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學錢》語言藝術魅力分析
時間:2022-03-25 03:5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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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討學錢》作為廬劇傳統小戲的精品深受觀眾的喜愛。其情節和人物設計雖十分簡單,但其語言成就卻極高,主要體現為符合人物身份的真語言,來自底層民眾的活語言,彰顯地域文化的土語言。
關鍵詞:《討學錢》;真語言;活語言;土語言
《討學錢》是廬劇傳統小戲,由金芝整理加工,整理本首先發表于《安徽文藝》1953年第十一期,《劇本》月刊1954年第五期轉載,后分別收于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安徽戲曲選》《廬劇傳統劇目選》《安徽戲劇選》,以及《中國地方戲曲集成•安徽省卷》和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中國民間小戲選》。《討學錢》劇情簡單,主要是通過二人對話完成的。大年三十晚上,農村暴發戶陳大娘子(即戲中的東家娘子),對前來討學錢的賀老先生不僅拒付學俸,還百般嘲弄挖苦。賀老先生針鋒相對,就她指責的問題一一加以批駁,揭露了東家的尖酸刻薄。顯然,作為一部傳統的地方小戲,在規模和情節設計方面,《討學錢》很難與《秦雪梅》《休丁香》《雙絲帶》等廬劇正本大戲相抗衡。但其受歡迎程度不但不亞于上述作品,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1954年,《討學錢》參加華東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當年10月24日《新民晚報》便發表桑弧的評論文章,說此劇“自始至終用的是幽默諷刺的筆觸,但卻絕不使人一笑了之,在笑聲中孕育著沉痛”[1](P144)。一語道破了該劇本的總體風格。仔細研讀該劇本,整個劇本字數為3881個,其中與賀老先生相關的為2646個字,與東家娘子相關的為1221個字。《討學錢》沒有什么浪漫情節用來炫奇斗巧,也不以絢麗的語言取勝。劇作家之所以取得成功,主要是從以下三個方面做出了積極努力。
一、符合人物身份的真語言
眾所周知,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作為廬劇經典的《討學錢》也不例外。《討學錢》劇中人物和情節均十分單純,卻吸引了無數的觀眾前來欣賞。究其原因,離不開作品語言的真實性。所謂作品的真語言,就是指符合特定環境下特定人物身份的語言。這些真語言能再現人物所生存的真實處境和狀態,并能刻畫劇中人物的真實性格。《討學錢》通過賀老先生和東家娘子的對話,向我們交代了特定的時代背景、特定的人物性格和命運。賀老先生上場的那段開場白,不僅是自我介紹,也透露了其生活的時代背景。“十年寒窗苦,教書大半生,只因科場落了榜,不能四海把名揚。只得面對孔夫子,脊梁后頭背書箱。”從這段開場白中不難看出,賀老先生是科考落榜后不得已以教書為生的一位小知識分子。中國科舉考試制度從隋代就開始實行,到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廢除科舉,一千多年來中國文人賴以安身立命的科舉制度就此壽終正寢。由此推斷,賀老先生可能生活在十九世紀中后期或二十世紀初期,總體屬于清朝末年。在當時,科考應該是封建文人們最理想的出路。