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中的人道溫情與啟蒙立場

時間:2022-06-11 03:4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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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祥子》中的人道溫情與啟蒙立場

駱駝祥子》中,“老實,規矩,要強”的祥子經受一系列致命的打擊之后,變成一具懶惰、挑刺、甚至不惜出賣人命以換取金錢的行尸走肉。這一精神墮落的原因,主要來自亂兵、孫偵探、虎妞父女所代表的社會黑暗勢力對祥子生命意志的摧毀;祥子墮落的過程,又是一個命運和精神兩方面都向車夫群體認同的過程。這樣,祥子的生命悲劇也就具有了更為普泛的典型意義。對這一悲劇充滿激情的敘說,透出的是老舍溫厚的人道情懷和深刻的啟蒙思想。二者相互交融,構成一個具有對話性的復雜世界。而把握住老舍對祥子個人主義思想的看法、對車夫群體關系的認識,也許是進一步解讀《駱駝祥子》、深入考察老舍這一思想特質的關鍵。

祥子的墮落是一個精神漸變的過程,他是一步步由“人”變成“牲口”的。但其中最關鍵的一個質變的點,也就是祥子作為“人”與作為“牲口’的分界點,則是小福子的死給他的打擊。此前,車

被兵搶去,祥子還是一角錢一角錢地省,想再買回車;錢被孫偵探敲去,祥子雖然無可奈何地娶了虎妞,但也沒有放棄“拉車,買上自己的車”的愿望;及至虎妞死去,車再一次失去,祥子有過“就那么淡而不厭的一天天的混”的時候,但畢竟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要去找回小福子,找回幸福;但小福子死了以后,“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從一個堅持個人奮斗的個人主義者,“變成了走獸”,不對別人負責任,也不對自己負責。既已放棄自己的生命意志,只憑本能渾渾噩噩地混著,那么他的個人主義,作為一種明確的信念,實際上也已經不復存在。這點在和阮明比較中尤為明顯。“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了祥子。祥子并沒作過這樣的打算,可是到時候就這么作了一一出賣了阮明。”阮明才是一個具有明確個人目標的個人主義者,而祥子成天“留神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煙頭兒”,“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么責任”,他只是活在感性欲望中,精神一片混沌,缺乏理性,也就無所謂主義,雖然他在得過且過之中產生的盲目破壞力也可能給別人造成嚴重的毀壞。

老舍對祥子的個人主義進行正面批判的時候,卻正是祥子已經沒有理性信仰、談不上有什么主義的時候,雖然在祥子徹底墮落之前,老舍對其個人主義已經有清醒的洞察。但彼時,老舍一面交代祥子的自私,一面又總是取諒解的態度說明祥子的萬不得已。

在墮落之前,祥子的自私,與小福子的犧牲精神,與小馬兒祖父年輕時的熱心腸相對照,就已十分明顯。雖然,祥子也仍然有對別人深切同情的另一面。比如,當小馬兒祖父餓得發暈時,“他向來沒有輕易撒手過一個錢,現在他覺得痛快,為這一老一少買了十個包子。”但是,小福子“為教弟弟

吃飽,她得賣了自己的肉’,。而祥子深愛小福子,卻因為她肩負著養家的責任而離開她;即使在最美好的愛情憧‘憬中,祥子仍然想“她可以不管二強子,也可以不管兩個弟弟,她必須來幫助祥子。’,小馬兒祖父年輕時,“拿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作”,“跳河的,上吊的”都救過;而祥子為了買上自己的車,不惜與老弱病殘者搶生意,以致于“背后跟著一片罵聲”。對此,老舍進行細致的描寫之后,又總是找出客觀原因為祥子辯解。針對祥子愛情關系中的私心,老舍議論說“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在沒有公道的世界里,窮人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點自由。’,這兩句話,既有深刻的社會批判與人性洞悉內涵,也有著對窮苦人的深切同情,但以貧窮為由卻太過輕松地原諒了祥子的人格缺陷。對于搶生意這一點他則寬肴地讓祥子自辯說“我要不是為買車,決不能這么不要臉。”奮斗成了祥子免受質問的擋箭牌。

