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病理研究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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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病理研究論文

摘要:寶玉性格矛盾曾是“紅學”研究的熱點。筆者認為,就實質(zhì)而言,寶玉是個條件型精神病患者,其所謂的性格矛盾,大體是因交際對象的不同,而有的兩種基本對立的行為方式,即:在與男性交際的場合中,他基本是一個精神正常,聰俊靈秀的“健康寶玉”;在與女性交際的場合中,他則又是一個乖僻邪謬、心智渾濁的“病態(tài)寶玉”。寶玉的性格矛盾是作者意識到了的、為成就主題選擇的表現(xiàn)人物的技法。當然,矛盾是令人遺憾的,但如能看到其存在的意義,其也就不難理解諒解。同時,從病理的角度出發(fā),對此作者也進行了積極的消解,故在事實上,其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關(guān)鍵詞:寶玉;性格矛盾;男性世界;女性世界;藝術(shù)手法;病理

早在范鍇的《癡人說夢》中,已提及寶玉的性格矛盾。不過,一九七九年前,這一點雖為人察覺,然不為人所重。一九七九年,于《北方論叢》創(chuàng)刊號,戴不凡先生《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迷》問世,從著作權(quán)的高度理解這一問題。寶玉性格矛盾遂為“紅學”研究熱點。針對戴先生的宏論,彭昆侖、方平、陳慶浩等先生俱陳己見[1]。

就爭論的情況看,對矛盾屬性的認定與態(tài)度,方平先生重視“清”與“濁”的不同;別人基本扎入戴先生的gu中,關(guān)注“大”與“小”的區(qū)別。對促成矛盾的原因,少數(shù)人支持戴先生意見,多數(shù)以表述系統(tǒng)問題,版本問題等,否定戴先生的觀點。我們認為,就實質(zhì)而言,寶玉是個條件型精神病患者,其所謂的性格矛盾,大體是因交際對象的不同,而有的兩種基本對立的行為方式。即:在與男性交際的場合中(下稱“男性世界”),他大體是一個精神正常,聰俊靈秀的“健康寶玉”;在與女性交際的場合中(下稱“女性世界”,“女性”特指大觀園中的年輕女子)中,他則又是一個乖僻邪謬、心智渾濁的“病態(tài)寶玉”。寶玉的性格矛盾是作者意識到了的、為成就主題選擇的表現(xiàn)人物技法。當然,矛盾是令人遺憾的,但如能看到這種矛盾存在的意義,其也就可以理解諒解了。同時,從病理的角度出發(fā),對此作者也進行了積極消解,故在事實上,其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寶玉的性格矛盾是作者已意識到了的,在作品中,他多次借人物之口對此進行過透露。如:在第二回,賈雨村說,寶玉系正邪兩賦而來的一路人,其“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明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2]。在第五十六回,作者先借甄家女人之口,歷數(shù)賈寶玉鏡相甄寶玉之怪誕乖僻;繼之讓賈母聯(lián)系賈寶玉的情況評論說:這兩個孩子事實上問題不大,“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來的。”后又寫那幾個女人附和賈母,覺得甄寶玉“殊不知他在家里無法無天,”“有時見了人客,規(guī)矩禮數(shù)更比大人有禮”。這里,“聰明靈秀”與“乖僻邪謬”,“刁鉆古怪”與“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無法無天”與“比大人有禮”等,屬明確的有排異色彩的話語。這說明,對寶玉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品行,作者的認識并不糊涂。

在作品中,此類表述很多,如粗疏地看,不知作者如何把握寶玉。但就上述賈母等的議論分析,我們認為,寶玉的性格矛盾,主要是在男性、女性兩個對立的世界中展開的。寶玉生于府邸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整日價在姐妹行中廝混,大體屬成長中的少年。所以,上面所言的“在家里”,主要指其在女性世界中的情況;“見了人客”與“見了外人”。是指其外出交游,在男性世界中的表現(xiàn)。讀作品的過程中,多次以這一線索檢驗作品的描寫,賈母等的評價屬實。

1、在女性世界中,寶玉頗具異端色彩。他“毀僧謗道”,視讀書上進者為“祿蠹”,稱“除‘明明德''''外無書”,挑剔“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忠烈觀。對他的表現(xiàn),賈政以發(fā)展的觀點預言:這樣下去他會“弒君弒父”。但就是這個寶玉,一旦進入男性世界,不僅上述的叛逆不復,相反卻拘拘然衛(wèi)道。“大觀園試才”時,于園中一處,諸公從形制著眼,為擬“翼然”與“瀉玉”爭持。而寶玉卻于綱常考慮:“此處雖云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于應制之例”,建議題“沁芳”。在下一處,賈政不滿諸公之題,命寶玉作一個。寶玉還是從那個角度認為:“這是第一行幸之處,必須頌圣方可”,主張題“有鳳來儀”。在中國古代,君臣大義是第一位的。就關(guān)系看,元春、寶玉一母所生,血濃于水。但元春飛上高枝,才選鳳藻宮之后,他們的關(guān)系屬性就發(fā)生了變化。在迎接這個胞姐的題額活動中,寶玉置君臣大義于首位,說明他恪守時尚的綱常。又如,在七十八回,對為國捐軀,于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的林四娘,寶玉禮贊有加。于《姽婳詞》的結(jié)尾部分,他以崇敬與感嘆的口氣詠唱說:“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馀意尚彷徨。”這說明,寶玉也同情紓君之難、毀君之憂的人物。再如,在第六十六回,為尤三姐之事,柳湘蓮鄙薄賈府,“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也不干凈”,“寶玉聽說”,也“紅了臉”。一般人認為,寶玉在情感上對家族是冷漠的,是家族的“貳子”。但就此時的羞愧和難為情看,他也在乎家族的形象,關(guān)心家族的榮辱。

