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暮歸南山范文

時間:2023-04-09 22: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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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1

2、命隨年欲盡,身與世俱忘。——文天祥《除夜》

3、學非探其花,要自撥其根。——杜牧《留誨曹師等詩》

4、風輕惟響佩,日薄不嫣花。——李商隱《壬申七夕》

5、自然添白發,豈為惜流年。——德祥《除夕》

6、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孟浩然《歲暮歸南山

7、石類支機影,池似泛槎流。——李嶠《同賦山居七夕》

8、桂嫩傳香遠,榆高送影斜。——李商隱《壬申七夕》

9、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白頭吟》

篇2

孟浩然是盛唐山水田園詩人的代表,他“未祿于代”,終身布衣,而史載其事也較少。后世的論者,對其思想的仕隱問題爭論最劇。各家之說,異彩紛呈,互有軒輊,蔚為大觀。筆者查閱了相關的論文,又檢核《孟浩然集》中的詩篇,加以排比考證,以為前人之論雖不乏真知灼見,但也存在著各種問題,例如,對一些重要材料的分析,往往忽略了時間、空間及文人之間的關系;或是泛泛而論,止步于一鱗半爪的窺探;或是曲解詩意,以徇一家之言;而對孟浩然思想形成的原因,各家更是惜墨如金,涉筆絕少。筆者有感于此,乃撰本文,但求澄清一段史實,既以彌補前輩學者之缺憾,亦欲使賢者免受曲解唐突于將來而已。請從王維四首送別詩談起——

(一)由王維詩略窺浩然的思想

《全唐詩》卷一二五載王維《送綦毋潛落第還鄉》云:“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既至君(一作金)門遠,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一作兆)縫春衣。置酒臨長道(一作長安道,一作長亭送),同心與我違。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遠樹帶行客,孤村(一作城)當落暉。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按陳鐵民《王維年譜》以為潛開元十四年登進士第,維開元十年至十三年在濟州,“故此詩當作于開元九年以前,姑系于開元九年”。(1)于是知此詩應早于《送孟六歸襄陽》詩。

又《全唐詩》卷一二六載王維《送丘為落第歸江東》詩云:“憐君不得意,況復柳條春。為客黃金盡,還家白發新。五湖三畝宅(一作地),萬里一歸人。知爾不能薦,羞稱(一作為)獻納臣!”按《王維年譜》記天寶元年維在長安,轉左補闕,即詩中所謂“獻納臣”。又查清徐松《登科記考》卷九載丘為天寶二年登第,故略系此詩于天寶元年。(2)

又《全唐詩》同卷同頁載王維《送嚴秀才還蜀》詩曰:“寧親為(一作真)令子,似舅即賢甥。別路經花縣,還鄉入錦城。山臨青塞斷,江向白云平。獻賦何時至,明君憶長卿。”按,清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及陳鐵民《王維年譜》皆未系其作成之年。因其作成之年暫不能具考,故略系之如上,所幸不傷大體。

又,《全唐詩》同卷一二七三頁載《送孟六歸襄陽》詩:“杜門不欲(一作復)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良(一作長)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按徐鵬《孟浩然詩系年》,此詩作于開元十六年,并無爭議。又,孟六即孟浩然,此據岑仲勉《唐人行第錄》。

按前二首與第四首王維作無疑,第三首《全唐詩》又收入張子容詩卷,誤,陳鐵民《王維新論·王維年譜》有考。(3)由摩詰的兩首送別詩可以得到以下的結論:王維對綦毋潛、丘為及嚴秀才實有黽勉策進心,對孟浩然則有規隱勸歸意。即如前三首詩所言,隱于圣代,不是英才所應做的,東山采薇的隱者,也應當出為世用。綦毋潛、丘為與嚴秀才的京師之行,就是為了有用于圣朝,只可惜其對策暫時不合于當政者的口味,盡管如此,其謀略定有見用的時候,只是必須等待時機成熟而已。在這里,他對綦毋潛、丘為等的同情與內心的慚愧都是很濃郁的;遣詞措句間,要么勸友人再舉,要么勸友人獻賦,策勵之情溢于言表。第四首詩則稱浩然有杜門疏世的志行,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歸里隱居,進士舉固然不當再參預,即使獻賦的念頭,也應該斷絕。規勸之心袒露無遺。

摩詰固然是綦毋潛、丘為、嚴秀才等人的知音,難道不也是孟浩然的知音嗎?若然,則其詩中所言必有深意,因為從《送綦毋潛落第還鄉》《送丘為落第歸江東》等詩即可看出,摩詰若不是出于必然的考慮,是不肯勸英才歸隱的。那么,孟浩然的仕隱思想從摩詰詩中是否可以窺見一些端倪呢?請先論王孟二人的關系。

關于王孟的關系,《孟浩然集序》《詩林廣記》《北夢瑣言》《皮子文藪》《韻語陽秋》等書中皆有記載,二人的贈答詩中也有反映。筆者據以推知:“王孟之交甚深,而王對孟的詩文、品行顯然也是十分嘉許和崇仰的。”頃見陳鐵民先生關于此節之論述甚詳,故略之,讀者可參。又按《韻語陽秋》卷第十四《襄陽孟公馬上吟詩圖》記《留別王維》曰:“孟君當開元天寶之際,詩名籍甚,一游長安,右丞傾蓋延譽。或云右丞見其勝己,不能薦于天子,因坎軻而終,故襄陽別右丞詩云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乃其事也。”果如其言,那么王維的氣量也未免太狹小了些罷,這豈不是要見笑于當時的士林嗎?