如此寬容,并非老舍在價值觀上對人性中的自私有何認同,而是因為祥子在徹底墮落之前,其個人主義思想雖然也包含著自私的成份,但它的最主要內核卻是個人奮斗,與之相關的是烙守職業道德、講信用、勤勞、節儉等美好品質。正是出于對這些美好品格的珍愛,老舍才愛屋及烏地舍不得立即去責備祥子的自私之處。

祥子的個人奮斗固然帶著小生產者的狹隘、保守,但他對勞動的熱愛,對生活的嚴格自律,卻煥發出生命蓬勃向上的動人光輝。車被兵搶之前,“祥子知道事情要壞,可是在街面上混了這幾年,不能說了不算,不能耍老娘們脾氣!”這里,祥子把職業信用看得高于自己的安危。夜晚路黑,祥子拉曹先生摔倒,自己也負了傷,他心中引起的是痛心疾首的自責,并且決定以辭工、讓工錢來補償這一由于客觀原因造成的過失。對自我責任的主動承受,使得祥子的個人奮斗與不擇手段、極度損人利己的資產階級人生觀區別開來,而帶著勞動者的純樸、忠厚。為了買上車,祥子起早摸黑地拉車,舍不得花錢買藥、喝糖茶,“沒有一般洋車夫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也體現出人為了理想而嚴

格自我約束的意志美。積極向上的個人奮斗精神是祥子個人主義精神品格的核心。

正是因為喜愛祥子的自強不息、喜愛祥子的老實厚道,老舍不忍心責備祥子的不是之處。他對祥

子徹底墮落前的敘述較多地采用內視點,顯得心貼心,能揣摩到祥子的每一寸心事。作家老舍給予筆下人物祥子的是慈父般的溫情。他只能等待祥子已經象不肖之子一樣無可救藥時,才忍心象極度失望的父親一樣,來歷數祥子早已存在而此時倒不甚分明的缺點。這種慈父般的不忍之情,其實質乃是對下層勞動人民的現代人道主義精神。也正是出于這種極富愛心的人道溫情,老舍反過來又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諒解人性中的自私、利己,因而,在小說的末尾,老舍在祥子徹底墮落之后,還是掉過頭來重新審視祥子過去的缺陷,痛切地稱此時已經沒有信仰、追求的祥子是“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并對待祥子也象對待一個已不再回頭的浪子一樣失去了耐心,他不再細細地去揣摩祥子內心世界的“存在的合理性”,而更多地采用外視點較為粗略地敘述他的種種劣跡。

祥子的毀滅是奮發向上的生命意志的摧毀。老舍通過這一精神悲劇的描述,憤怒控拆了不給窮苦人以生路的黑暗社會。這里我們要進一步追問的是:在外在的社會打擊之外,祥子的精神墮落是否

還有其內在的個性原因。

首先要考慮的因素是祥子的個人主義思想。很明顯,祥子并不是因為追求個人利益才引來社會惡

勢力的迫害,也不是因為損害了他人利益才遭受厄運。車被拉、錢被搶、人被誘惑、虎妞難產、小福子被逼死都與祥子的個人主義思想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假如在小福子說“我沒法子”的時候,祥子肯娶她的話,她可能不至于死得那么早,但是逼迫小福子走上絕路的仍然是沒有給窮人出路的社會。假如祥子肯伸出救援之手的話,也不過讓悲劇換一個形式、換一個時間而已。“拿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作”的小馬兒祖父并不是一個個人主義者,也同樣沒有前途。各種各樣的洋車夫過的都是悲慘的生活,就從側面補充說明了祥子的命運是不公平社會中窮苦人無法逃脫的共同命運,與祥子的生活態度無關。因而個人主義在祥子的悲劇之中沒起什么作用。制造罪惡的是社會壓迫、階級剝削,而不是人物自身的個性缺陷。

作為敘述者的作家已經在故事的編織中,解除了祥子的墮落與個人主義之間的因果關系。但在小說末尾,祥子完全墮落之后,老舍還是發出了這樣的感嘆:“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這里又把祥子的毀滅與祥子的個人主義思想栓在因果鏈上了,宣泄的還是作家對祥子的自私難以真正原諒、而又不忍責備的耿耿于懷之心,表現的是作家的人道溫情與道德原則之間的矛盾。