2、在作品中,寶玉的地位是優(yōu)越的。但在女性世界中,他從不擺爺?shù)募茏印!皼]上沒下”“沒人怕他”“也沒剛?cè)帷保瑢λ^的“體統(tǒng)”與“尊嚴”,似乎根本不考慮。他“生成慣能伏低做小”,放任奴婢任性,樂于為丫鬟充役,不僅于寶、黛之流的貴小姐自甘微賤,就是對卑賤的丫頭,也是“賠聲下氣,情性體貼,語言纏綿”。更有甚者,這寶玉秉性下流、不知檢點,迷醉女子的氣息,喜好女子的什物,見了女兒唇上的胭脂,動不動上去就吃。但就是這個寶玉,一旦進入男性世界,則又是一副面孔。第二十六回,賈蘭持弓逐鹿,被寶玉發(fā)現(xiàn)。寶玉就指責說:“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它做什么?”大家知道,在女性世界中,寶玉自己就是任性、放縱的集大成者,熱衷于以歪理邪說掩蓋自己荒唐,不惟無法,也屬無天。但就其批評賈蘭看,他也在正常的范疇中講究規(guī)矩與行為方式。況且,于“淘氣”之前冠以“又“字,說明不僅這里的賈蘭讓他不快,之前,其它的問題就讓其反感。在第九回,金榮唐突了寶玉、秦鐘。通過賈瑞的張羅,金榮與他們已經(jīng)賠了罪。但寶玉“還不依,偏定要磕頭。”同時,當?shù)弥饦s就是璜嫂子的侄兒時,寶玉冷笑道:“我只當是誰的親戚,原來是璜大嫂子的侄兒,我就去問問他來。”這里,且不說“偏定要磕頭”,已有不容輕薄和非禮的味道,特別是得知金榮出身卑賤,就“冷笑”的神態(tài),說明對金榮之流的窮小子,寶玉是非常不屑與藐視的,諸如目無下塵與高人一等之類的公子哥品性,寶玉也浸淫得很深。

3、大觀園是詩的國度。在這個國度里,眾女兒詠風吟月,詩酒盤桓,人人操荊山之玉,個個握隋侯之珠。逞才斗勝、競夸輕俊,有如燕子爭飛。寶玉以唯一的男性身份躬逢其盛,但令人遺憾的是,其表現(xiàn)很讓人失望。在雅集唱酬中,不是作不出,就是作出了,也是名落孫山。更有甚者,他蠢頭蠢鬧,懵懵懂懂,外表光潤氣派而內(nèi)心愚拙癡傻。元妃省親,他貿(mào)然落筆,幸虧寶釵指點,才避免了一場是非。作品說:寶玉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nèi)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zhuǎn)眼瞥見,急忙回身悄悄告訴他:“他(元妃)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為‘怡紅快綠'''',你這會偏用‘綠玉'''',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嗎?”。所以,黛玉曾挖苦他“作一回,罰一回,沒得害羞的”,嘲笑他的詩作是,“要一百首也有。”但是,在男性世界中,特別是在賈政在內(nèi)的幾次文人聚會中,他卻文思泉涌、才華橫溢。“大觀園試才”時,他表現(xiàn)優(yōu)越,風光占盡。“老學士閑征姽婳詞”時,連賈政也為其自豪得意。所以,賈政曾寬慰地評價寶玉說,“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長于詩賦),也不算十分玷污了祖宗。”第七十回,有人請賈政賞桂花,賈政因喜寶玉“前兒作詩好,故也要帶他去。”

4、更為有意思的是:在女性世界中,側(cè)身于爭高下、論賞罰的唱酬中,寶玉根本沒有進入狀態(tài)。在此,別人揚才露己,惟恐被人恥笑了去;寶玉卻左顧右盼,心不在焉,一副無意爭春,甚至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旁觀者的派頭。第五十回,眾人即景連句,各不相讓。他卻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zhàn)湘云,十分有趣,那里顧得上連詩。”但還是這個寶玉,在男性世界中,則又好勝心切,急于表現(xiàn)自我且面目崢嶸。“大觀園試才”時,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袞袞諸公,他視之如草芥,不是指責“不妥”,就是嘲笑“太迂腐了”,再不就是“太露了”,甚至對自己的父親,也敢批評“不及——多矣”。在擬題時,常常是“等不及了,也不得賈政的命,便說道——。”作《姽婳詞》亦如是。賈政批評他,已有“口舌香”和“嬌難舉”,又用“丁香結(jié)子芙蓉絳”,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色搪塞”。寶玉不以為然地說:“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擔心他“只顧用這些”綺靡秀媚之詞,“底下如何能轉(zhuǎn)至武事”。他說:“底下一句轉(zhuǎn)煞住,想亦可矣。”,同時,以一句“不系明珠系寶刀”,就真的別開生面。讀書至此,我覺得這寶玉猶如一個自信、樂觀又頑皮、好勝的少年騎手,你說我不行,我偏要做出來讓你看看。仗著嫻熟的騎技,縱馬馳騁,四蹄翻飛,猛然尥個蹶子,直讓旁觀者嗔目結(jié)舌。倏又狡黠地一笑,剎那間化險為夷。總之,在男性世界中,寶玉有咄咄逼人、鋒芒畢露;有舍我其誰、揮灑高亢。這與女性世界中的消極、萎靡、謙卑乃至愚拙迥不相同。謂予不信,單就對待批評的態(tài)度再作說明。如上所述,在男性世界中,寶玉雄傲、崢嶸,拒絕任何批評。但元妃省親時,寶釵一提醒他作詩犯了忌諱,他馬上就“拭汗道——”。后寶釵加以指點。“寶玉聽了,不覺頓開心臆,笑道:‘該死,該死!——”,夸寶釵是其“一字師”,表示以后要叫寶釵“師父”。引述至此,寶玉于兩個世界中的不同,自是無庸詞廢了。

