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易·阿爾都塞葬禮上的致辭
時間:2022-04-06 04: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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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先就知道,在今天我也許會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說。
因此,請原諒,要是我來致辭,我讀的并不是我認為自己必須說的話(難道有人知道在這樣的時刻他必須說什么嗎?),而完全只是為了不要讓沉默摧垮別的一切——我讀的只是我能夠從沉默中撕扯下來的一些碎片,此時此刻,在這沉默的深處,我和你們一樣,無疑會身不由己地把自己封閉起來。
我是在最近24小時內(nèi)才得知路易的死訊的,當時剛從布拉格返回——而那個城市的名字對我來說已顯得如此暴虐,使我?guī)缀跄畈怀鏊陌l(fā)音1.但我知道,我一回來就必須給他打電話:我已經(jīng)答應過他我會的。在我最后一次與他通電話的時候,現(xiàn)在在場的諸位當中就有人陪伴在路易身邊,你們可能還記得:當我答應出行回來就會給他打電話并且去看望他的時候,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可能聽到路易發(fā)音的最后一句話是:"如果我還活著,那么,給我打電話,過來看我,趕快。"我當時用打趣的語調(diào)回答他,為的是找個地方躲開自己的焦慮和悲傷,"OK,我給你打電話,過去看你。"
路易,我們再也沒有那樣的時候了,我再也沒有氣力給你打電話,跟任何人說話——甚至跟你說話(你是那么的渺茫,又是那么的親近:在我這里,在我內(nèi)心),我甚至沒有多少氣力對你周圍的人講話,即便他們就像今天這樣,是你的朋友,我們的朋友。
我不忍心數(shù)說任何往事,或者致一篇頌詞:有太多的話要說,但不是在此刻。在場的我們的朋友、你的朋友,明白為什么在現(xiàn)在講話——并且繼續(xù)把我們的話題對準你——幾乎是卑鄙的。但沉默同樣無法忍受。我受不了沉默的念頭,就好像你——在我內(nèi)心——也受不了這個念頭似的。
某個親密的人或者朋友去世之際,如果有人曾經(jīng)與他分享過這么多時光(在這點上我是幸運的:自從1952年,那個輔導教師把一個青年學生——也就是那時的我——請進他的辦公室以來,自從我后來在同一地方,在他身旁工作過將近20年以來,我已經(jīng)有38年的生活,以無數(shù)種奇特的方式與路易阿爾都塞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有人幸好記得昔日的那些輕松時刻和開心笑聲,正如有人記得在緊張熱烈的工作、教學和思考中、在哲學的和政治的polemos[戰(zhàn)爭]中度過那些時刻,進而記得那些創(chuàng)傷和最最苦難的時刻,那些戲劇和哀痛——那么,在這位朋友死時,大家都知道,通常會有那種內(nèi)疚的痛楚,固然是自私的,也是自戀的,但又是無法抑制的,出現(xiàn)在對自己的抱怨和憐憫——即自己對自己的憐憫——之中,出現(xiàn)在這樣的說法之中(其實我正在這么說,因為這個慣用的說法仍然從未失去過傳達這種同情的真實意義的作用):"我生命的整整一部分,我對于活生生的自我的長久而熱烈的追尋,在今天被打斷了,它結(jié)束了,因而也和路易一起死掉了,為的是像過去那樣繼續(xù)陪伴他,只是現(xiàn)在不再有任何回報,并將被黑暗徹底吞沒。"終結(jié)的東西,路易帶走的東西,不只是我們在這樣那樣的時刻將會分享的這里或那里的這樣那樣的事物,它就是世界本身,是世界的某個開端——當然是他的世界,但也是我在其中生活過的世界,是我們在其中經(jīng)歷過獨一無二的故事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無論怎樣都無法補償?shù)模粚τ谖覀儍扇藖碚f,它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意義,盡管這種意義于他于我是不可能相同的。它是一個為我們而存在的世界,唯一的世界,是一個陷入深淵的世界,沒有任何記憶能夠從這個深淵里解救它(即使我們保持著記憶,而且我們愿意這樣做)。