老舍的慈愛、溫厚之情,不僅體現在對待祥子的個人主義態度上,同時也體現在他對待祥子生命意志缺陷的態度上。盡管罪惡來自社會,但是祥子在遭受打擊的過程中,也表現出生命意志不夠堅強的心理缺點。祥子駱駝一般的頑強生命,僅僅表現在肉體的吃苦上,表現在正面的人生努力上,而不

表現在對災難的承受力和反抗力上。憨厚沉默的祥子實際上也生著一顆善感脆弱的心。他顯然不是掙扎到完全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放棄人生追求的,而是從生活經驗中預計到未來也是黑暗就停止奮斗的。當外在的力量壓迫生命的時候,祥子總是既沒有去分析壓迫的根源,引出抗爭的愿望;也沒有去內省自己的個性,增強反抗的力量。每一次的打擊,都只是更深地引起祥子對自我生命價值的否定。他總是自問要強又怎么樣呢,煙、酒、色都對他更增添一份誘惑力。在虎妞和夏太太的傷害中,固然是她

們設好圈套讓祥子鉆,但同時也是由于祥子缺少足夠的意志力戰勝自己的本能沖動。祥子自己對此沒有進行絲毫反省,而只是簡單地認為“說真的,自己并沒有什么過錯。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單等他來上套兒。毛病似乎是他太老實,老實就必定吃虧,沒有情理可講!”在與車夫們的關系上,祥子不善于與他人交流,但一旦自己受到挫折,卻容易暗中琢磨,按自己的思路從別人的生活中引起奮斗沒有價值的悲思。小馬兒祖父說“干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比登天還難”,這里包含著對過往悲慘生活的沉痛訴說,也包含著對群體共同抗爭的深切呼喚。但祥子顯然忽略了后面一層意思,只是再一次自問“要強有什么用呢?……何不得樂且樂呢?”祥子這一生命意志方面的缺陷,使得祥子形象的典型意義,在客觀上已經超越了城市貧民、下層勞動者的范圍,而指向對普遍人性的思考。

出于對祥子積極向上奮斗精神的認同,出于對下層勞動者的深切同情,老舍在進行犀利的社會批判的同時,對祥子生命意志方面的缺點采取了較為寬容的態度,因而對祥子的“要強有什么用”的沉

痛嘆息理解有余,批判不夠,只注重去撫摸其中生命無奈的傷痛,而不忍去發掘其中的人格缺陷。他只對祥子墮落的結果表示深載同情的痛恨,只對子墮落的社會原因表示滿腔的憤怒,而不忍對祥子墮落過程的心理進行嚴酷的拷問。他深深地“哀其不幸”,而輕輕地“怒其不爭”。同是下層勞動人民的同情者,老舍溢于言表的人道溫情使得他與魯迅這樣冷峻的人性批判者區別開來。此中,他展現了自己的拳拳愛心,也表現出理性批判力量對慈愛之心的退卻,以及退卻之后不甘愿的曲折宣泄。這決定了《駱駝祥子》從根本上講是一部社會批判小說,而它的國民性批判內涵只能退而成為一個隱性主題。

但是作為一名具有深刻思想穿透力的小說家,老舍在可貴的現代人道主義立場之外,從來就不甘愿放棄思想啟蒙的責任。這不僅體現在他對祥子的個人主義態度寬肴之后實際還是耿耿于懷上,更體

現在他對群體與個人辯證關系的思考上。對群體與個人關系的深刻把握,使得老舍在思想深度上遠遠高于一般的人道主義者,高于同時期的其他作家。

《駱駝祥子》中車夫群體,首先是作為一個生活悲慘的群體形象襯托在祥子四周,把祥子沒有出

路的命運,由點引向面,有力地完成了小說社會控拆的主旨。其次,車夫作為祥子最基本的社會關系,在與他們的交往中,展示出了祥子性格中自私與富有同情心的兩面。更為重要的是,對車夫群體意識的認同與否,還蘊含著兩個重要的話題,一是對群體力量的向往,二是對庸眾精神麻木現象的揭露、鞭撻。

老舍此時未曾接受馬克思主義,不是一個階級論者,不可能直接去呼喚階級斗爭。但憑著對窮苦人的一片愛心,憑著對生活的直觀理解,他還是樸素地感覺到了個人奮斗沒有出路,而朦朧地向往著群體的共同抗爭。祥子獨自面對人生困境時對群體力量的肯定,小馬兒祖父對生活的慘痛總結,都蘊