5、在女性世界中,寶玉渾渾噩噩,神志失常。“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他真假不分,是非不辨,聽風就是雨。紫鵑一句“林姑娘回南方去”的戲言,就使他“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漲”,“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所以,傅家婆子說他是:“外像好,里頭糊涂”。但就是這樣的人物,在男性世界中,他卻工于機巧,長于應變。三十三回,忠順王府長史官說他引逗琪官,他抵賴道:“究竟連‘琪官''''二字不知為何,豈更又加‘引逗''''二字”說著便哭了起來。這里,你看那口齒伶俐、赤口白牙地撒謊,你看那可憐兮兮地、“說著便哭了起來”的表演。故在男性世界中,寶玉也狡詐奸猾,不一味的心地誠實。第十三回亦如是,秦可卿病故。因無人料理家務(wù),長者賈珍一籌莫展,這時小小的寶玉就明知故問:“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么。”待賈珍道出苦惱后,“寶玉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quán)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到賈珍耳邊說了幾句”。這里,不說“笑道”、“這有何難”以及“管必妥當”流露的自信與從容,特別是“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就作耳語的鬼祟,說明這寶玉不僅留心家務(wù)、屬意正事,也圓滑機敏,長于世故,說話做事分場合、講方式。不是《水滸》中的李逵,一根腸子通屁眼,任情任性,率性而行。

寶玉男性、女性兩個世界中的不同,以上的例證只是舉其大者。如有興趣細加檢索,這種情況比比皆是。男性、女性兩個不同的世界,猶如不同的魔場,在迥異的魔力的作用下,寶玉的表現(xiàn)大相徑庭。可能是問題過于明顯,在《紅樓夢》創(chuàng)作時,僅憑閱讀部分草稿(姑從一些學者關(guān)于脂批產(chǎn)生的意見),有的批書人對此就有所發(fā)現(xiàn)。如:第十四回與第十五回,“賈寶玉路謁北靜王”,作者說,寶玉“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于此脂殘本批曰:“寶玉謁北靜王辭對神色,方露出本來面目,迥非在閨閣中之形景。”[3]

那么,寶玉在男性、女性兩個世界中的不同,在性質(zhì)上該如何限定呢?或者說,對這種不同,作者到底是從什么樣的角度進行區(qū)別得呢?在過去,對寶玉形象的理解,有一著名的觀點:封建貴族叛逆說。就上面的論述看,寶玉不乏離經(jīng)叛道的成分,但不容否認,其正統(tǒng)衛(wèi)道的意味也十分明顯。更為重要的是,他在整體上給我們的,主要是基于交際對象不同而有的此亦寶玉,彼亦寶玉的抵觸。所以,聯(lián)系這一事實,特別是根據(jù)作品的一些提醒,寶玉之形象應是一個條件型精神病患者,“病態(tài)”與“健康”是作者切割兩個寶玉的界限。其在女性世界中的行為,基本是精神病發(fā)作時的情形,是基于女性交際對象存在這一條件而有的;其在男性世界中的行為,基本是在因環(huán)境變化條件消失,病情得到抑制后的情形。這一點,后面將詳細論說。這里,先對這樣立論的可能性與重要性作些說明。

在作品中,精神失常是寶玉形象的重要方面。對此,賈雨村叫“乖僻邪謬不近人情”,那首《西江月》說是“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行為乖僻性乖張”,賈母認為是“刁鉆古怪的毛病兒”。其次、寶玉有豐富的精神病史。就作品的描寫看,諸如精神抑郁,表情冷漠,少語或語無倫次,喃喃自語,善悲欲哭;諸如狂亂無知,時悲時喜,哭笑無度;諸如心悸易驚,不省人事,口吐涎沫。寶玉都有程度不同的表現(xiàn)。基于這一事實,我們認為,從“病患”的角度著眼,對寶玉的病癥、病因作些研究,不僅不是無的放矢,相反有望打開認識寶玉形象的新天地。

通過以上的論述,有人可能為作者這樣刻畫寶玉而困惑。其實,就實質(zhì)而言,那不過是一種為成就主題而有的表現(xiàn)人物技法。于作品第一回,有一段交代創(chuàng)作緣起的文字,作者說:“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我之負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根據(jù)以上引述,我們認為,《紅樓夢》是一部“著意于閨中”之作,女子“行止見識”的高明是作者要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較之女子我的遺憾(亦即寶玉),是作品主題產(chǎn)生的基礎(chǔ)和作者進行創(chuàng)作的動力。在第五回,他又借警幻仙子的口說,寶玉的性情“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昭光,見棄于世道”。這里,“獨為我閨閣昭光,見棄于世道”,表面好像說,因?qū)僖馄僚樱瑢氂癖皇廊送贄墶5?lián)系上面“使閨閣昭傳”的字眼、亦即張揚女子“行止見識”高明的主題看,其不排除作者是借警幻仙子之口,公開自己成就主題的手法,即: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上,作者是以寶玉這個人物光大女子形象、凸顯女子價值的。

作者借寶玉光大女子形象、凸顯女子價值的表現(xiàn)。

1、借寶玉發(fā)現(xiàn)諸釵之“美”。在第三回,黛玉進賈府。對黛玉的形容,鳳姐“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鳳姐之看黛玉,既是“上下細細打諒了一回”,故也算認真、專注,但是,“這樣標致的人物”,不僅沒有觸及黛玉“美”的要妙,甚或是不疼不癢、說了等于沒說。故:以鳳姐之流的粗俗和審美細胞的欠缺,黛玉之“美”,縱在客觀上驚世絕俗,但也不過是待認識、待發(fā)現(xiàn)的內(nèi)容。后寶玉見黛玉,通過其那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黛玉的空靈蘊藉、婉雅風流才得以表現(xiàn)。作品說:寶玉、黛玉“廝見畢歸坐”,寶玉“細看形容(黛玉),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花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讀《紅樓夢》時,我常常感到,其中女子之裊婀,似乎全是為寶玉而搖擺。不是嗎?寶玉見黛玉前,賈府已有多人見識了黛玉。但是,他們對黛玉的形容,不是視而不見、熟視無睹;就是像鳳姐那樣的不著要領(lǐng);再不就是較之鳳姐,在大體上也接近了黛玉,并多少觸及了詩化的神韻,但缺陷是失之潦草與籠統(tǒng),掛一漏萬、一鱗半爪。諸如“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tài)度”。之后,黛玉進行過所有的客套,就要正式在賈府寄居時,外出歸來的寶玉,才全面、具體、切近核心與靈魂,或曰形神兼?zhèn)涞卦忈屃索煊裰S采。所以,在作品中,真正把黛玉之“美”張揚、渲染到位者,惟寶玉而已。一部作品中,黛玉的情況如是,他人亦如是。舉凡寶釵的豐腴端莊、湘云的飄逸朗爽等,都是寶玉眼中的杰作。故在女性世界中,寶玉是諸釵“美”的發(fā)現(xiàn)者。是因為有了寶玉,諸釵才亮麗無比。