即使我在因朋友的死亡而抱怨自己死亡這樣的活動中發(fā)現(xiàn)了某種讓人無法忍受的暴力,我也沒有任何想要避免這樣做的意思:它是繼續(xù)把路易留在我心中、繼續(xù)通過把他保存在我心中來保存我自己的唯一方法,正如我敢肯定的,我們大家都在這樣做,每個人都帶著對他的記憶,這記憶本身只因這種哀悼活動而存在,只因它從歷史中撕下的片斷而存在——那是一段如此豐富而又獨特的歷史,一場依然令人不可思議的兇殺悲劇,它與我們時代的歷史是如此的密不可分,對于我們時代的整個哲學的、政治的和地緣政治的歷史是如此的重要——對于這后一種歷史,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憑借他自己的印象來領(lǐng)會。然而有過如此眾多的印象——無論是最美好的還是最可怕的——都永遠不能和帶有路易阿爾都塞名字的那場獨一無二的冒險分開。我想,我可以代表所有今天在場的人這樣說:我們對這個時代的歸屬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他、被他在一切活動中所尋求、試驗和付出高昂代價的東西打上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那些堅定的、遲疑的、專斷而又關(guān)懷他人的、矛盾的、合乎邏輯或突然爆發(fā)的、像他本人那樣充滿超乎尋常的激情的活動。這種激情沒有給他留下片刻的喘息,因為它耗盡了他的一切(由于它的戲劇性節(jié)奏、它的廣漠、它的沉默的和令人眩暈地后退的巨大空間,那些給人深刻印象的中斷反過來又被種種論證、有力的侵襲和強烈的火山爆發(fā)所打斷;他的每本書都保存著這些爆發(fā)過程最初改變周圍風景的燃燒的痕跡)。
路易阿爾都塞穿越了那么多生活——我們的生活,首先是穿越了那么多個人的、歷史的、哲學的和政治的冒險,以他的思想和他的生存方式、言談方式、教學方式所具有的輻射力和挑戰(zhàn)力,改變和影響了那么多話語、行動和存在,給它們打上了印記,以至于就連最形形色色和最矛盾的見證也永遠不可能窮竭它們的這個源泉。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與路易阿爾都塞有著不同的關(guān)系(我說的不光是哲學或政治);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透過他或她的單棱鏡,他或她只能瞥見某個方面的奧秘(對于我們來說這是一個不可窮竭的奧秘,但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這個奧秘對他來說也同樣深不可測);事實上,無論在當代還是別的時代,在學術(shù)圈內(nèi)還是圈外,在尤里姆街還是法國的其它地方,在共產(chǎn)黨和其它黨派內(nèi)還是超越于所有黨派,在歐洲還是歐洲以外,路易對于他人而言都是完全不同的;事實上,我們每個人在某個時刻、在這樣那樣的時代,都愛著一個不同的路易阿爾都塞(正如這是我至死不渝的命運)——他的這種豐富的多樣性,這種絕對過度的充裕,為我們締造了一個契約,就是不要總體化、不要簡單化、不要阻擋他的步伐、不要使軌跡凝固不變、不要追求某種優(yōu)勢、不要抹殺事物也不要抹平,尤其不要做自私的打算、不要據(jù)為己有或重新?lián)榧河校词故峭ㄟ^那種名為拒絕而實為打算借此達到重新?lián)榧河兄康牡你U撔问剑?,不要占用過去和現(xiàn)在從來都不可能據(jù)為己有的東西。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千張面孔,但是那些認識路易阿爾都塞的人知道,在他那里,這條規(guī)律得到了一個光彩閃爍的、令人驚奇的、夸張的范例。
他的工作的偉大,首先是因為它所證明的東西和它為之冒險的東西,是因為它帶著那種復數(shù)的、散碎的和時常被遮斷的閃光所跨越的東西,是因為它所承受的高風險和忍耐力:他的冒險是孤獨的,不屬于任何人。公務員之家版權(quán)所有
說到那些曾經(jīng)引起我和他的分歧、甚至于引起我們對立的事情(這些對立或者是隱含的,或者不是,有時還是嚴峻的,所關(guān)系到的既有小事也有大事),我并不感覺為難(就像我必須在這里說話那樣),這是因為它們從來沒有為了那些差異的緣故而真正損害這份對我來說更加寶貴的友誼。因為我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認為,在我仍然與他共同居住的這些地方,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或者由他所引發(fā)的事情,與一系列的劇變、火山的震蕩或覺醒、我們時代——我和你們一樣都會與他分享這個時代——個別的或集體的悲劇有絲毫不同。盡管那一切也許已經(jīng)讓我們彼此遠離或者分開了我們,但我從不能夠、也從沒有打算過要評論(也就是說,以旁觀者的中立來評論)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或者由他所引發(fā)的事情。而由于他所做的和由他所引起的每件事情都占據(jù)了我整個的成年生活,直至占據(jù)了我們都在思考的那些苦難經(jīng)歷,為此,我將永遠心存由衷的感激。我同樣感激那種無法補償?shù)臇|西。當然,最多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至今最生動的,最親近的和最珍貴的存留物,還是他的面容,路易英俊的面孔,高高的額頭,他的微笑,他在寧靜時刻(在場的諸位當中有許多人都知道,的確存在這樣寧靜的時刻)所具有的一切——這一切散發(fā)著仁慈,施與著愛也要求著愛,對于正在成長的年輕人表現(xiàn)出無比的關(guān)懷,對于尚待理解的跡象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好奇的警覺,因為這一切顛覆著秩序、規(guī)劃、表面的和諧以及可預見性。留給我的至今最生動的東西,是在那張面孔的容光里表露出一種桀驁又寬容的洞察力,時而安之若素,時而歡欣鼓舞,就像他間或會有一些生命力爆發(fā)的情形那樣。我最熱愛他的地方(可能因為這是他的緣故),由于那些別人可能比我更了解、比我了解得更直接的事情而最讓我迷戀他的地方,是那種高貴的意義和趣味——是偉大的政治悲劇舞臺所具有的某種高貴性,在那里,比生命更偉大的東西攫住了演員個人的軀體,使它偏離方向或者無情地將它撕碎。