王孟既然不是泛泛之交,則當如前文所言,摩詰對浩然的規勸必有所指。

按《孟浩然集》中有《留別王維》詩:“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以文意的連屬揣度也當作于《送孟六歸襄陽》之先,實臨別贈答之作。據徐鵬《孟浩然詩系年》,時間應在開元十六年(七二八),當時孟浩然考場失意正擬還鄉。考察摩詰詩的立意,應該是針對著不無牢騷意味的“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一聯而發的。然而摩詰謂浩然“杜門不欲出,久與世情疏”,其中的緣由,又斷不止于針對這一聯。無奈其中情由又不可憑借確實的史料一一考知,暫舉孟浩然《京還留別張維》詩(卷三)作一粗證。

《京還留別張維》詩曰:“拂衣去何處?高枕南山南。欲尋五斗祿,其如七不堪?早朝非宴起,束帶異抽簪。因向智者說,游魚思故潭。”據徐鵬《孟浩然詩系年》,此詩當作于開元十六年。“五斗祿”,當是用陶潛事。“七不堪”,語出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約言康自表不宜為官的原因,“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如“臥喜晚起”,行為放浪形骸,不喜揖拜上官,羞與俗人共事等。(4)浩然用這些典故,事實上已經隱隱道出自己的品性與行為是與世情不合的。因此,莫說不能中舉,無人推薦,即使這等事情如愿以償,浩然是否肯混跡于俗不可耐的宦海,受拘束于名韁利鎖,甘為卑賤的州縣府尉,也還是一個不容妄下斷語的問題!

根據以上的分析,在這兒不妨姑且設下一個假說:王孟素日交游晏談,必然涉及平生的抱負以及為人處世之道,其間,浩然或許不時流露出傾慕龐德公(5)鹿門歸隱的心跡,而其言其行也必然多有不合于世情的地方,因而于腹心推置之處,晏談舉止之間,摩詰已經知道浩然空有鴻鵠之志,終非宜乎世用之人,又恰當其失意于場屋,本就脆薄的功名心更趨瓦解,摩詰因而有“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之語,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上設假說,固然不可考證,然而揆諸情理,并參以浩然落第后的詩篇,料無大謬,姑且置此,以待商榷。

由前證王孟的關系及王對孟的態度觀之,在落第還鄉前后孟浩然歸隱的心思已然凌駕于功名仕進心之上,只是二者仍處于苦苦的糾纏之中。在此,筆者以為,孟浩然的隱逸思想當是自來有之,只是陷于種種羈縻,尚不能決然歸隱;而受挫于科場適足以激發和強化這種思想,從而絕意于仕途。茲將所見到的材料羅列于后,并試加淺析瑣論,請讀者明鑒。

(二)由“王序”及李白贈詩略考孟浩然思想

唐宜城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云:“(浩然)救患釋紛以立義表,灌蔬藝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脫傾蓋,機警無匿。學不為儒,務掇菁藻;文不按古,匠心獨妙。”

又云:“山南采訪使本郡守昌黎韓朝宗,謂浩然間代清律,寘諸周行,必詠穆如之頌。因入秦,與偕行,先揚于朝。與期,約日引謁。及期,浩然會寮友文酒講好甚適。或曰:''''子與韓公預約而怠之,無乃不可乎?''''浩然叱曰:''''仆已飲矣,身行樂耳,遑恤其他!''''遂畢席不赴,由是間罷。既而浩然亦不之悔也。其好樂忘名如此。”此事也見于《新唐書·文藝傳》。

又云:“浩然文不為仕,佇興而作,故或遲;行不為師,動以求真,故似誕;游不為利,期以放性,故常貧。名不系于選部,聚不盈于擔石,雖屢空不給而自若也。”

考王士源的生平,新舊《唐書》及《唐才子傳》皆無傳。他在《〈孟浩然集〉序》中自述道:“士源幼好名山,踐止恒岳……天寶四載徂夏……始知浩然物故。”又云:“士源他時嘗筆贊之曰:''''導漾挺靈,是生楚英。浩然清發,亦其自名。''''”又韋絳《〈孟浩然集〉重序》記:“宜城王士源者,藻思清遠,深鑒文理,常游山水,不在人間。”又《新唐書·藝文志》載:“《孟浩然集》三卷,弟洗然、宜城王士源所次。士源別為七卷。”由此略知士源與浩然同時而稍晚于浩然,也是隱逸的英俊之士,因而可以說是對浩然知之甚深的人。

士源的序文,對于浩然的評論固然難脫過譽之虞,然細思其言大致并非所謂的虛美之辭。如所云浩然“學不為儒”、“文不為仕”,以浩然剎羽于科場就可以得到一個旁證。而且,宋陳師道《后村詩話》也載有蘇軾的評價:“浩然之詩,韻高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耳。”又宋嚴羽《滄浪詩話》亦載:“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至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6)由是可見,士源的說法是不無根據的。

至于韓朝宗引謁一事,更有史可考,考見《唐才子傳校箋》卷二《孟浩然》條;浩然詩中也曾談及,后文將論,此不贅述。如此仕進良機,浩然竟率爾以宴酣為由棄如敝屣,在別人看來尚且覺得可惜,在浩然自己卻以為不值得后悔,那么學者關于孟浩然對功名仕進素懷殷殷熱望的論述,難道不是恰好得到一個有力的駁證嗎?由此就能夠看出,孟浩然的隱逸思想是十分濃重的。

孟浩然的隱逸思想,從其詩友酬贈的詩文中更可考見。前舉王摩詰詩自是一端。而李太白《贈孟浩然》詩尤不可不舉。

《贈孟浩然》詩云:“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太白全集》卷之九《古近體詩共四十三首》載此詩。按,據詹锳《李白詩文系年》列此詩于開元二十七年己卯(七三九)條下曰:“贈孟浩然詩云:''''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是時當在浩然自京放還之后。”詹锳先生的系年雖未能確證此詩的作成年份,但大致不差。又按徐鵬《孟浩然詩系年》,開元二十七年浩然正臥疾在襄陽的家中,故李白此詩可謂蓋棺之論

太白贈浩然詩今天所能見到的凡六首,列酬贈浩然之冠,而此詩最負盛名。詩中的孟浩然,已然完全超脫于物外。太白的行文固然有夸飾之風,然其對“高山安可仰”的忠厚長者怎敢敷衍虛美?又以其傲岸磊落的性格,又豈肯為此虛美之詞?太白之所以愿意并且敢于如此盛贊浩然隱逸的高節,或許正是由于憑著自己的所聞、所見、所感而覺得浩然確實如此的緣故,因而其詩中言論的可信性遠勝于時賢以個別詩句為依據的議論,這一點應是無疑的。況摩詰、士源等人均有相類似的議論,難道與浩然同時代的賢者所見、所聞、所感反而不如后世學者基于推理的見解更顯得深鑒明察嗎?