2、借寶玉映襯諸釵的“才”。如在作品中,鳳姐殺伐決斷、逞才顯能,于是,作者經(jīng)常有意識地把讀者的注意力引到寶玉和鳳姐身上。“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介紹了寶玉的荒唐后,就有針對地說鳳姐“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男人萬不及一”,“上下無不稱頌”等。在正式情節(jié)中,大凡夸耀女子才干的地方,寶玉往往莫名其妙地、似幽靈般地存在。秦可卿發(fā)喪前后,王熙鳳運籌帷幄,英姿颯爽,寶玉卻與秦鐘昏天黑地、鬼鬼祟祟。五十六回,探春為賈府的頹敗勞心費神,寶玉卻在江南甄家花園里莊周化蝶、“胡夢顛倒”。特別是在前述的詩酒雅集中,寶玉簡直就是馬戲中的小丑,笨拙與失措才是自我的價值所在。一次次的被罰,一次次的“落第”,一次次的“大費神思”------,通過這樣的襯托與鋪墊,諸釵于是就橫空出世,不同凡響。省親時,元妃只命眾人作“一匾一詠”,黛玉作一首五言律,“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遂代寶玉“吟成一律”逞勝。這樣的描寫在作品中很多。遍嵇作品吟詞作賦之筆,那些女子俱借寶玉展其能、耀其才。所以,但就這一點看,如否定作者是通過寶玉張揚諸釵,寶玉這里的低能與顢頇就不可理喻。

3、借寶玉區(qū)別人物性格、特別是諸釵的性格。已有學者指出,《紅樓夢》的一些人物,特別是其中的主要女子形象呈對立狀態(tài)。這種認識是正確的。但是,就實質(zhì)而言,這是以寶玉為中介完成的。如果沒有了寶玉,所謂對立就是一句空話。如:黛玉的尖刻乖僻與寶釵的隨分從時呈現(xiàn)對立。但是,黛玉、寶釵這種性格,都是通過寶玉表現(xiàn)的。就黛玉的情況看,她是寶玉滿腔熱情地討好、親近對象,但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在這種活動中,寶玉卻一次次地被刁難、被冷落,以至跋前躓后,左右為難。這樣,透過寶玉無所適從的滿頭霧水,黛玉的尖酸小性就兀然而立。就寶釵的情況看,她是寶玉宣泄乖僻的對象。在作品中,寶玉最先的兩次胡鬧,一是于黛玉面前摔玉,一是于寶釵那里要吃其服用的丸藥。作品說,當寶玉要嘗嘗寶釵的藥時,“寶釵笑道:‘又胡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你看,面對寶玉的荒唐,寶釵的表現(xiàn)是多么得體:有批評但不尖刻嚴肅,有意外但不大驚小怪。“又胡鬧了”四字,是拿寶玉沒辦法,也是聽之任之不予計較。這樣的描寫在作品中很多。通過這些,寶釵的寬厚與本份也就躍然紙上。再如,妙玉的“過潔”與劉姥姥的“過俗”呈現(xiàn)對立。于此寶玉也功莫大焉。大家知道,妙玉與劉姥姥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在四十一回,于櫳翠庵,因嫌劉姥姥用過的茶杯不潔,寶玉建議把杯子給劉姥姥,妙玉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所以,由于寶玉憑空把劉姥姥與妙玉拉到共同的視線中,劉姥姥的包容萬象與妙玉的一塵不染才形成對比。此外,如細加分析的話,其他人物之間的對立,如:李紈之“德”與鳳姐之“才”、探春之“剛”與迎春之“懦”、惜春之“空”與妙玉之“色”、湘云之“樂”與可卿之“悲”等,寶玉都程度不同地、以參照物的形式發(fā)揮了作用。所以,在作品中,如果沒有了寶玉,諸釵的性格就不可能那樣多姿多彩、萬象紛呈。

4、借寶玉表現(xiàn)諸釵的不俗。如前所述,在作品中,寶玉的地位是高貴的,但為了光大女子形象、凸顯女子價值,雖有程度、用心、方式之別,但總得來說他是一個被貶損的人物。

第六十三回,芳官等為寶玉過生日每人添了三兩銀子。寶玉說:“他們是那里的錢,不該叫他們出才是。”晴雯說:“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對此襲人說寶玉:“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沖你,你再過不去。”晴雯者,至卑至賤也;寶玉者,至貴至尊也。但至貴至尊者被無端沖撞,而至卑至賤者卻使氣任性。這是從被使氣、被挖苦、被搶白的角度貶損寶玉。

在女性世界中,不少人對寶玉指指點點,以訓導寶玉為職責。王夫人之流的長輩如是,寶釵之流的貴小姐如是,生來就服侍人、照顧人的丫頭亦如是。特別是那個集妾、婢、母于一身的襲人,可謂兢兢業(yè)業(yè)、樂此不疲。“賢襲人嬌嗔箴寶玉”、“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等,都是這樣的故事。在那里,一方識大體、明大義,富有機心,巧舌如簧;一方心性昏拙、理虧氣短,既識不破人家的機關(guān),又為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荒唐而慚愧,于是信誓旦旦,決心改過。這是從被指點、被訓導的角度貶損寶玉。

