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全書總目文學評論
時間:2022-07-17 08:4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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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總目》(下文簡稱《總目》)以目錄提要的形式對有明一代文學進行比較全面的評論和考證,可以說是一部簡明扼要的明代文學史。它善于從文學史的角度把握文學的發展流變,強調文人的獨特創造,通過推源溯流、比較批評等有效批評方法,準確地概括明代文人的藝術風貌和特征,既能夠比較全面地把握明代文人的總體風貌和藝術成就,也能從文學史的角度給文人以準確的歷史定位。《總目》考辨精微,評價公允,體現了清代明文學研究的學術水平,對現代明代文學的研究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總目》著錄的明代別集達到1120種,其中241部歸于正目,879部歸于存目。而明代以前各朝別集文獻的總數才有760種,僅明代一朝的別集就遠遠超過了之前各個朝代文獻數量的總和,這恰恰闡述了別集小序中所說的“有明以后,篇章彌繁”。對于如此眾多的明代別集文獻,《總目》如何“剪刈卮言”,又是如何“別裁偽體”,[1]這些都與《總目》對明代文學批評思想有直接關系。一、人品與學術《總目•凡例》云:“每書先列作者之爵里,以論世知人;次考本書之得失,權眾說之異同,以及文字增刪,篇帙分合,皆詳為訂辨,巨細不遺。而人品學術之醇疵,國紀朝章之法戒,亦未嘗不各昭彰癉,用著勸懲。”這種人品與學術相結合的解題體例,“悉承圣斷,亦古來之所未有也”。所謂“知人論世”,即提供著者的身世和社會歷史背景材料,以把握該著者所有作品理解鑒賞的一種方法。該法出自《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總目》非常注意把人品和文品結合起來:“該文章一道,關乎學術、性情;詩品、文品之高下,往往多隨其人品。”一般而言,人品既高,格調自妙。如在明代劉麟《劉清惠集十二卷》的提要中指出,“萬歷丙午,湖州知府無錫陳幼學刊之長興。朱鳳翔為序,稱其文出入秦漢,詩則骎骎韋、杜,固未免太過。至稱其‘標格高入云霄,胸中無一毫芥蒂,故所發皆盎然天趣,讀之足消鄙吝’,則得其實矣。是亦文章關乎人品之驗也。”又如:《未軒文集十二卷補遺二卷附錄一卷》:“明黃仲昭撰。……今觀其集,雖尚沿當日平實之格,而人品既高,自無鄙語。頡頏于作者之間,正不以坦易為嫌矣。”《瀼溪草堂稿五十八卷》:“明孫承恩撰。……及官禮部時,齋宮設醮,承恩獨不肯黃冠,遂乞致仕。較之嚴嵩諸人青詞自媚者,人品卓乎不同。其文章亦純正恬雅,有明初作者之遺。”《考功集十卷》:“明薛蕙撰。……人品之高,迥出流輩。其詩格蔚然孤秀,實有自來。是其所樹立,又不在區區文字間也。”《薛荔園集四卷》:“明余翔撰。……然人品頗高,故詩有清致,不全為七子之膚廓,未可全斥之也。”
可見《總目》于人品與文品的關系是相當注重的。但《總目》清楚地認識到“文如其人”論存在著局限性,有時候,人品和文品是不相一致的,應該全面地分析,不能執于一端。在《總目•凡例》中已明確指出:“文章、德行,在孔門即已分科,兩擅厥長,代不一二。”所以,在著錄過程中,有的是“論人而不論其書”,有的則是“論書而不論其人”。在明代文學批評中,這樣的例子是不少的。如:《峴泉集四卷》:“明張宇初撰。……又稱其嘗受道法于長春真人劉淵然,后與淵然不協,互相詆詰。其人品頗不純粹,然其文章乃斐然可觀。……其言既合于理,寧可以異端之故,并斥其文乎。”《華泉集十四卷》:“明邊貢撰。……今核其品格,實遠遜有韻之詞。蓋才有偏長,物不兩大。附詩以行,視為琬炎之藉可矣。”這些都是對其詩文評價極高,但同時也尖銳地指出了其人品的缺陷,詩文是不能完全用“禮法”來衡量的,其觀點是通達的,這對于我們今天仍然具有很強的啟發和指導意義。文品包括兩個方面,一面是道德之品格,一面是審美之品格。人品決定文品,一是說人品決定了詩文的道德品格;二是說人品決定了文章的審美品格。文人的人品不僅決定詩歌的道德品格,也決定詩歌的審美品格,這是儒家倫理之大體。但《總目》沒有簡單地將二者劃等號,對每一位作者進行具體分析之后,大致分為兩類:一是文如其人,如黃仲昭、孫承恩、薛蕙、余翔等;一是文不類其人,如張宇初、邊貢等。誠如錢鐘書所云:“以文觀人,自古所難……脫曰‘文可覘人’,亦須于言外行間遇之矣。‘心畫心聲’,本為成事之說,實尟先見之明。然所言之物,可以飾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調,則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風,不能盡變為澄澹,豪邁人之筆性,不能盡變為謹嚴。