上文剖析孟浩然的詩歌并參證了有關其行藏事跡的舊考及其詩友的往來酬贈之作,意在論證孟浩然的隱逸思想事實上已經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并非所謂的“身在江湖,心懷魏闕”。下文即通過對浩然的詩篇的詮解及與這些詩篇有關的生平事跡的考訂來更細致入微的分析孟浩然的仕隱思想。

(三)由孟詩及有關事跡的考訂分析其仕隱思想

當今學者探討孟浩然的急切于功名,因為他的文賦沒有流傳下來,他行藏的事跡史載也較為簡略,故而多轉取其詩為證。常見的,不外以下數首,如《洗然弟竹亭》(卷一)《田園作》(同上)《歲暮歸南山》(卷三)《宿建得江》(卷四)《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卷二)《臨洞庭》(卷三)《久滯越中贈謝南池會稽賀少府》(卷二)《泛舟經湖海》(卷一)《荊門上張丞相》(卷二)《從張丞相游紀南城獵戲贈裴迪張參軍》(卷一)《陪張丞相登當陽樓》(卷三)等等。

上列諸詩,詩意不難索解。從中固然可以尋繹到孟浩然不遇的憂憤,既遇的欣喜,羈旅的郁悶,鄉關不見的愁緒,然而似乎未宜以此遽言浩然急切于功名。如《臨洞庭》中的“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中的“猶憐未調者,白首未登科”,《歲暮歸南山》中的“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都是如有懷才不遇的怨悱,卻也不妨視為“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閑言。這幾句詩或者另有難言的苦衷在里面,后文將有關涉,暫置不論。

考其系年,知《臨洞庭》《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二詩約作于開元二十四年(七三六),浩然時年四十八歲,《歲暮歸南山》詩則作于開元十六年(七二八),浩然當時四十歲,在長安或者剛由長安返回南園。

(7)又考韓朝宗舉薦浩然當在開元二十二年(七三四),浩然時年四十六歲(8);有必要補證的是:《孟浩然集》中有贈韓朝宗詩三首:《韓大使東齋會岳上人諸學士》(卷二,當作于開元二十二年),《送韓使君除洪府都督》(卷二,當作于開元二十四年),《和于判官萬山亭因贈洪府都督韓公》(卷二,當作于開元二十五年)。《韓大使東齋會岳上人諸學士》云:“郡守虛陳榻,林間召楚材。山川祈雨畢,云物喜晴開。抗禮準縫掖,臨流揖渡杯。徒攀朱仲李,誰薦和羹梅?翰墨緣情制,高深以意裁。滄洲趣不遠,何必問蓬萊!”按,“滄洲”,謝脁《之宣城郡出林浦向板橋》詩云:“既歡懷祿情,復諧滄洲趣。”呂延濟注:“滄洲,洲名,隱者所居。”(9)由詩意推演,大約是朝宗欲薦浩然,而浩然卻婉言相拒,朝宗不顧其婉拒而一意力薦浩然于朝廷。果真如此嗎?因暫無其它材料佐證,更無反證可以用來它,故姑置此論。無論這種猜測與事實是否有所出入,浩然未接受朝宗的薦舉終歸是鐵定的事實。那么,浩然的不接受援引,其原因究竟何在呢?浩然詩中曾有“投刺匪求蒙”之句,即不把拜帖投向不了解自己的人,也就是須知音援引方才滿意的意思。那么,浩然之所以如此,是由于以為韓朝宗不是知己之人嗎?考《送韓使君除洪府都督》末云:“無才慚孺子,千里愧同聲。”又考《和于判官登萬山亭因寄洪府都督韓公》末云:“因聲寄流水,善聽在知音。”兩詩中“韓使君”與“洪府都督韓公”皆指韓朝宗而言。由此可證浩然與朝宗一直交好,并推為知音。即使在浩然未守約定之后,二人關系仍很融洽。既然是這樣,那么浩然不肯讓知己援引,究竟又是因為什么呢?在此,最有說服力的解釋恐怕就是浩然已經放棄了入世的理想。

按上引《歲暮歸南山》詩顯然是在抒發一種懷才不遇的郁憤,很明顯據此并不能說明浩然仍眷戀著仕途,故對此詩不擬多論。《臨洞庭》《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二詩論者以為有渴求援引的意思,筆者以為不然。昔日朝宗欲舉薦浩然,浩然并未與他同去長安(10)。孟浩然的這一行為又怎是僅以“好樂忘名”四字便能解釋得清的呢?可能的情況大約是這樣的:浩然自落第還鄉之后,功名仕進之心益淡,雖然朝宗也是浩然的知音,而浩然也并非不感懷于朝宗的知遇之恩,故而當朝宗欲薦浩然于朝廷時,浩然固然已寄意于閑居而無心于仕途,然而長者的美意怎么可以斷拒呢?而朝廷的征召又怎么敢不赴呢(觀李密《陳情表》即知此事關系甚大)?百計難施之際,被迫出此下策:以飲樂婉辭朝宗的舉薦。這樣一來,開罪朝宗自然是在所難免的,浩然怎么會不深知呢?而朝宗終于沒有深責浩然,依然與他交好如故(見前舉詩即可知),這里面難道沒有更深層的原因嗎?細細推來,恐怕就應當是浩然已屏棄了仕進之心。