在女性世界中,寶玉是被編排的對象。在諸釵那里,他是“銀樣蠟槍頭”,“無事忙”,“富貴閑人”,“呆雁”,“親近不得的人”——可以說,舉凡貶義的、無能的、沒出息的綽號;舉凡不良的品性,他們信手拿來,就扣在寶玉的頭上。最為讓人難平的是,就連“寶玉”的名號,也被黛玉質(zhì)疑說:“至貴者為寶,至堅者為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這是從被嘲笑、被奚落、被打趣的角度貶損寶玉。

在讀作品時,我們時不時可以看到,寶玉如馬戲中的小丑一樣,周旋、穿梭于諸釵之中,這邊的妹妹還沒有哄好,那邊的姐姐就怨氣沖沖;對這個丫頭正賠著小心,那里的奴才就拉下了冷臉。這寶玉到處叩頭,到處作揖,一臉卑微,滿身不是,但那些惟我獨尊、容不得一絲唐突與不敬的女子,還是不滿足、不甘心。這是從被刁難、被消遣的角度貶損寶玉。

除此之外,更有被孤立、被冷落、被作弄,甚至是咬牙切齒地被詛咒等。通過這樣的描寫,寶玉的下作、卑微、愚拙,乃至不賢不肖等,自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那些女子的神圣、機敏,“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等也一覽無余了。

5、不容否人,在女性世界中,寶玉的過激、荒唐、癡傻等十分醒目。但就實質(zhì)看,他絕非那樣的“齷齪”、“不堪”。如前所述,寶玉有過些偏激的言論。但平心而論,這大多是情急之語,是小孩口中沒遮攔。用他自己的話講是:“原是那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但由于作者有意借襲人之流的嗔箴等,進行了欲蓋彌彰式的,肆意的點化、渲染,引申、發(fā)揮,上綱上線,寶玉的行為才顯得危險。試問作品中秉叛逆色彩者惟寶玉歟?一次寶玉把原屬皇上的珠子給黛玉,黛玉一下子就扔掉,還說:“什么臭男人戴過的東西,我不要。”這不是公開藐視皇權(quán)嗎?要發(fā)泄對別人的不滿,史湘云挖苦一些人“不犯著他們頌圣去”,這不是也很犯忌諱嗎?對這些,由于作者只是在具體的交際場合中就事論事,說是說了,但不張揚,不擴大,故同屬犯忌的行為,在別人那里也就無足輕重。更為重要的是,在女性世界中,所謂的寶玉“問題”,大多不是寶玉直接、自覺表現(xiàn)出來的,而是通過轉(zhuǎn)述或激發(fā)等才有的。如:說讀書上進的人為“祿蠹”,稱“除‘明明德''''外無書”,甚至“毀僧謗道”等,是襲人說寶玉曾經(jīng)那樣講過。至于這些是何時、何地甚至是因何而講的,就無法查考了。“文死諫、武死戰(zhàn)”,倒確實是出自寶玉之口,但那也是情有可原。不是嗎?那時本來寶玉心緒就不佳,但襲人不看事色,羅嗦得沒完沒了,在極度的煩躁、失控下,寶玉不得不那樣堵其嘴。認真檢索作品發(fā)現(xiàn),寶玉心性、品格、智力等方面的問題,許多由以上兩點促成的。我們認為,在女性世界中,作者這樣張揚、渲染寶玉的“齷齪”、“不堪”,很值得人深思。就表面看,這是說寶玉差勁,但在這背后,強烈的印證別人比寶玉高明的動機更是昭然若揭。已經(jīng)有人看出,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上,作者有一種男性批判意識。在他的筆下,賈家的男性,剛愎古板、迂暗糊涂者有,安榮尊貴、坐吃山空者有,嚴重的是一味奢淫、倚勢妄為。但對寶玉這個少年,作者把他與那些人還是盡量區(qū)別開的。于太虛幻境,寧榮二公說:他們家“富貴流傳,雖歷百年,奈運終數(shù)盡,不可挽回”。“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略可望成”。這是寧榮二公對寶玉的評價,也是作者對寶玉的看法。所以,寶玉的“齷齪”、“不堪”是托舉諸釵使然,除去這個無法繞開的問題,作者把他還是盡力往理想了寫。故:對女性世界中寶玉的表現(xiàn),如果不研究作者為什么那樣表現(xiàn)他,如果抓不住作者藝術(shù)表現(xiàn)企圖這個根本問題,我們完全有可能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

所以,就藝術(shù)構(gòu)思而言,如果說諸釵有如莊子筆下運斤成風的匠石,一身絕技讓人嘆為觀止;寶玉就是作為質(zhì)的供諸釵竟顯風流的郢人。老子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高下相形,音聲相和,前后相隨”。在第二十一回,寶玉續(xù)《莊子》說,“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世界萬物都是在對立中成就自己的屬性。在女性世界中,寶玉之所以那樣的“齷齪”、“不堪”,不是他本身不行,而是對象過于出眾。特別是為表現(xiàn)對象的出眾,他才那樣的。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上,寶玉當然是作者要努力塑造的一個人物,但在這個人物身上,同時也寄托著強烈的為“閨閣昭傳”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企圖。從一定程度上講,寶玉性格的刻畫,要有利于完成這些。對這一點,清代涂瀛在《紅樓夢贊》中,曾這樣議論:“自天地以來,生其間者不知幾恒河沙數(shù)矣。開天明道有人,主治立極有人,扶持世教有人,獨閨閣無傳心之諦,作養(yǎng)之人。造物有憂之,于是萃日之精、月之華,花木之靈芬,山川之秀異,篤生一不道不德、不功不業(yè)、不雅不俗、不頑不靈者(寶玉),為娥眉調(diào)其氣,為脂粉和其神”“一念之仁而眾美各若其性,一念之義而眾美各暢其情,一念之禮而眾美各忘其形,一念之智信而眾美各盡其才,各奠其位而已。乃如度花之風,意在花而不為花住;照花之月,意在花而不為花私。”[4]