含著老舍對窮苦人是否應該聯合起來這一問題的思考。祥子被虎妞挾持的時候,不禁想到“人是不能獨自活著的”,“獨自一個是頂不住天的!”,他甚至還想“假若他平日交下幾個,他想,象他自己一樣的大漢,再多有個虎妞,他也不怕;他們會給他出主意,會替他拔創力氣。’,雖然想過之后,祥子并沒有改變生活方式去進行群體抗爭;社會的黑暗力量是那么強大,僅有幾個會出主意的朋友,并不可能真正改變祥子的悲劇命運。此時老舍還未曾意識到可以用馬克思主義這一理論武器來武裝群眾,但祥子這一領悟卻也包含了老舍對群體團結力量的認同。小馬兒祖父以螞蚌“趕到成了群,打成陣,哼,一陣就把整頃的莊稼吃凈”作比喻從反面說明個人奮斗之不可行,卻也包蘊著可貴的階級意識的最初萌芽。對群體力量的向往,是從受苦人自身中尋找力量,使得老舍超越了居高臨下的貴族式的人道主義,也說明老舍此時對革命雖然缺乏正確的了解,但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左翼革命家關于階級意識問題的正確觀點。

群體的聯合可能產生強大的自我解放力量,群體之間的認同也可能加強人拒絕進行精神超越的惰性。當祥子放棄人生努力、任自己往下墮落的時候,正是車夫群體間的認同意識填補了祥子的心靈空白,使祥子在動物一般混沌的生存狀態中過得心安理得。對這一精神現象的揭示,使得老舍遠遠高于一般從階級斗爭概念出發,就立即陶醉于群體意識提升個人意識的海市唇樓中的理想家。深刻的啟蒙思想使得老舍對庸眾中的人性丑惡有高度的警惕。矗立于對窮苦人真摯熱愛基礎上的人道溫情,

并沒有遮住老舍穿透歷史迷霧、把握人性真面目的深邃目光。

祥子墮落的過程是一個命運和精神都向車夫群體復歸的過程。最初,他落落寡合,除個人私心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好強,不甘墮落,還想奮斗,不愿意認同一般洋車夫渾渾噩噩混日子的生命衰頹。這里,個人與群體不相融合中,體現的主要是積極向上的人格美,是人性中的神性光輝對生物本能的超越。而當祥子認同車夫的群體意識時,卻正是他精神走下坡路的時候。當他的個人奮斗遭到挫折時,他想,“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現在他都覺得有些意思一一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沒法不承

認別人作得對。”這些事雖然有紅白喜事中的人情往來,其中有真哭或真笑,但更多的是請煙、請酒菜、賭博這些共同泯滅靈性、麻醉精神的無聊事。祥子認可車夫間的人情意識、生活態度,并非是想借他人的長處來提升自己,而是出于對自己喪失信心之后的精神無助;在向群體看齊中,他不僅沒有克服原有的個人私心,走向更高道德境界的集體主義,而是迅速下墜到喪失人生追求的精神麻木狀態。“祥子完全入了轍,他不比別的車夫好,也不比他們壞,就是那么個車夫樣的車夫。這么著,他自己覺得倒比以前舒服,別人也看他順眼;老鴉是一邊黑的,他不希望獨自成為白毛兒的。”群體,哪怕純粹是下層勞動者組成的群體,也成為人性墮落的染缸。

對下層勞動人民群體中精神麻木現象的批判,對個人向群體靠攏過程中逐步墮落現象的揭示,使得老舍在認同群體團結力量的同時,對群眾的庸俗、混沌有著充分的警覺。這是啟蒙思想家的警醒與魯迅在《阿Q正傳》、《藥》等經典作品中對庸眾劣根性的批判一脈相傳,是老舍對“五四’,優秀作家所開創的新文學啟蒙傳統的繼承。它對普遍夸大群體道德力量的革命文學進行了極為難能可貴的補充,使得現代文學對個人與群體關系、對群體正負作用的思考更趨于辯證。

溫厚的人道情懷和深刻的啟蒙思想,構成老舍精神世界中極富魅力的兩個層面。二者相互補充、相互滲透,共同造成了《駱駝祥子》豐富的思想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