至開元二十四年春,浩然為《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其中有“猶憐不調者,白首未登科”之語,則應當是略略有憾于昔年的不第,哪里是所謂的猶未摒棄仕進之志呢?又不妨考《陪盧明府泛舟回峴山作》的全貌:“萬里行春返,清流逸興多。鹢舟隨雁泊,江水共星羅。已救田家旱,仍憐俗化訛。文章推后輩,風雅激頹波。高舉迷陵谷,新聲滿棹歌。猶憐不調者,白首未登科。”全詩之眼,端在“逸興”二字,格調于此已定。“不調”,語見東方朔《七諫·哀命》:”不論世而高舉兮,恐操行之不調。“”王逸注曰:”調,和也。言人不論世之貪濁而高舉清白之行,恐不和于俗而見憎于眾也。“(11)可見浩然正欲用這個典故鳴其孤芳自賞、”不和于俗“的志趣,也是”逸興“生發的由頭,與全詩基調不悖。

同年秋,浩然為《臨洞庭》詩,無非是為了求得知己的嘆賞而并無其它意思,哪里是所謂希求援引云云?在此援引《臨洞庭》詩對這一點加以翔論。詩曰:“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此詩《文苑英華》又題作《望洞庭湖上張丞相》

(12)。時九齡在京為中書令,故浩然此詩有敘舊談今之意。詩的前二聯大約言興感的緣由,見湖水煊赫之勢而緣景入情。頸聯竊以為當是感懷往日的不濟,時至今日仍然感覺到困頓于科場的恥辱。尾聯應為談論當下的心境,即”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至于”退而結網“,早已如同隔日黃花過眼煙云,不復為慮了!退而言之,《臨洞庭》詩倘若果然像論者所說的那樣為求援引而作,則浩然于開元二十二年即已盡銷是慮,又何苦遷延至眼下呢?

又開元二十五年四月,張九齡以引非其人受讒左遷荊州大都督府長史,辟浩然入其幕府。浩然為詩多首與九齡相酬唱,其中有《荊門上張丞相》詩有云:“坐登徐孺榻,頻接李膺杯。”詩用“徐孺榻”、“李膺杯”二典,隱言浩然并非一般幕僚,而是九齡客座上的嘉賓,性情中的知己,與從政與否似乎無甚牽涉。

考《后漢書》卷五十三《徐穉傳》:“徐穉字孺子,豫章南昌人。恭儉義讓,所居服其德。屢辟公府,不起。時陳蕃為太守,在郡不接賓客,唯穉來特設一榻,去則懸之。”又考《后漢書》卷六十七《李膺傳》載:“李膺字元禮,潁川襄城人。……性簡亢,無所交結。……是時朝廷日亂,綱紀頹弛,膺獨持風裁,以聲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為登龍門。”這里正是用陳蕃、李膺暗喻九齡,用徐穉暗喻自己,由此可知浩然在九齡幕府的地位并不是等閑的僚屬可比的,而浩然又恰可乘此機會與其知己好友九齡宴飲游樂以馳騁平生的志趣,其快慰之情溢于言表,自然也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因此此詩不但不足以論證浩然入仕之心的濃重,反而正足以證明浩然輕忽仕宦而崇慕知己間雅會逸興的揮抒。

又,《從張丞相游紀南城獵戲贈裴迪張參軍》詩云:“從禽非吾樂,不好云夢畋。……何意狂歌客,從公亦在旃。”“從公”典出《詩經·秦風·駟鐵》:“公之媚子,從公于狩。”鄭玄箋曰:“媚于上下,謂使君臣合和也。此人從公往狩,言襄公親賢也。”(13)此詩表明浩然并非樂于居九齡幕府而隨從他田獵,而是感懷九齡好賢重義的深情厚誼,遂云“何意狂歌客,從公亦在旃”,既講明了自己是“狂歌”之人,又隱約透露出其入九齡幕府的真正緣由。至于歡快自豪之情,則似乎與詩文不甚相符,抑或是論者的傅會罷?又,《和宋大使北樓新亭作》(卷二)末云:“愿隨江燕賀,羞逐府僚趨。欲識狂歌者,秋園一豎儒。”按此詩當作于開元二十六年,當時浩然在九齡幕中(14)。所引詩句更明言其羞與府僚之屬為伍,難道竟因為九齡的緣故而忽然改變了自己素來的志趣嗎?

若“客中遇知己,無復越鄉憂”(15),也可證明浩然遭際知己的歡暢,而并不能證明浩然入仕途的快樂。讀者或者以為“遇知己”則可以入仕途,因而浩然也就不再有“越鄉憂”了。果真如此嗎?今考何所謂“越鄉憂”即可知道,事實并沒有如此簡單。

考浩然入越之行當在開元十七年(七二九)。時落第離京至家不久,即取道洛陽去往吳越。至開元十八年(七三O)秋,浩然才得以游歷吳越;迄開元二十一年繞經湘水憑吊屈子,同年仲夏始歸家。(16)陳鐵民先生則以為浩然入越之行當在久滯洛陽后、開元十六年進京赴舉前,“估計當在開元十四年夏、秋之際”。(17)然由《自洛之越》詩可略證此說恐不確切。詩云:“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酒,誰論世上名!”披尋詩旨,知浩然此時對功名利祿應早已心如止水,所以此詩似應作于歷盡求謁、科考及獻賦皆不遇之后;而且,浩然在吳越所作諸詩,也已明言其已無心于仕路,后文將備論,此不具陳。據此,既然浩然在自洛之越及其后的行旅中對功名利祿已然心灰意冷,那么為何在吳越行后卻反而又入長安應進士舉呢?對此最貼切的解釋恐怕就應是:浩然游歷吳越當在其入長安應舉之后,即在開元十七年前后。

依據前論,浩然淹滯越中凡三載,其間作詩甚多,如《初下浙江舟中口號》(卷四)《宿天臺桐柏觀》(卷一)《經七里灘》(卷一)《宿建得江》(卷四)《浙江西上留別裴劉二少府》(卷四)《久滯越中贈謝南池回稽賀少府》(卷二)《泛舟經湖海》(卷一)諸詩,皆折射出浩然在吳越時的情感。若《經七里灘》《初下浙江舟中口號》《宿天臺桐柏觀》三首,均表現浩然超脫俗情的快意,無所謂“越鄉憂”。及《宿建得江》,也不過是一般游子觸景生情的鄉思的流露罷了,不關仕隱。如《浙江西上留別裴劉二少府》,也只于末句“誰憐問津者,歲晏此中迷”,約略流露出一縷孤旅的凄清之感而已。只有后二首稍有疑問,試析如下:

《久滯越中贈謝南池會稽賀少府》詩曰:“陳平無產業,尼父倦東西。負郭昔云翳,問津今已迷。未能忘魏闕,空此滯秦稽。兩見夏云起,再聞春鳥啼。懷仙梅福市,訪舊若耶溪。圣主賢為寶,卿何隱遁棲!”考浩然入越時間略知此詩約作于開元十九年,大致是敘述倦旅懷鄉、訪舊惜才之意,所應注意的是“未能忘魏闕,空此滯秦稽”與“圣主賢為寶,卿何隱遁棲”二聯。根據詩意,謝南池、賀少府二君當時正隱居于若耶溪一帶,而其人素為圣主所寶重,非若浩然之“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又前者隱退而后者淹滯于秦稽,個中滋味自然大不相同,是以浩然言“未能忘魏闕”的原因,實際上是有感于前事的不諧,遺憾沒有知音的賞識,而并非冀望于來日的榮顯,也無非是尋個興嘆之由罷了。至于所謂“越鄉憂”,多半也是鄉旅之愁、思念知己舊游之愁、感念前事之愁,并不像時賢所說的那樣,是汲汲于功名利祿之愁。且浩然更有《初下浙江舟中口號》詩可為補證。

《初下浙江舟中口號》詩曰:“八月觀潮罷,三江越海尋。回瞻魏闕路,無復子牟心。”按,“魏闕”,典出《莊子·雜篇·讓王》:“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輕利。''''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陳鼓應先生注曰:“魏闕,宮殿之門,榮華富貴的象征。”引文大致是說魏牟雖有巖穴之志,但又拋舍不開眼前的富貴榮華。浩然用此典,言“無復子牟心”,其中含義,恐不必筆者費墨,即已十分明了了罷。又,據《孟浩然詩系年》,此詩當作于開元十八年,與前詩作成之日相去不遠,故由此詩可略證前詩的本意。又,開元二十年浩然有《歲暮海上作》詩,也可為證。

《歲暮海上作》詩云:“仲尼既已沒,余亦浮于海。昏見斗柄回,方知歲星改。虛舟任所適,垂釣非有待。為問乘槎人,滄州復何在?”別的詩句且不說,只“虛舟任所適,垂釣非有待”一聯即已足夠表明己志不在于借隱逸邀名以達榮顯之途。由這首詩也能夠看出,用“身在江湖,心懷魏闕”來理解和形容孟浩然,是永遠做不了浩然的知音的!

又,開元十九年浩然有《游云門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其末曰:“故園眇天末,良朋在朝端。遲爾同攜手,何時方掛冠?”這幾句詩大體是說:“望也望不見,故園渺茫在遙遠的天邊;想也想不著,良朋依然在朝廷做官。朋友呀,我苦等著與你們攜手,同游在這壯美的山水間;你們何時才掛冠歸隱于林泉?”在這首詩里,浩然竟希望自己的好友也掛冠歸隱,以便與他同游山水,若浩然此時仍然“未能忘魏闕”懷揣榮貴之念,則其人品也未免太低下些了罷!由此可知,對浩然在吳越所作的詩篇里所用的“魏闕”二字,斷不可莽撞處之。

《泛舟經湖海》詩云:“大江分九派,淼漫成水鄉。舟子乘利涉,往來逗潯陽。因之泛五湖,流浪經三湘。觀濤壯枚發,吊屈痛沉湘。魏闕心常在,金門詔不忘。遙憐上林雁,冰泮已回翔。”此詩也有思歸的意味。尤其重要的是“觀濤壯枚發,吊屈痛沉湘”與“魏闕心常在,金門詔不忘”兩聯。“魏闕心常在,金門詔不忘”,由“觀濤”句推度,當指枚屈而言,而不是浩然的自比,這是顯而易見的。說者用此句論證浩然的功名心依然未泯,對詩意恐怕不免有點歧解罷?

由上列諸證可見,“越鄉憂”并不是由于仕顯之志難以實現而發,而是由于久客他鄉,故人相違,舊思鄉愁時至而興。而“越鄉憂”作如是解,又恰恰切合于浩然登臨當陽樓時的心情。“越鄉憂”既作如是解,則不但“遇知己“即可通仕途之說不能成立,而且,孟浩然在吳越期間即已完全摒除了仕進的念頭也可得到一個有力的證據。筆者之所以不吝墨于“越鄉憂”,并不僅僅是為了詳盡地證明一首詩所表達的思想,更是因為孟浩然的仕隱思想在吳越之行期間表露出來的尤其的多;而且,當時浩然的思想正處于轉變的末期,故而此時的詩篇是考辨其仕隱思想者斷斷不可輕忽而尤其應當加以注意的!

孟浩然的詩歌流傳到今天的,凡二百六十余首(18),多記隱逸宴游,也有一部分述及應舉求仕等事情。上文所舉論的,大多是學者素有訟議的篇什,至于顯言隱逸的詩歌,《孟浩然集》中比比皆是,讀者可以自行檢閱,是不必饒墨即可明鑒的,不論。前面的論述,似乎有“只駁不立”的嫌疑,但筆者的初衷,斷不在于“駁,而恰在于“立”,只是為了議論得更精審并且儉省無謂的筆墨,從而選擇了那些素有歧解、不經細致地思辨確實難以窺見其廬山真面的詩歌加以論證探討。

前文所論孟浩然的隱逸思想,所論起自浩然赴京應試不第之后。考浩然思想的轉變,在《京還留別新豐諸友》詩中表達得最為清楚。詩云:“吾道昧所適,驅車還向東。主人開舊館,留客醉新豐。樹遠溫泉綠,塵遮晚日紅。拂衣從此去,高步躡華嵩。”據《孟浩然詩系年》,此詩作于開元十六年,是時浩然在長安應舉落榜。前文所引作于同年的《留別王維》和《京還贈張維》等詩,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揣摩詩意,則易知落第還鄉事當為孟浩然仕隱思想轉變的一重要分水嶺。其前,浩然固有隱逸之思,然而猶未盡棄仕進之志;其后,浩然方才逐漸悉擯功名心,唯以隱逸游樂宴飲為趣。后者前文已備述,而關于其前期的論述,筆者以為“前人之述備矣”,故不贅論。筆者認為,赴京應舉以前的孟浩然,既有鴻鵠之志,又多林泉之心,實處于入世與出世的矛盾之中。