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上,正因為作者持借寶玉托舉諸釵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方法,所以,對寶玉涂抹“齷齪”與“不堪”自是難免。但也應該認識到,由于作者自己根本沒有惡意糟蹋寶玉的意思,特別是由于諸釵是作為至高至大、至亮至麗的形象被塑造的。這樣,如寶玉全無一絲亮色,借他托舉起來的諸釵也不可能多么耀目。故:出于以上原因,在可能的情況下,作者還需表現(xiàn)寶玉可觀的一面,這樣,在女性世界之外,盡量表現(xiàn)寶玉的可取,就事在必然了。寶玉是作者要努力塑造的人物,但在這個人物身上,作者也寄托了太多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企圖。從一定程度上講,其性格等的刻畫,要有利于完成這些。在《紅樓夢》人物的塑造上,借人物實現(xiàn)其它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企圖,是作者的一大特色。如:劉姥姥是作者要表現(xiàn)的一個人物,但表現(xiàn)劉姥姥只是作者考慮的一個方面的問題。除此之外,還有借其穿針引線、渲染環(huán)境等目的。甚至這些目的的實現(xiàn)已經(jīng)完全融入對劉姥姥的描寫中。與在劉姥姥身上作的文章一樣,雖然寶玉的地位與劉姥姥不可同日而語,但其為他人作嫁一裳的一面,卻與劉姥姥十分相似。

通過以上論述,寶玉性格矛盾的形態(tài)及成因已基本明確,下面談?wù)勛髡呤侨绾蜗饷埽嗉礊闂l件型精神病設(shè)計病因的問題。在作品中,寶玉有一種十分奇特的性別體驗。即:在他看來,“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只不過是些渣濁沫而已。”讀《紅樓夢》時,我一直為寶玉有如此的秉性而困惑。最近,通過研究這與性格矛盾的關(guān)系,才朦朦朧朧地悟到,他這一性別感受,似乎是為消解那種矛盾被作者有意注入的。換言之,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上,作者可能是圍繞這一感受,于男性、女性兩個不同世界,敷衍其兩種迥異的行為方式。為印證這一點,又一次檢索作品發(fā)現(xiàn):寶玉所有的表現(xiàn)都由這一性別感受統(tǒng)攝。如果抓住其性別感受這個根本點,所謂的性格矛盾就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一般人認為,在與男性交往時,由于大多面對嚴父的指責,這寶玉很受壓抑、很不自由。在與女性交往時,雖有人也干涉他的行為,但由于自己與這些人輩分相等、年齡相若,對他們可以理會、在乎,也可以不理會、不在乎。所以,這里的寶玉精神最自由、意志最舒暢。其實,這是皮相之論。

在男性世界中,面對賈政時不時的雷霆與斷喝,畏懼與膽戰(zhàn)于寶玉自是難免。但在潛意識深處,對男性這一性別群體,由于寶玉是否定的,故在這里,他感受的壓抑并不深重。已有人看出,賈政、寶玉骨肉相連,但卻格格不入。其實,這問題就出在寶玉那里。因為:在他的價值觀念中,世間萬物,最可寶貴者是那些清秀女子,最污濁者莫過于須眉男性了。這樣,對所有男性,寶玉有感情上的敵視與抵觸,也有精神上的藐視與不屑。當然,就關(guān)系看,賈政是寶玉血肉的肇始者,但由于身為男性,故他也不例外。所以,在男性世界中,賈政給寶玉的壓力只是表面上的,在深層或核心處,這寶玉卻自我飽滿,信心充盈,有一種因否定對象而有的精神優(yōu)勢。憑借這些,嚴父的雷霆、斷喝,不僅無益于寶玉就范,相反卻更刺激了他的崢嶸與怒拔。前述面對男性時的揚才露己,發(fā)揚蹈厲蓋如也。

而在女性世界卻不是這樣。因為:以寶玉獨特的性別感受,在女性缺席,亦即清一色的男性世界中,仗著認識上的堅定與執(zhí)著,他是不難建立一種自信的。在那里,雖然自己也是男性,但由于此時主要沉浸在認識上的自信、自得中,或曰認識上的自信與自得,在他的精神上處于支配地位,故:身為男性的遺憾對自我的壓抑并不嚴重。但是,在男性缺席、亦即完全面對女性的情況下,問題就不同了。此時,由于否定對象的消失,寶玉自信、自得的心理優(yōu)勢已喪失了生發(fā)和支撐點。而面對個人價值觀念中理想的性別群體,特別是面對自己身為男性公民的問題,一種在心理學上屬病態(tài)的,濃郁的自愧自賤與惶恐不安等,在寶玉的內(nèi)心也就油然而生。故在這里,他無意爭春,精神萎靡,自我喪失,行為癡傻。在第五回,于夢中,警幻仙子要其他的仙子出來迎接寶玉。她們到來后,一起怨謗警幻說:“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凈女兒之境?”“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在第五十六回,夢中的寶玉來到甄家花園,問此是不是也有一個寶玉。“眾丫鬟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承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甄寶玉)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歡喜,你是那里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亂你的''''”。這兩段描寫對認識寶玉在女性世界中的感受有典型意義。俗語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夢中,寶玉這樣的如秋日無羽之寒雞,羞愧惶恐,卑微自賤,悲悲慘慘戚戚。可見清醒時其精神危機之深重。所以,作者雖說進了大觀園后,寶玉“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但這里給寶玉的,絕對不全是溫馨與愜意。余英時先生說,《紅樓夢》表現(xiàn)了兩個世界,一是大觀園的理想世界,一是之外的現(xiàn)實世界[5]。就“自我”的舒張而言,大觀園是否是寶玉的“理想世界”,大概是需要正確認識的。

女性世界中,寶玉的病癥、病因。

1、面對對象輕賤“自我”。寶玉屬開始享受生活的少年。這剛從大地深處拱出的幼苗,應該是為陽光這樣的燦爛、新鮮而愜意,但他卻過早地想到、說到“死”的問題。在三十六回,他就想趁諸釵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當然,這番不畏“死”的宣言,發(fā)端于對“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批評。但這分明也太沉重,太蒼涼。(1)生命是最可寶貴的。但有眼淚葬我,其就無足輕重,甚至舍棄之也在所不惜。這寶玉對“自我”何以如此的不負責任呢?(2)不畏“死”也就罷了,但還以一種對人生極度厭倦、絕望的態(tài)度,否定“生”的意義。要到“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這又是為何?