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2]二、因襲與創新《總目》解題在論述明代文學部分看似有極大的隨意性,好像一盤散沙,實則有規律可循。明中葉以后,擬古主義與反擬古主義斗爭得非常激烈,由此產生了文學流派,如前七子、后七子、唐詩派、公安派、竟陵派等。以李夢陽、何景明為代表的前七子在文學上主張復古,倡言“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他們以模擬剽竊為能事,李夢陽的詩尤為典型:“公為詩不推類極變,開其未發,混其擬議之跡,以成神圣之功,徒徐其已陳,修飾成文。”后來,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的后七子再次發起復古運動。萬歷間,以袁宏道為代表的公安派猛烈反對前后七子的擬古運動。同時而起的還有以鐘惺、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派,他們也反對擬古主義,主張獨抒性靈[3]。
《總目》既反對前后七子只講擬議不講變化,也反對公安派、竟陵派只講變化不講擬議,提出了“擬議以成其變化”的文學理論。《總目》在分析高啟時說:“其于詩,擬漢魏似漢魏,擬六朝似六朝,擬唐似唐,擬宋似宋。凡古人之所長,無不兼之。振元末纖秾縟麗之習而返之於古,啟實為有力。然行世太早,殞折太速,未能熔鑄變化,自為一家。故備有古人之格,而反不能名啟為何格。此則天實限之,非啟過也。特其摹仿古調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間。譬之褚臨禊帖,究非硬黃雙鉤者比。故終不與北地、信陽、太倉、歷下同為後人詬病焉。”(《總目》卷一六九,《大全集》提要)《總目》即肯定了高啟“工于摹古”的長處,也指出其缺少變化,未能自成一家。而對前后七子的批評也是以此切入:“(李夢陽)倡言復古,使天下毋讀唐以后書,持論甚高,足以竦當代之耳目。故學者翕然從之,文體一變。厥后摹擬剽賊,日就窠臼。論者追原本始,歸獄夢陽,其受詬厲亦最深。……夢陽振起痿痹,使天下復知有古書,不可謂之無功,而盛氣矜心,矯枉過直……而古體必漢魏,近體必盛唐,句擬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總目》卷一七一,《空同集》提要)“(王世貞)摹秦仿漢,與七子門徑相同……自李夢陽之說出,而學者剽竊班、馬、李、杜;自世貞之集出,學者遂剽竊世貞。故艾南英《天傭子集》有曰:‘后生小子不必讀書,不必作文,但架上有前后《四部稿》,每遇應酬,頃刻裁割,便可成篇。驟讀之,無不濃麗鮮華,絢爛奪目,細案之,一腐套耳’云云。其指陳流弊,可謂切矣。”(《總目》卷一七二,《弇州山人四部稿》提要)王世貞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后書勿讀”,其負面影響尤巨。《總目》指明前后七子模仿漢唐而造成的流弊:“迨其末流,漸成偽體,涂澤字句,鉤棘篇章,萬喙一音,陳因生厭。”七子派的流弊在于擬襲古人風格,徒有其形而不得其神。《總目》也反對公安派,在《袁中郎集》提要有“學七子者不過贗古,學三袁者,乃至矜其小慧,破律而壞度。”《總目》主張把學問和性靈結合起來。明代復古派提倡摹擬古人格調,但是對古人的學問,包括學識、人品、胸襟重視不夠,以致產生膚廓之弊。公安派批評其膚廓,獨標性靈,但是對于學問仍然不夠重視,難免流入淺易。《總目》認為:“七子猶根于學問,三袁則惟恃聰明。”公安派名為救七子之弊,而其弊反而超過七子派。《總目》對以茅坤為代表的唐宋派的摹古也提出了批評意見:“(茅)坤刻意摹司馬遷、歐陽修之文,喜跌宕激射,所選《史記鈔》、《八家文鈔》、《歐陽史鈔》,即其生平之宗旨。然根柢少薄,摹擬有跡。秦、漢文之有窠臼,自李夢陽始;唐、宋文之亦有窠臼,則自坤始。”(《總目》卷一七七,《白華樓藏稿》提要)《總目》的態度是在因與創之間,過于因襲和過于創新均失中道。如《總目•谷城山館詩集》肯定了于慎行:“其論古樂府曰:‘唐人不為古樂府,是知古樂府也,不效其體而特假其名以達所欲言。近世一二名家,至乃逐句形模,以追遺響,則唐人所吐棄矣。’其論五言古詩曰:‘魏晉之于五言,豈非神化,學之則迂矣。何者,意象空洞,樸而不敢雕。軌途整嚴,制而不敢騁。少則難變,多則易窮。若原本性靈,極命物態,洪纖明滅,畢究精蘊,唐詎無五言古詩哉。’其生平宗旨,可以概見。然其詩典雅和平,自饒清韻。又不似竟陵、公安之學,務反前規,橫開旁徑,逞聰明而偭古法。其矯枉而不過直,抑尤難也。”
《總目》主張“矯枉而不過直”,既反對一味摹古,又反對盡棄古法。講究規矩,意主“酌中”,既反對“有擬議而無變化”,也反對“有變化而無擬議”。這種主張在《總目》中得到了很好的貫徹,對于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都有其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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