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約瑟評朱熹的科學思想研究論文
時間:2022-11-03 11:4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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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著名科技史家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中,以大量的篇幅討論了朱熹理學的科學思想。其基本觀點有三:其一,朱熹理學是一種有機的自然主義;其二,朱熹理學是現代有機自然主義的先導;其三,朱熹的有機自然主義是科學的。由于長期以來,朱熹理學多被界定為唯心主義哲學,而唯心主義又被認為是與科學相對立的,所以,朱熹理學一直被看作是對科學技術發展起著消極作用的東西。但是,李約瑟對于朱熹理學與自然科學的關系卻較多地是以一種肯定的方式予以評價。
一.
李約瑟曾經說過:“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所以會共同接受共產主義的思想,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因為新儒學家和辯證唯物主義在思想上是密切連系的。換句話說,新儒學家這一思想體系代表著中國哲學思想發展的最高峰,它本身是唯物主義的,但不是機械的唯物主義。實際上,它是對自然的一種有機的認識,一種綜合層次的理論,一種有機的自然主義。”[]說朱熹理學是唯物主義,必須首先對朱熹理學中的“理”以及理氣關系作出唯物主義的說明。朱熹的“理”有“所以然之故”與“所當然之則”兩層含義。李約瑟討論朱熹的理較多地是就其在自然界中的意義而言,為此,他把“理”解釋為“宇宙的組織原理”[]。他反對把朱熹的“理”說成是主觀精神性的東西,也反對把朱熹的“理”等同于亞里士多德的“形式”。他說:“軀體的形式是靈魂,但中國哲學的偉大傳統并沒有給靈魂留下席位。……理的特殊重要性恰恰在于,它本質上就不象靈魂,也沒有生氣。再者,亞里士多德的形式確實賦予事實以實體性,……但氣卻不是由理產生的,理不過是在邏輯上有著優先性而已。氣不以任何方式依賴于理。形式是事物的‘本質’和‘原質’,但理本身卻既不是實質的,也不是‘氣’或‘質’的任何形式。……理在任何嚴格的意義上都不是形而上的(即不像柏拉圖的‘理念’和亞里士多德的‘形式’那樣),而不如說是在自然界之內以各種層次標志著的看不見的組織場或組織力。純粹的形式和純粹的現實乃是上帝,但在理和氣的世界中,根本就沒有任何主宰。”[]這樣,李約瑟實際上把朱熹的“理”看作是客觀世界的秩序、模式和規律,而否認其中包含任何精神性的東西。
就朱熹的理氣關系而言,李約瑟在把理界定為“宇宙的組織原理”的同時,把氣解釋為“物質——能量”。在理氣先后問題上,朱熹曾說過:理氣“本無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從來,則須說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別為一物,即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掛搭處。”[]又說:“理未嘗離乎氣。然理形而上者,氣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豈無先后?”[]“以本體言之,則有是理然后有是氣。”[]這里既有理氣不可分離、不分先后的觀點,也有理先氣后的說法。對此,李約瑟說,這是“把宇宙生成論的問題和形而上問題輕易地混淆在一起;‘先’和‘后’也可以解釋為‘實在’與‘現象’”[]。按照李約瑟的解釋,朱熹講理氣本無先后,是從宇宙生成論而言的;而講理先氣后,是從形上學而言的。就朱熹講理氣本無先后而言,說朱熹理學包含唯物主義因素,這應當不成問題。但是,朱熹又講理先氣后,李約瑟以為,這里的理“不過是在邏輯上有著優先性而已”。這是吸取了馮友蘭先生的邏輯在先論。這樣,朱熹理學中既講理氣本無先后又講理先氣后而出現的自相矛盾,被李約瑟看作是“把宇宙生成論”的問題和形而上問題“輕易地混淆在一起”所致。但李約瑟還是認為,在朱熹理學中,理氣本無先后比起理先氣后更為重要。
為此,李約瑟認為,朱熹在理氣先后問題上實際上是“認為物質——能量和組織在宇宙中是同時的和同等重要的,二者‘本無先后’,雖然后者略為‘優先’這種信念的殘余極難舍棄”[]。李約瑟還認為,朱熹之所以難以舍棄理略為“優先”的信念,“理由乃是無意識地具有社會性的,因為在理學家所能設想的一切社會形式中,進行計劃、組織、安排、調整的管理人,其社會地位要優先于從事‘氣’——因而是‘氣’的代表——的農民和工匠”[]。
由此可見,李約瑟把朱熹理先氣后的觀點歸于形而上問題,而把其理氣不可分離、不分先后的觀點當作宇宙生成論問題而突出出來,作為朱熹科學思想的基礎。正是基于這一點,李約瑟明確認定朱熹的科學思想屬唯物主義。
