一步開拓了遠離儒教影響的幾種題材,并表現出不同以往的藝術特征。辭賦可以批判社會,可以寫艷情,寫新婚,寫美女,寫游戲,情感抒發出自內心而非大賦的因文造情,為后世種類繁多的抒情賦的崛起奠定了基礎。漢末文學的這種變化,都是在儒學衰落之后,由于文學自身發展規律作用的結果。在漢末儒學衰落的大背景下,“子學”的興盛是伴隨著儒學的衰落。“子學”的發展作為一種學術的系統還不夠成熟,它對文學的影響只在一定的范圍內有明顯的體現。由于“子學”和漢末政論的內容都是基于對漢末社會的批判,所以二者之間有不可分割的聯系。它們同受漢末社會現實的影響,漢末“子學”的政治思想以批判和改良為主,對現實政治和社會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并提出了政治和經濟上的改良方法。如重視國君的地位和作用,認為這是社會變革的關鍵所在;希望國君能夠任用賢臣,疏遠小人,以達到國家中興。漢末政論文的批判現實雖然激烈,但也是出于維護政權而不是改變的目的,其矛頭也是首先指向國君,既譴責了國君忠奸不分、揚惡罰善的昏聵行為,也依然對國君寄托了希望,向國君推薦賢臣,希望國君重用他們,以挽救危難中的國家和社會。這是二者基本相似的地方;漢末政論文的批判方式,較多以災異發端,具有明顯的荒誕性,所以才會出現政論家以其政論文中多災異而免罪的怪事。漢末子學家則在冷靜觀察歷史和現實的過程中,構建自己的批判理論,從而對現實社會進行深刻的揭露和批判。這是二者完全不同的地方,其因在于漢末“子學”繼承和發展了東漢“自由學派”的思想,反對天命神學論,而漢末政論文還延續漢初政論以災異推演政治的風氣。同樣是針對漢末社會,“子學”和政論文的批判方式卻完全不同。“子學”和政論文之間,也存在相互影響和促進的關系,漢末子學會影響到政論文的思想和內容,而政論文也會促進漢末子學在政治理論上的構建;漢末子學和政論文在漢末政治社會的背景之下,既獨立平行的發展,也會在一定的程度上相互補充,共同促進。

儒學對于文學影響的強弱,往往取決于儒學是否成為“官學”。儒學一旦成為官方文化的代表,對文學影響比較明顯;一旦失去官方文化的地位,對文學影響便隱微。東漢一代的儒學和文學之間的關系,也呈現出這樣的態勢。東漢初期,神學思潮具有強大的官方支持,不但侵入到儒學內部,改變了此期儒學的面貌,而且對此期的文學創作帶來極為明顯的影響。讖緯神學本是荒誕的學說,但王莽、劉秀都依靠它們走向政治舞臺,于是他們在掌握皇權之后,以國家的意志將讖緯神學頒行天下,以為天下法則。正是因為有最高統治者的強勢推動,神學思潮得以充斥整個漢初的社會。儒學為了自身的生存與發展,不得不迎合統治階級的意志,向神學靠攏,乃至和神學融為一體。讖緯神學就這樣在最高統治者的大力推動之下,占據社會意識形態的主要地位。當然,儒學根本的屬性還沒有完全異化,也還能以其長期的慣性力量,影響到文學的創作,這個時期的文學就帶有儒學和神學的雙重特征,儒學和文學的關系就很密切。到了東漢中期,隨著國家政權開始衰落,儒學也失去了強大的支持力量,一些在民間流傳的思潮就開始占據學術的陣地,為了這一社會思潮的變化,儒學就進入內部的自我調整時期。以揚雄、桓譚、王充為代表的“自由學派”,他們的思想本身就反對代表官方意志的神學和經學,屬于“民間學術”,根本不可能得到官方的支持,還可能受到官方的壓制,桓譚為此幾乎送掉了性命,但它們在反對今文經學、推動今文經學走向衰落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儒學的這種變化,使之失去了對文學的直接干預力量,因此儒學對文學的影響就沒有東漢初期那樣顯著。到了東漢末年,國家政權頻臨滅亡,儒學完全失去了對國家社會和士人的影響力,也就無可救藥的衰頹下去,受到儒學思想長期控制的文學創作,因為這種控制力量的完全衰落,爆發出文學自身的力量,而煥發出全新的光彩。完全失去官方支持力量的儒家思想,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其對文學創作的控制影響的能力,漢末文學以各種方式向文學本位回歸。漢末“子學”以批判時政為主要思想內涵,完全是一種“民間學術”了,更不可能得到官方力量的支撐,而此時漢室政權已經走向了滅亡的邊緣,任何思想和意識形態都無法挽救其覆滅的命運,只能等待新的政權和思想取而代之。

儒學和文學之間的關系,是一種社會文化現象,透過這種現象,能夠看到一代思想主潮的發展演變與文學發展演變的內在聯系,揭示文學發展變化的社會動因。而儒學對文學的影響結果,很難以好或壞來評判。東漢文學逐漸脫離了儒學的影響,至漢末呈現出全新的文學風貌,似乎是儒學制約了文學的發展。但儒學深厚的思想內涵,能夠直接影響到文學作品的精神,這是作品的“文學描寫”難以完成的。袁行霈先生云:“文學適合儒家思想,出現過許多優秀的作家,如杜甫、韓愈、白居易、陸游等。文學部分離開儒家思想,也出現過許多優秀作家,如陶淵明、李白、蘇軾、曹雪芹等。”②精確地揭示了儒學和文學之間的關系。文學部分離開儒家思想的時候,文學作品的思想內涵也不可能是真空的世界,它必然又有另外類型的思想來填充,如陶淵明、李白、蘇軾,他們的作品都呈現出超然物外、通達人生的道家色彩,曹雪芹《紅樓夢》則表現出佛教“萬事皆空”的思想理念。文學無論是“文以載道”,還是“獨抒性靈”,都需要建立在一定的思想基礎之上,一種時代思想主潮必然對文學產生或隱或顯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