上文所論孟浩然的仕隱思想,固然不是時賢囿于對某些成見的機械固守所能理解的,然而考證于《孟浩然集》和與其相關的言行事跡以及時人的詩文酬酢,確乎是無可懷疑的。既然如此,那么浩然這種仕隱思想的形成,難道沒有因由嗎?請略述之。

(四)思想形成的原因

孟浩然這種仕隱思想的形成,固然有其主觀的原因,然而筆者以為盛唐士子多喜隱逸于山澤的時代背景的影響尤不可輕忽。考諸各類記載,士子隱逸林泉的風氣,以后漢、東晉、南朝及唐為最盛。如后漢,因為豪強地主勢力傾蓋一時,又兼宦官、外戚專權跋扈,黨錮之禍興起,故而世間潔身自好的賢士,常避處淵藪;至東晉、南朝則官貪,且征伐更替不絕如縷,恰佛教又興盛,于是重節操、持傲骨的士人便托詞藏山匿野。然而時至李唐,尤其是正當盛唐之際,百弊盡掃,風氣日開,大有海晏河清的氣象,時號“圣代”,為什么隱逸之風卻又復興如斯呢?筆者以為其原因當在于科舉之崇(其中又牽扯世庶之爭的形勢)及佛道之興,也不可抹殺后漢、魏晉南朝的影響,這三者又不可“條分縷析”,因為其枝條蕪蔓纏繞并不能遽爾扯斷,姑且綜論之如下。

唐承隋制而以科舉取士。開元之世,科舉尤其成為庶族躋身朝堂、提高地位聲望的重要門徑,由是士子讀書之風大興。考《唐摭言》卷三《慈恩寺題名雜記》條云:“文皇帝撥亂反正,特盛科名,志在牢籠英彥。邇來林棲谷隱,櫛比鱗差。”傅璇琮先生論之曰:“蓋唐代士子,為應科試,多讀書于山林寺觀,以習舉業,此乃一代風氣。”(19)長此熏陶漸染,士子的隱逸思想不自覺間即已成為定勢。筆者覽《唐才子傳》《新唐書·隱逸傳》和唐人的詩文及宋人有關筆記,屢見唐代非僧非道的才子,常有山澤之思,其尤甚者,若閻防、王維,雖然中了進士舉,這種隱逸之心還是沒有泯滅,如《新唐書·隱逸傳》《唐才子傳》等籍均載賀知章年八十六而“道心益固,時人方之赤松子”

(20),于是乞骸骨為道士。又近人高步瀛選注《唐宋詩舉要》載杜少陵《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其中有“非無江海志,瀟灑送日月。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的句子,可見憂國憂民如老杜者,也難盡棄歸隱山林之念。為省筆墨,別的事例就暫且不再列舉。由此可見,盛唐之世,隱逸風行,確實是有明證的,而時人也大多以此相標榜,這從唐代的詩文中是可以窺見的。考孟浩然的詩歌及生平,知其早年也曾隱居讀書,且多與僧道之流交游,浩然詩中有“幼聞無生理,常欲觀此身”之句。按“無生理”即佛理。則浩然所受隱逸思想影響之深是可以想見的。

又,唐代進士階層漸成氣候,對于世族豪門已經產生較為顯著的威脅,二者遂成為李唐統治集團中對立的階層,“清流”、“濁流”涇渭分明。當玄宗朝,此二階層地位的升降似乎并不像陳寅恪先生所論述的那樣,進士階層已穩操左券;似乎更接近于岑仲勉先生所議,世族豪門仍居主導。(21)故當盛唐之世,進士階層雖享清譽,在仕途則多壓抑遷徙、昂藏淪落之人,如唐鄭處誨《明皇雜錄》卷下“玄宗賜九齡白羽扇”條載張九齡見忌于李林甫事:張九齡在相位,屢有諍諫,林甫疾之,每進讒言相污,玄宗也就更不喜見九齡;一次,正當秋寒時節,“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賜,將寄意焉。九齡惶恐,因作賦以獻,又為《歸燕》詩以貽林甫。其詩曰:''''海燕何微渺,乘春亦蹇來。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軒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林甫覽之,知其必退,恚怒稍解“”。按《全唐詩》卷四十八也載有九齡《詠燕》詩,只是”蹇”字作”暫”,無其它區別。由九齡詩知其自言出身微賤,不能與大族出身的李林甫一較高下;聲名之盛、地位之高如九齡者尚且如此,遑論其余庶子。這難道不是世族豪門仍居主導而進士階層猶未得舒展的明證嗎?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卷一載《古歌行》有”高皇舊臣多富貴”、”洛陽少年莫論事”等句;同卷又載《別韋參軍》詩,其中也有”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的句子。按《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二詩皆作于開元十一年前后。這兩首詩曲諷直陳了開元年間世庶地位的不平等,可證前論非虛。又考新舊《唐書》《唐才子傳》諸書,更可明確地知道這不是無稽的妄說。故此士子常生遠世以避禍或歸隱林泉以免受作微官末吏”為五斗米折腰”之辱的念頭。

又,李唐的時代與后漢、魏晉、南北朝相距不遠,士子學為詩文常取法乎彼,無庸多論。在學詩摹文的同時,他們也在不自覺間仰慕古人處世行藏的態度,仔細想來,也并非無稽的懸揣。且后漢、魏晉、南北朝重名節、輕仕進的風氣流播之廣、影響之深,又不止于詩文一端,若其雅言逸事、故處遺蹤等,則不是本文所欲論證的。古人論浩然詩,以為其詩祖建安而法淵明,浩然詩中也有”余讀高士傳,最嘉陶征君”的句子,這大概可以勉強作為唐代詩人受后漢魏晉南朝影響很深的一個例證罷。