關于朱熹理學的有機自然主義,李約瑟認為,朱熹所謂理氣不可分離,即“天下未有無理之氣,亦未有無氣之理”[],不僅表明朱熹的理與氣不能等同于亞里士多德的形式與質料,而且反映出現代有機主義的基本觀點,即物質——能量與組織的相互結合、不可分離。他說:“朱熹以其中世紀的方式肯定理和氣的普遍的互相滲透,反映了近代科學的立足點。”[]對于朱熹所說:“無極而太極,非太極之外復有無極”[],以及太極派生萬物又寓于萬物之中的“理一分殊”,李約瑟說:“當我們進一步考察這一精心表達的自然體系時,我們不能不承認宋代哲學家所研究的概念和近代科學上所用的某些概念并無不同。”[]此外,李約瑟還從現代有機主義的觀點出發,對朱熹關于宇宙結構及演化、生命起源及人類產生等思想進行了分析,并給予高度評價,進而把朱熹理學解釋為“對有機主義哲學的一種嘗試,而且決不是不成功的一次嘗試”[]。
李約瑟稱朱熹是“中國歷史上最高的綜合思想家”[]。朱熹不僅把整個自然界綜合成一個有機體,而且在更高層次上,把社會倫理道德與自然界融為一體。李約瑟說:朱熹“通過哲學的洞察和想象的驚人努力,而把人的最高倫理價值放在以非人類的自然界為背景。或者(不如說)放在自然界整體的宏大結構(或象朱熹本人所稱的萬物之理)之內的恰當位置上。根據這一觀點,宇宙的本性從某種意義上說,乃是道德的,并不是因為在空間與時間之外的某處還存在著一個指導一切的道德人格神,而是因為宇宙就具有導致產生道德價值和道德行為的特性,當達到了那種組織層次時,精神價值和精神行為有可能自行顯示出來。”[]李約瑟認為,朱熹把社會倫理道德與自然界綜合為更高層次的有機體,這一思想非常接近于辯證唯物主義和懷特海的有機主義哲學的世界觀。
二.
李約瑟崇尚以現代哲學家懷特海為代表的有機主義哲學。他在分析有機主義思想的發展歷史時,從現代有機主義者追溯到馬克思、恩格斯的辯證唯物主義,黑格爾、萊布尼茨,并且進一步追溯到中國古代的莊子、周敦頤和朱熹。這樣,李約瑟就把朱熹的有機自然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直至現代有機主義哲學聯系在一起。他說:“雖然理學家對黑格爾的辯證法一無所知,卻十分密切地接近于辯證唯物主義或進化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以及與之性質十分相同的懷特海的有機主義哲學的世界觀。”[]并明確地稱朱熹理學為“現代有機自然主義的先導”[]。
在李約瑟看來,中國的有機自然主義在戰國時期的道家中已見端倪。他先是研究過莊子、《管子》的有機自然主義。后來,他又進一步把逐漸形成的相互聯系的思維方式看作是朱熹理學有機自然主義的思想背景,并明確認為,朱熹理學是中國古代有機自然主義的系統化。他說:“中國的這種有機自然主義最初以‘通體相關的思維’體系為基礎,公元前3世紀已經由道家作出了光輝的論述,又在12世紀的理學思想家那里得以系統化。”[]
李約瑟在追溯現代有機主義發展的歷史時,給予朱熹理學的有機自然主義以很高的評價。他認為,朱熹是在缺乏科學實驗和觀察的背景下,不曾經歷過相當于伽利略和牛頓的階段,主要是靠洞見而達到一種類似于懷特海有機主義的哲學;而且他認為,標志有機主義在西方第一次出現的萊布尼茨單子論與中國理學家們的有機自然主義有著密切的關系。
李約瑟的《科學思想史》中有“朱熹、萊布尼茨與有機主義哲學”一節;他用歷史資料論證萊布尼茨的思想與中國理學的有機自然主義的密切聯系。其中轉引萊布尼茨的兩段言論:“理被稱為天的自然規律,因為正是由于理的運作,萬物才按照它們各自的地位受著重量和度量的支配。這個天的規律就叫做天道。”“當近代中國的詮釋家們把上天的統治歸之于自然的原因時,當他們不同意那些總是在尋求超自然(或者不如說超形體)的奇跡和意外救星般的神靈的無知群氓時,我們應該稱贊他們。”[]李約瑟認為,“這段話里暗示著近代科學的發現和理學的有機自然主義相吻合更有甚于與歐洲唯靈主義相吻合”[]。李約瑟通過對具體史實材料的分析,說:“從這些材料里面,我們可以看出,即使他(指萊布尼茨———筆者注)本人的哲學體系并非來源于新儒學家,至少他從新儒學家的有機主義中得到不少寶貴的資料和論證。”[]
在李約瑟看來,朱熹理學作為一種有機主義的哲學,它很可能通過萊布尼茨傳入西方,而成為西方有機主義形成的重要材料;這也表明馬克思、恩格斯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懷特海的有機主義與朱熹理學有著密切的關系。為此,李約瑟說:“現代中國人如此熱情地接受辯證唯物主義,有很多西方人覺得是不可思議的。他們想不明白,為什么這樣一個古老的東方民族竟會如此毫不猶豫、滿懷信心地接受一種初看起來完全是歐洲的思想體系。但是,在我想象中,中國的學者們自己卻可能會這樣說的,‘真是妙極了!這不就象我們自己的永恒哲學和現代科學的結合嗎?它終于回到我們身邊來了。’……中國的知識分子之所以更愿意接受辯證唯物主義,是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哲學思想正是他們自己所產生的。”[]
三.