一旦科考失敗,這些文人所能選擇的謀生手段非常有限,當私塾先生也許是最常見的選擇。劇中東家娘子的一句“我家陳大爺哪天不給你一包上等的皮絲煙啦”更是印證了上述推論。關于煙草,17世紀以前中國的制品主要是雪茄煙、斗煙、鼻煙及嚼煙。到了1843年才開始生產卷煙,我國最早生產的是福建皮絲煙。皮絲煙一開始只為上層社會的達官貴人、名媛淑女及有錢人家所享有。到了清末民初才逐漸進入百姓家[2]。因此,大致可以推斷賀老先生生活的時代是清朝末年。此時的中國傳統文化已走過輝煌期,日漸呈衰落之勢。外來文化開始沖擊中國社會,中國文人賴以安身立命的封建道統和學統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破壞。人們對待社會和生活的看法與態度發生了較大的變化,即使那些落后的鄉村也不例外。由此,就不難理解在“尊師重教”的中國,為何會出現東家娘子找出種種借口拖欠私塾先生的薪水,甚至出現辱罵現象。如《討學錢》中東家娘子竟然敢于直面孩子的先生罵道:“教書死不中,你就在吃喝上來用功。丑!丑!丑!”后來她竟然要動手打人:“老東西說話嘴不凈,莫怪我翻臉手掌不認人。”且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古訓早已被她拋到九霄云外,就是尊老這個最普遍的做人道理她也丟得一干二凈。戲曲小舞臺,社會大課堂。劇作家從討學錢一個極小的事件入手,卻反映出清朝末年大變革時期人們的觀念變化,具有較強的時代特征。不虛美,不避惡,語言之“真”足以傳世。《討學錢》不僅能準確反映大的時代背景下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而且在展現人物性格的復雜性方面也寫得相當成功。如賀老先生一出場給人的印象較為端莊文雅,有其唱詞為證:“巍巍乎欠起身,蕩蕩乎走出門庭。一路走,一路行,來來往往都是人。家家都把年來過,小孩子換上一身新,苦只苦我老先生。”雖然前往東家娘子處討學俸,心中悲苦,但卻未見他氣急敗壞,也未出口傷人。在經過與東家娘子近六個回合口角爭辯后被掃地出門,賀老先生再也無法顧及顏面,準備像尋常農家婦女一樣到處評理:“東家做事太不仁,不給我學錢反把我推出門。我到前村走一趟,邀動鄉親和四鄰,定要與你把理評!”看似不符合人物身份和性格的語言,恰恰表明了在受到東家娘子語言譏諷和極大的不尊重后,賀老先生內心的憤慨。斯文掃地呀!一個被生活擠壓的下層知識分子仿佛就在我們身邊。真的語言,真的人物,作品感染力由此而生。如果說文學作品的價值就在于美的傳遞,那么對于《討學錢》來說,語言真實使劇本呈現出的逼真效果就是其最美的地方。它引導著讀者“自覺或不自覺地擱置文學符號的人為特征,而把文學文本的內容直接作為現實,作為‘真人真事’,在感情上甚至理智上信以為真,從而使文學文本的釋義變成了現實認同”[3](P127),從而引發人們對于一個生活在清朝末年,郁郁不得志、窮愁潦倒的下層知識分子的同情與憐憫。
二、來自底層民眾的活語言
《討學錢》來自底層民眾的活語言也是吸引觀眾的最主要原因之一。這種活語言來自底層社會,為廣大老百姓所熟悉,并為他們所喜愛和接受。從《討學錢》的人物設置和對話形式來看,很有點像唐代流行的參軍戲①。趙景深在《中國古典喜劇傳統概述》中曾提到這種深受人們歡迎的民間曲藝形式:“演員演這類戲,總有參軍和蒼鶻兩個角色。蒼鶻的‘鶻’字與‘末’字同一韻母。一凈一末,正如今天相聲里的‘逗哏的’和‘捧哏的’。”[4](P374)從人物對話來看,《討學錢》很好地繼承了參軍戲的詼諧幽默的特點。如東家娘子歷數自己如何善待賀老先生時,提及頓頓葷食供奉之事,賀老先生對曰:“提起你家腥,氣死我老先生。那天我在書房門口站,我親眼看見你把臭魚對家拎,屁股連眼睛只有一寸零三分,三十六七個,壓不倒定盤星。寸把長的屎缸皮,你要我吃三頓。