愚觀《孟浩然集》,考其用典,喜采《后漢書》《晉書》《高士傳》(晉皇甫謐撰)《世說新語》等籍,于是知其志趣所在,好雅行而厭俗務,不重于入世干祿,而樂于養德修身。這難道不是當時士子較為平常的心態嗎?莫非孟浩然的仕隱思想竟為李唐一代士子仕隱思想的典型化的縮影?由于筆者對此僅有一個較感性的認識,所見到的材料也還遠未能成為一個體系,所以對此問題還不能作出系統的、理性的分析,姑錄存之。

至此,孟浩然仕隱思想形成的背景及盛唐士子思想的梗概,可以略略見到。而孟浩然仕隱思想的形成也與其讀書交游及京洛求仕的失意等均有緊密的關聯,這在前文已經涉論,細讀即能發現,不贅。

本文的主旨,就在于闡明孟浩然雖然生活在一個較為開明的時代,但其思想卻一直偏重于歸隱林泉,赴京應舉前尚有經邦濟世的志向,其后則逐漸完完全全地放棄了這種出世的理想。對于孟浩然的仕隱思想,筆者論且及此。然而其中懸而未決的疑問,顯然還有很多,請待他日再論。

附注:

(1)見《王維年譜》,載陳鐵民《王維新論》。

(2)參《王維年譜》及《從王維的交游看他的志趣和政治態度》,皆載于陳鐵民《王維新論》。

(3)參《王維年譜》的有關考訂,載陳鐵民《王維新論》,也可以參見李嘉言《古詩初探·全唐詩校讀法》。

(4)(11)(13)轉引自《孟浩然集校注》。

(5)曾隱鹿門山,事見《后漢書》卷八十三《龐德傳》。

(6)以上詩話皆轉引自孫映逵《唐才子傳校注》。

(7)考見徐鵬《〈孟浩然集〉校注》附錄《孟浩然詩系年》。

(8)說據《唐才子傳校箋》卷二陳鐵民先生關于此事之考訂。

(9)轉引自徐鵬《〈孟浩然集〉校注》。

(10)有的論者認為浩然與朝宗確曾同赴秦中,在秦中宴樂,因其實質無甚差別,故不考辯。參見《唐才子傳校箋》。

(12)參見《唐才子傳校箋》。

(14)此據徐鵬《孟浩然集校注》卷二本詩”宋大使”注條及其附錄《孟浩然詩系年》。

(15)《陪張丞相登嵩陽樓》,徐鵬《孟浩然集校注》卷三。

(16)此據徐鵬《孟浩然詩紀年》。關于孟浩然詩作和生平的紀年,因史料的關系,各家均不能有確切的定說,因而爭議很大,筆者暫取徐鵬先生之說,間以自己的簡略考訂,讀者可參王輝斌先生的《孟浩然年譜》,載《荊門大學學報》198第期至第期;又可參閱王輝斌的《一種非大于是的孟浩然年譜--徐鵬〈孟浩然作品系年〉辯誤》,載山西大學師范學院學報2000年03期。

(17)《關于孟浩然生平事跡的幾個問題》,載陳鐵民《王維新論》附錄。

(18)各版本所載首數懸殊,今不具論。

(19)此據《〈唐才子傳〉校箋》卷二《閻防》條。

篇3

春眠不覺曉

使萬物從僵凍和死寂中復蘇的春天,給予人們多么大的歡欣和靈感!古往今來,謳歌春天的詩歌何止千萬。但,恐怕沒有比盛唐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689-740)的《春曉》更使人感到春的存在和對春的感激之情的了。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詩看來是詩人早期作于他的家鄉襄陽或浪游江南時的作品。詩人從睡夢中一覺醒來,忽然聽到窗外處處鳥兒在歡唱。這才知道天已亮了。可惜昨夜的一場風雨,不知給春花帶來多少災難。但幸而天已放晴,鳥語花香的春光是多么令人陶醉啊!

這不是幾乎每個人在春天的早晨都可能有過的心境嗎?經詩人如此簡練而巧妙地說了出來,給人以一種特別清新而親切的美的感受。

在唐代詩壇上,孟浩然與王維齊名,史稱“王孟”。他們以擅長寫山水田園而自成一個流派。從他們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對大自然的無比熱愛。

為領略詩人在作品中多次吟詠的景物風情,我到孟浩然的棲隱處探訪。襄陽創建于二千一百多年前的西漢,作為古城而顯示她往昔的光榮的各種歷史遺跡,比比皆是。《襄陽縣志》在名士孟浩然一條下載有:

“孟浩然骨貌淑清,風神散朗。救患釋紛,以立義表;灌蔬藝竹,以全高尚。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開元末,病疽卒。”

內容甚為簡略,其中記述兩則逸事,可以看出孟浩然的為人性格和生活道路。

一則說,在京師時,他的詩友王維邀他入內署。忽而玄宗皇帝來了,孟浩然趕忙躲到床下去。王維不敢隱瞞,只好以實相告。玄宗說,我聽說過孟浩然的名字,但未曾見過面,為什么要躲起來呢。玄宗詔示他出來,問他有何近作。他參拜后,就順口吟起他的那首《歲暮歸南山》來。當吟至“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二句時,玄宗不悅,說,“是你不求仕進,并非是我拋棄你,何故誣賴我!”孟浩然因此栽了個跟頭,失掉了作官的機會,被玄宗放還了。

另一則說,本州采訪使韓朝宗慕孟浩然的詩才,約他同到京師去,有意要向朝廷推薦他作官。當行期到時,孟正與一位朋友在開懷暢飲。韓派人來催他走,他不高興地呵斥說:“不見我正在飲酒么,管別的羅嗦事干嗎!”韓朝宗一怒之下就獨自走了,孟浩然對這件事始終沒有悔意。