李約瑟把朱熹理學說成是有機的自然主義,是現代有機自然主義的先導,并非僅僅是為了作一種哲學派別的界定,而且還是為了表明朱熹理學與自然科學的一致性,表明朱熹理學對于現代科學的意義。
朱熹深入研究過自然科學,且很有成就。胡道靜先生稱“朱熹是歷史上一位有相當成就的自然科學家”[]。李約瑟對朱熹在自然科學方面的工作和成就也是肯定的。他說:“朱熹是一位深入觀察各種自然現象的人。”[]并對朱熹在解釋雪花何以呈六角形時將雪花與太陰玄精石的比較予以高度評價,稱之“預示了后來播云技術的發展”[]。李約瑟還認為,“朱熹是第一個辨認出化石的人”[],比西方早出400多年。
至于朱熹理學與自然科學的關系,如前所述,李約瑟稱朱熹理學“反映了近代科學的立足點”,“和近代科學上所用的某些概念并無不同”,并且還明確地指出:“理學的世界觀和自然科學的觀點極其一致,這一點是不可能有疑問的。……宋學本質上是科學性的。”[]
不僅如此,由于朱熹理學將自然界與社會倫理道德綜合成更高層次的宇宙有機體,探討自然之理的科學活動與體認道德之理的道德活動已成為一致,作為為學成人起點的格物致知也包括格自然之物在內,包括科學研究在內,因此,朱熹理學實際上已經把科學融入了自身于一體。
李約瑟將朱熹理學界定為有機自然主義,強調其與自然科學的一致性,更多的還是為了說明朱熹理學以及由此發展而來的現代有機主義對于現代科學發展的意義。李約瑟說:“早期‘近代’自然科學根據一個機械的宇宙的假設取得勝利是可能的———也許這對他們還是不可缺少的;但是知識的增長要求采納一種其自然主義性質并不亞于原子唯物主義而卻更為有機的哲學的時代即將來臨。這就是達爾文、弗雷澤、巴斯德、弗洛伊德、施佩曼、普朗克和愛因斯坦的時代。當它到來時,人們發現一長串的哲學思想家已經為之準備好了道路———從懷特海上溯到恩格斯和黑格爾,又從黑格爾到萊布尼茨———那時候的靈感也許就完全不是歐洲的了。也許,最現代化的‘歐洲的’自然科學理論基礎應該歸功于莊周、周敦頤和朱熹等人的,要比世人至今所認識到的更多。”[]
誠然,現代科學進入了新的綜合時代。當中國人熱衷于西方科學傳統時,西方人卻從中國科學傳統中發掘出能夠適應現代科學發展需要的思想。當代著名科學家普里高津說:“我們已經走向一個新的綜合,一個新的歸納,它將強調實驗及定量表述的西方傳統和以‘自發的自組織世界’這一觀點為中心的中國傳統結合起來。”[]李約瑟對朱熹科學思想的評析,揭示出其中所包含的,對于今天科學發展仍具有重要意義的有機自然主義,這為我們重新審視朱熹理學及其與自然科學的關系打開了一個新的視角。
注釋:
[]李約瑟:《四海之內》,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61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北京:科學出版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11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06~507頁。
[](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
[]《朱子語類》卷一。
[](宋)朱熹:《孟子或問》卷三。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13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14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14頁。
[]《朱子語類》卷一。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10頁。
[](宋)朱熹:《太極圖說解》。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498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25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489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485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485~486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2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38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35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35頁。
[]李約瑟:《四海之內》,第67頁。
[]李約瑟:《四海之內》,第63~67頁。
[]胡道靜:《朱子對沈括科學學說的鉆研與發展》,載《朱熹與中國文化》,上海:學林出版社1989年版。
[]李約瑟:《雪花晶體的最早觀察》,載《李約瑟文集》,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年版。
[]李約瑟:《雪花晶體的最早觀察》,載《李約瑟文集》。
[]李約瑟:《中國對科學和技術的貢獻》,載《李約瑟文集》。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26~527頁。
[]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思想史》,第538頁。
[]普里高津:《從存在到演化》,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年版,第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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