有關(guān)阿爾都塞的公共話語在把那些專名所引起的回聲譜成樂曲的時候,讓諸如孟德斯鳩或盧梭、馬克思或列寧等名字產(chǎn)生共鳴——這些名字有如眾多的路標或蹤跡,在需要占據(jù)的領(lǐng)域里指示著方向。而那些有時在政治舞臺的巨大帷幕背后得以走近阿爾都塞的人,那些得以走近醫(yī)院的病房和病床邊的人,知道他們還應該在這里如實地寫上諸如帕斯卡爾、陀斯妥也夫斯基、尼采——以及阿爾托的名字。在內(nèi)心深處,我明白路易聽不到我說話:他只能在我的內(nèi)心——我們的內(nèi)心聽到我的聲音(無論如何,我們只能從自己內(nèi)心的那個地方出發(fā),在那里和另一個人、另一個終有一死的人的聲音產(chǎn)生共鳴)。而且我知道,在我內(nèi)心里,他的聲音還在堅持說我并沒有假裝跟他說話。我也知道,我沒有什么可以告訴這里在場的諸位,既然你們就在這里。
但是,在這座墳墓上空,在你們的頭頂,我夢見自己正在向那些早已跟在他身后、或者說跟在我們身后的人說話,我看到他們(唉,有各種跡象表明)都太急于了解,急于解釋,急于分類、確定、歸納、簡化、結(jié)算和下判斷,也就是說,太急于誤解,從而把這里的問題歸咎于一個過于奇特的命運,歸咎于生存的、思想的和政治的磨難。我想請他們停一停,花點時間來傾聽我們的時代(我們不曾有過別的時代),耐心地解讀由我們的時代出發(fā)就路易·阿爾都塞的生活、工作和名字所能認可和承諾的一切。不僅因為他的命運的多維度會令人肅然起敬(這也是對于時代的尊敬,其余的幾代人,包括我們這一代人都是從這個時代里產(chǎn)生的),而且因為他們將從這一命運里辨認出依然裂開的傷口、傷痕或希望(它們過去和現(xiàn)在也同樣是我們的傷痕或希望),到那時,這一切必定會教給他們有待傾聽、閱讀、思考和行動的事物中那些最根本的東西。只要我還活著,也就是說,只要記憶還伴隨著我,讓我想起在路易·阿爾都塞身邊的共同生活中他所給予我的一切,那么我就要向那些不屬于他的時代的人或者不愿意花時間再去關(guān)注他的人提醒這一點。我希望有一天能更令人信服地向路易阿爾都塞表達這一點,而無需說再見。那么現(xiàn)在我要把發(fā)言權(quán)還給他,或者借給他。我要換一種方式說最后的話:讓他再次開口。昨晚重讀他的一些著作直到深夜,下面這段話,不管我讀它還是把它挑出來在這里復述,總在糾纏著我。這段話出自他最早的文章之一,《貝爾多拉西和布萊希特》(1962):
的確,我們首先被演出這樣一種制度連結(jié)在一起,但更深刻的,是被那些未經(jīng)我們同意卻支配著我們的同樣的神話和同樣的主題,以及同樣的被自發(fā)體驗的意識形態(tài)連結(jié)在一起。的確,盡管像《我們的米蘭》這樣的戲劇典型地表現(xiàn)了窮人的意識形態(tài),但我們卻分吃同樣的食糧,有著同樣的憤慨、反抗和狂熱(至少在記憶中會縈繞著這種急迫的可能性),更不必說對任何歷史都無法觸動的這個時代有著同樣的絕望了。的確,和大膽媽媽一樣,我們正面臨著同樣的戰(zhàn)爭,它近在咫尺,甚至就在我們內(nèi)心,我們有同樣可怕的盲目,同樣的灰燼在我們的眼里,同樣的泥土含在我們的口中。我們擁有同樣的黎明和黑夜,腳邊是同樣的深淵:我們的無意識??傊覀兎窒碇瑯拥臍v史——這是全部問題的出發(fā)點。
*1990年10月22日,阿爾都塞去世;25日,葬禮在家族墓地舉行?!季幷咦ⅰ?/p>
11981年12月,德里達赴布拉格與捷克反對派知識分子團體交流后,曾在布拉格機場以交易為名被"威脅性"審訊并刑事拘留,后經(jīng)密特朗總統(tǒng)和法國政府介入方獲釋放。而此次布拉格之行又與阿爾都塞竟成永訣,故有這種感受?!季幷咦ⅰ?/p>
21964年10月,德里達應阿爾都塞邀請出任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助理講師,直至1984年(出任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教授)。〖編者注〗
3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所在地?!季幷咦ⅰ?/p>
4《皮科羅劇團,貝爾多拉西和布萊希特(關(guān)于一部唯物主義戲劇的筆記)》,收入《保衛(wèi)馬克思》。〖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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