對第一個故事,文學史家早存懷疑。理由是王維小孟浩然十二歲,孟四十歲游京師時,王作的官還不夠大(另一說王當時并不在京師作官),皇帝不可能到他的官署去。但是,有人又考證說,孟浩然碰見玄宗栽了跟頭,是確有其事的,只不過地點不是在王維的官署,而是在別的更合適的地方,如文人聚會的集賢院或張九齡(一說張說)的丞相府。

江山留勝跡

只活了五十一歲的孟浩然,除了在一個短時間內作過張九齡的幕僚清官外,他終生是個布衣(老百姓),長期過著隱居和浪游的生活。

孟浩然傳世的作品不多,一本薄薄的《孟浩然集》只收錄了他的二百一十八首詩。他長于五言,絕大部分是描繪山川田園之美的寄興感懷的五言詩。在他的最膾炙人口的詩作中,有一首《與諸子登峴山》: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峴山,一名峴首山,在襄陽南郊。魚梁洲,在峴山下的襄江(漢江在襄陽的一段)中。夢澤,即云夢澤,古代的大湖,位于湖北湖南之間,包括今天的洞庭湖,今已大部變為陸地。羊公碑,紀念曾鎮守過襄陽的西晉名將羊祜的古碑,見者每每墮淚,因又名墮淚碑。詩的大意是說,詩人登上峴山,放眼山川形勝,縱觀英雄歷史,不覺潸然淚下。詩意自然清逸,寫來似乎毫不著力,這就是孟詩最大的優點。

峴山是襄陽的一大名勝,自然成了我首訪之地。

峴首山高不過五十米。我們緩步登上山頂。上面是一塊小小的平地,四周留下一圈古建筑的屋基,到處是殘磚碎瓦。很顯然,作為的代價,原有的一座磚亭,連同那塊讀之使人墮淚的古碑,早已蕩然無存了。據說,襄江在唐時是沿著峴山而流的,現在的河床已北移很遠;原來江中的魚梁洲已與陸地連成一片,變成現在的魚梁坪了。孟浩然隱居的鹿門山,在江的對岸,離此東南尚有三十華里。到那里去,必須渡江,經過魚梁洲的古渡口。想來當年孟浩然定然是經常渡江來往于鹿門山與襄陽之間的吧。但江流的水勢經常改變,因此渡口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這樣一來,要找當年孟浩然走過的渡口當然是不可能的了。我站在今日的渡口,望著對岸遠處的一抹青灰色的遠山――孟浩然當年隱居的鹿門山,我隨口朗誦起孟浩然的《夜歸鹿門歌》來:

“山寺鳴鐘晝已昏,

魚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

余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

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

惟有幽人自來去。”

龐公,東漢隱士,曾隱居鹿門。幽人,是詩人自稱。詩中流露出詩人的仰慕先賢以及隱居生活的閑適和自得其樂的心境。

把酒話桑麻

今天的鹿門山,已建成一個大林場。在林場主人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殘存的幾塊碑石。殘碑都是明、清兩代的遺物。有幾塊后人寫的詩詞之類的石刻,鑲嵌在墻壁上,為了便于保存和瀏覽。有幾塊則倒在或傾斜地立在地面上。從漶漫殘缺的碑文中,我們大致可以獲得這樣一些資料:這里最早是建于東漢的一座道觀,叫鹿門觀。西晉時改為萬壽宮。當時有屋宇五百余間。唐以后,又改為三高祠。所謂三高,即指三位高士――東漢的龐德公、孟浩然和晚唐詩人皮日休,都曾隱居于此。

現在的古建筑是清代遺留下來的,當地人都管它叫鹿門寺。

至于鹿門名稱的來歷,縣志上曾有記載:“東漢建武中(公元25―56年),(光武)帝與(襄陽侯)習郁夢見山神,命郁立祠于山,上刻二石鹿夾道口。百姓謂之鹿門廟。遂以廟名山。”

我們看見該廟的兩頭石鹿,少尾缺腿地與殘碑倒臥在一旁。

這里既然是三高祠舊址,按照我國立祠的習慣,

可以推斷,孟浩然當年隱居的地方大概就是在這一帶了。后來,林場場長帶我們去參觀了屋后從巖縫間涌出的一股清泉,及山上的一個象一間臥室般大小的巖洞。隱居的人必不能離開泉水,而巖洞據說是孟浩然當年的讀書處,這就更進一步證明了孟浩然當年的棲隱處,很可能就在這里。

在漫長的封建帝王時代,中國的士大夫總是以入仕作官和退隱山林為形似對立實則統一的兩種處世態度。孟浩然的仕途遭阻以后,隱居山林是他合乎邏輯的必然歸宿。在孟浩然生活的那個世事紛爭、戰亂頻仍的時代,鹿門山的確是一個隱居的好地方。不用說,這里的自然景色,對他的恬淡清逸的詩風,必然產生過不可估量的影響。

林場的熱情的主人,用他們自己生產的東西,給我們準備了一頓美味的午餐。桌上擺滿了各色菜肴,主人還拿出了一瓶白酒,說:“你們來探訪古代詩人的遺跡,不喝酒是不行的呢!”

席間,我透過門窗,望見遠處的青山綠樹,近處的花圃麥場,不禁想起孟浩然的一首五言律詩《過故人莊》來: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

重陽日,即陰歷九月九日。按我國古習,當日必登高飲酒賞菊。這是孟浩然的一首很著名的田園詩。詩中的意境,在過了一千多年的今天體味起來,還是韻味無窮哩。

江山空蔡州

孟浩然在唐時就有很高的詩名。有一則文苑紀事說,浩然四十歲初到長安,在太學賦詩,他的詩句“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曾令四座嘆服。

他和同代的大詩人如李白、王維等都過從甚密,并時相唱和。李白寫過一首《贈孟浩然》的詩: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詩人尊稱浩然為夫子,對他的鄙棄仕宦,迷戀山林,以詩酒自適的高尚品格極度推崇,并以“高山仰止”這樣的古詩來表示對他的敬仰。

杜甫在他的《解悶十二首》之六的詩中說,“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

王維到襄陽來拜訪浩然,驚聞他已故去,便寫下一首《哭孟浩然》的小詩:

“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

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