在作品開卷處,作者說,寶玉的前身乃大荒山無稽崖的一塊玩石,因補天未被入選,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其實,墜如紅塵土后的寶玉與其前身,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guān)系。如果說,前身石頭是為無才補天而傷感,那墜如紅塵后的寶玉,則又因愧為男性而悲哀。這不僅前面夢中的感受可以證明,就是清醒時,在可觀女子面前,他每每于自覺不自覺中流露的對“自我”的遺憾與感嘆,不是更能說明問題嗎?十九回,因見襲人的姨妹“實在好的很”,他不安地吐露:這個女子“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里,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里了”。五十一回,因“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他認為晴雯等女子,“就如秋天蕓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自己“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五十八回,因見兩個戲子情深,他又悵然而嘆:“天既生這樣的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污世界”。不贅。

寶玉面對對象輕賤“自我”,當然以厭世表現(xiàn)的最為典型,但在其它方面也不是沒有。第五十七回,寶玉伸手摸了紫鵑一下,說她穿的太單薄了,小心生病。紫鵑故意戲弄他說:“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并謊稱是黛玉“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寶玉聽了,“心中忽澆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發(fā)了一回呆”,且“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后紫鵑說明原委。“寶玉笑道:‘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么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在第三回,初次與黛玉見面,當他得知黛玉無“玉”時,“登時發(fā)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賈母問他為何這樣,他“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此類描寫不少,有什么認識意義呢?

(1)、由輕賤“自我”而有的不自信。就世俗的眼光看,這寶玉熠熠生輝,猶如鳳凰般的尊貴。出身的神異、賈母的溺愛與寵幸、賈妃的另眼相看等,使他到處都有可資驕傲的資本。憑著這些,賈家上下對他有如眾星捧月,親之,近之,噓寒問暖,殷勤備致。但由于獨特性別意識的影響,他否定“自我”,自信心失落,精神危機深重。不僅對自己的榮耀全然不察,相反卻神思恍惚、疑神疑鬼,對眾女子的拋棄、冷落特別敏感。紫鵑撒謊的得逞,與這不無關(guān)系。

(2)、由自輕自賤而有的價值標準錯亂。一般而言,物的價值在于物自身,與擁有者關(guān)系不大。但從“摔玉”的理由看,他是因否定自我,按照“人賤物亦鄙”的邏輯才那樣的。相反,如這“玉”的擁有者非寶玉,或曰這“玉”非寶玉一人所有。這可能就另當別論了。不是嗎?作品說,面對寶玉的“無故尋愁覓恨”,“賈母忙哄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寶玉聽如此說”,也就不鬧了。

2、面對對象“自我”傷損且心理變異扭曲。一般人認為,這寶玉有些“危險”。因為:早在五、六兩回,小小的寶玉,就有過荒唐放蕩。之后,雖是無關(guān)宏旨,但事關(guān)其欠雅的、可以讓人聯(lián)想的,甚至是可能招人非議的描寫,更是比比皆是。寶玉真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嗎?我們認為,這不僅不是其性格的主導方面,相反,寶玉的遺憾正是健康男性意志的缺失。作為男性,在女性世界中,寶玉靜弱而不雄強、幽微而不開朗、收斂而不擴張。就主導方面看,對寶玉這個人物,作者執(zhí)著表現(xiàn)的是:在獨特性別意識的影響下,因否定男性而迷失了成長目標的寶玉,為身為男性而苦惱但又無法改變其性別特征的寶玉,男性的生理欲求被愧為男性的不安消磨殆盡的寶玉。

在卷首,作者說:《紅樓夢》不同于“佳人才子”等,“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之書,所以,雖在開卷不久,寶玉就有性意識的沖動,雖在整部作品中,迷醉于調(diào)脂弄粉。但是:(1)就表面看,對漂亮美麗的女子,寶玉魂牽夢繞、一往情深。但在事實上,這“情”不是貪歡戀色,對外擴張、放縱。在作品中,對一個個美艷無比、甚至其美艷足以讓理智的世界人欲橫流的女子,寶玉除有幾許不疼不癢、莫名其妙的膩味外,他的表現(xiàn)大致上還不出格,還可以為賈家這個號稱“詩禮簪纓之族”所諒解。第二十五回,寶玉、鳳姐被魔法魘壓,賈府一片忙亂。亂中薛潘“瞥見林黛玉的風流婉轉(zhuǎn)”,就“酥倒在那里”。薛潘偶有機會就如許,寶玉鎮(zhèn)日嬌圍艷繞、與漂亮的女子耳鬢廝磨,這不大有可為嗎?但事實卻不是這樣。十九回說:黛玉午休,寶玉看視。這寶玉推醒黛玉,二人就天真無邪地戲鬧起來。脂批說:“若是別部書中寫此時之寶玉,一進來便生不軌之心,突萌茍且之念,更有許多賊形鬼壯等丑態(tài)邪言矣。此卻反推醒他,毫不在意,所謂說不得淫蕩是也。”(2)更為重要的是,在女性世界中,在很大程度上,寶玉“自我”傷損且心理變異扭曲。如前所述,在作品中,寶玉的女兒情結(jié),總是被自稱為曰“怡紅院濁玉”的、因?qū)倌行远械臐庥舻淖岳⒆再v意識所籠罩。由于性別意識的燭照,寶玉無休止地、一次次地,咀嚼、品味著作為男性的苦澀,那無盡的自責與內(nèi)疚,剪不斷,理還亂,點點滴滴在心頭。通過這強烈的自省、自鑒,寶玉的心理發(fā)生變異,“自我”受到傷損。越是面對亮麗的女性,越是雄性氣質(zhì)枯癟,遺憾感濃郁,怯于直面“自我”。所以,寶玉非西門慶式的“皮膚淫濫”之輩。“悅?cè)菝玻哺栉瑁{(diào)笑無厭,云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