呀得呀嗬咦呃咦得咦嗬呀,留一毫毫魚尾巴,晚上算頓腥。”這里為了加大對東家娘子的嘲諷力度,劇作家使用夸張的修辭手法以達到譏諷目的。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東家娘子又說如何用上等的皮絲煙招待先生,賀老先生再次辯駁:“提起你家煙,氣壞我大半天。好煙耽價錢,你盡買那臭煙,三個錢買上一大堆,買的說不要,賣的朝上添,不要不要添幾锨。一要煙袋通,二要按得松,三要緊緊拔,四還要迎那老東風。你把我喉嚨熏得像破煙囪!”這里的語言俗而不濫,對偶、排比、比喻連續使用,人物語言生動活潑,既適應普通觀眾的欣賞口味,又保證了劇本的質量。甚至是地方戲中不常用的頂真手法,在劇本中也偶有使用。如賀老先生辯駁道:“到你家教書三年整,三年整未見到你家手指頭大的葷。”由于劇本中廣泛采用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修辭手法,使原本凄苦的爭斗場面變得幽默而詼諧,實在讓觀眾忍俊不禁。在地方小戲中,我們常常發現很多劇作家為了迎合觀眾而不惜使用低俗下流的語言,導致劇本質量堪憂。1985年,在安徽省巢湖市發現一石碑,碑的上方刻有“正堂陳示”四個大字。碑文約400字,是當年在巢縣任知縣的陳炳所頒示的禁約。禁約計為四條,第二條即提到禁止倒七戲(廬劇別名)演出。這個禁約應該與廬劇劇本中那些帶“顏色”的語言有很大關系。而《討學錢》所采用的語言,既保持了民間語言活潑生動的優勢,又避免了低俗下流;既采用了大量貼近底層民眾的修辭手法,又創造了喜聞樂見的健康戲劇品格。劇作家將小人物的辛酸和坎坷,笑與淚很好地結合在一起,以喜劇形式去表現悲劇性的內容,從而使觀眾在哈哈大笑之后又會有心酸和苦澀。
三、彰顯地域文化的土語言
地方戲的最大魅力應該就在于使用本土方言進行吟唱和道白,方言越土、越純、越地道,這樣的土語言就越能體現其音韻美、鄉土氣,它所體現的地方特色也就是普通話所無法比擬的。《討學錢》自演出以來,久演不衰,與該劇使用方言土語演唱道白是密不可分的。《討學錢》以江淮之方言演江淮之情事,這種土語言貼近老百姓,就如同平日里鄉親拉呱一般,聽起來特別熟悉貼心。可以這樣說,一個優秀的劇作家從來沒有鄙視過方言土語。在創作劇本之前,作家必須深入了解和掌握這個區域的方言特性,并通過方言來表現該區域人們的生活習慣和風土人情。就這一點來說,《討學錢》堪稱代表。該劇本從多方面向我們展示了江淮大地上的一些民俗文化:如大年三十討債習俗,劇本開頭賀老先生有一段獨白:“想起在陳家教書三年,年年學錢總是拖欠。今天又是年三十,我要前去催討催討喲!”從東家娘子和賀老先生對話可知:當地人有打糖水雞蛋待客的風俗,以示主人的熱情及對客人的尊重。東家娘子唱詞中就有“倒杯黃茶敬先生,黃茶付予先生手”,而老先生唱詞則有“接過黃茶看分明,兩個雞蛋圓滾滾是愛壞人”。《討學錢》還在方言土語的表達中展示了當地與私塾相關的世俗生活,在劇本中,可以看出賀老先生屬于當地被延請施教的私塾先生,食宿由東家供給,其脩金由東家和塾師商定。賀老先生在和東家娘子斗嘴的過程中,涉及住宿和飯、菜、湯、酒、煙等生活起居內容,其中最為精彩的就有四個回合:分別為“提起你家飯”“提起你家葷”“提起你家湯”和“提起你家煙”。賀老先生實在不滿意如此微薄的待遇,但又不能不顧及私塾先生的身份和顏面,只能譏諷吝嗇的東家娘子。賀老先生這一形象足以反映當時鄉村私塾先生生存狀況的窘迫和尷尬。而東家娘子的家境似乎也不太寬裕,常有買東西延期付款的現象。賀老先生唱詞中就提到“到你家教書三年整,三年看見你一回葷。東家娘子不過意,東家肉案賒四兩。陳大爺,西家肉案賒半斤”。由此觀之,賒賬在當時應該是一種常見的買賣方式。東家娘子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支付方式,應給的學費也不能及時到賬,再加上不滿私塾老先生的教育方式,就更想往后拖一拖。東家娘子獨白中就有“今天是年三十,到我家來一定是討學錢。我還是老規矩一年壓一年”。從江淮方言的語音層面來看,其方音洪亮圓潤,聲調下滑,富于節奏感,這與安徽人豪放、直率、幽默的性格相當吻合。如劇本中的“老先生”讀作[l213i!213n5];“菱角”讀作[nin45k5];“二十四個半”讀作[?215s21k5p21];“餓”讀作[u21];“賒”讀作[5];“雞蛋”讀作[?21tan21];“一毫毫”讀作[i5x45x];“皮絲煙”讀作[ph45s21i!45];“野人”讀作[i213n45];“李家山”讀作[z45tia21r21]。除了詞語的方言發音之外,襯詞的使用也強化了《討學錢》的本土語言特色,拉近了與觀眾的距離。“無歌不襯,無襯不歌。”江淮地區的民歌小戲經常運用生活語言中的襯詞“呀”“嗬”“咦”等,體現出濃郁的地方色彩,傳達出百姓的喜怒哀樂,具有極高的語言藝術魅力。在《討學錢》劇本中作為襯詞連續使用的“呀得呀嗬咦呃咦得咦嗬呀”共計出現了四次,這些襯詞看起來沒有實在的意思,但它卻把正詞里沒能或難以表現出來的賀老先生在討學錢的過程中悲憤而無奈的心理細致入微地揭示出來,同時也使該劇的劇情節奏得以調節,戲劇結構更加平衡。《討學錢》中還有大量帶有濃郁地方文化色彩的方言詞語、民俗語匯,也為劇本增輝不少。如“白糖果子”(一種小零食,硬硬的,脆脆的,由面和糖做成)、被條(被子)、寡話一大籮(廢話一大堆)、不是你肚里蛔蟲(不懂你)、米飲湯(過去大鍋做飯時,盛出的多余米湯)、猴頭(狡猾)、不中(不管用)、屎缸皮(類似長不大的小鳊魚)、崴在我家(賴在我家)等。當然,《討學錢》的語言雖然通俗生動接地氣,卻也不失文雅風流。劇本中有一定數量的書面語言、成語間或出現,既體現了劇作家良好的文化背景和嫻熟的語言技巧,也與賀老先生的私塾先生身份和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學養相吻合。如“貧而毋諂,富而毋驕”“一門天賜平安福,四海人同富貴春”“頭懸梁錐刺股”“一簞食一瓢飲”等。據不完全統計,中國各民族地區地方戲曲劇種約有三百六十多種,傳統劇目數以萬計[5](P145)。這些戲曲在內容、聲調、風格上都離不開使用當地方言土語的吟唱或表述。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方言土語造就了地方戲獨一無二的美學特征。“在藝術形式上,民間小戲多用鄉音土語,親切活潑,具有靈活性。”[6](P255)《討學錢》中大量獨具地方特色的江淮方言土語的運用,看似與賀老先生的讀書人身份差異很大,但從彰顯地域文化這點來看還是非常成功的。正如一位學者所說:“方言和地域文化血脈相連,打碎骨頭連著筋。”[7]這句話通俗形象,十分在理,它揭示了方言在反映地域文化中的重要作用和意義。總之,《討學錢》雖然篇幅不長,但是因其符合人物身份的真語言,來自底層民眾的活語言,彰顯地域文化的土語言,具有極高的語言成就和藝術魅力,成為久演不衰的廬劇精品力作,在安徽戲劇史和地域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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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亞軍 單位:合肥師范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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