當然,以“試云雨情”的白紙黑字,也不能說寶玉就全然干凈。但這不是沒有辨析的必要。首先、就動因看,寶玉的出格,是先有秦氏住所香艷的蠱惑,于夢中,在警幻的引誘和強迫下(作品說,警幻把其妹“兼美”許配給寶玉后,就“推寶玉入房,將房門掩了上去”)才那樣的。故:就成就欲求的方式看,對這種勾當,寶玉是情怯、被動的。其次、有了夢中的體驗,寶玉主動與襲人茍且了一次。但是,與“兼美”的纏綿在上午時分,與襲人是在晚上。應該說,上午已把能量釋放殆盡,晚上的要求不至于強烈。故:寶玉與襲人之事,是出于好奇而有的一次戲耍。所以,“試云雨情”這個讓寶玉聲名狼藉的關(guān)目,只是為以后情節(jié)的發(fā)展、特別是為表現(xiàn)寶玉的“自我”傷損與心理變異扭曲,而進行的鋪墊與預留天地。

寶玉面對對象“自我”傷損與心理變異扭曲的表現(xiàn)。

(1)厭倦自己的生命(見前)。

(2)無聊、促狹與萎靡空洞。如前所述:有時賈府熱鬧非常,而寶玉卻無見無聞。甚至“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時常沒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這是因“自我”傷損與心理變異扭曲,現(xiàn)實世界已與己無關(guān),滾滾紅塵中的一切,寶玉已不再感到親切與溫馨,基于這一點,或為調(diào)適心靈、或為撫慰“自我”、或為消磨時日,他只好走向正常生活之外,關(guān)注、留連于幽徑深院,與無知無識者喃喃私語、吐訴心曲。這是無聊、促狹與萎靡空洞的寶玉。

(3)孤獨、絕望、凄清,纖弱敏感與況味深長。作品說,寶玉經(jīng)常悵然若失,呆呆的流淚。在二十二回,為調(diào)和湘黛的嫌隙,反被兩處貶謗。他越想越無趣,回房躺在床上,瞪瞪的。襲人勸了他幾句,他說:“什么是‘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說在此句,不覺淚下。”當然,這里的湘黛是有點矯情和刁鉆,寶玉也遭受了些許無辜的委屈。但如是一個正常人的話,也無須斤斤計較,痛心、傷感以至萬念俱灰。這說明,由于“自我”傷損與心理變異扭曲,正常少年所有的爽朗自信、外向豁達等,于寶玉已都不存在。這是孤獨、絕望、凄清,纖弱敏感與況味深長的寶玉。

(4)動輒講死,講玄、辯禪機(不贅)。

(6)悟性高、富于幻想,過早地思考生命與人生的種種難題,或曰感情豐富、細膩,思想認識深邃,頗具詩人、哲學家氣質(zhì)。一般來說,因輕賤“自我”,在人際交往時,寶玉的思想機器是關(guān)閉的。但在獨處時,因“自我”傷損與心理變異扭曲,卻浮想聯(lián)翩、思緒綿綿,“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在五十八回,因見杏花凋謝,“綠葉成蔭子滿枝”,寶玉就想到紅顏易老,想到雀兒傷春,想到明朝花發(fā),這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了”等。在二十七回,因見黛玉葬花,寶玉又想到黛玉、寶釵等將來也要如落花一樣“無可尋覓”,并進而認識到“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

(7)焦躁、脾氣大。寶玉對女子是珍愛有加的。但由于“自我”傷損與心理變異扭曲,以及時不時地要受到世俗觀念的干涉與擠壓,其有無盡的煩惱與不適,焦躁之極自我失控,有時也無端遷怒于自己珍愛的女子。如:踢襲人、罵晴文、逐茜雪。

(8)氣勢不足、給人長不大的印象。由于“自我”傷損與心理變異扭曲,隨著成長,同齡男子或多或少、程度不同凸顯出來硬朗、開闊、外向、自信等色彩,這寶玉難得一見,代之而來的卻是一成不變的幼小、羸弱、不禁風雨。由于這氣勢所限,他雖在形體上沒有放慢壯大的腳步,但在賈家上下看來,則永遠需要呵護、扶持。這是氣勢不足、長不大的寶玉。

3、面對對象“忘我”、“無我”。心理學認為,因情感與注意力等過分地向?qū)ο蠹小A泄,借助移情的作用,人有時會實現(xiàn)對“自我”的超越:忘卻“自我”的存在,進入“忘我”、“無我”的狀態(tài)。女性是寶玉認識中最理想的性別群體,對女性寶玉“愛博而心勞”。在女性世界中,寶玉在不自覺中經(jīng)歷過如上的情形。

就發(fā)生的角度看,寶玉的“忘我”、“無我”有三類。

(1)因欣賞對象而有的“忘我”、“無我”。如前所述,第五十回,眾人即景連句,各不相讓。寶玉卻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zhàn)湘云,十分有趣,那里顧得上連詩。”大家知道,大觀園的詩酒雅集雖屬消遣,但也爭高下、論賞罰。“弄潮兒向潮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人人都希望自己的表現(xiàn)不俗。但是,由于獨特性別意識的影響,在女性世界中,因否定自我、自愧自賤,常人都有的名利心、得失感、好勝欲,寶玉卻非常無所謂。所以,在競技性質(zhì)的活動中,他泯滅榮辱、混同得失,心不為之所累,神不為之所傷,“我”的存在就是自自在在地做個看客。看對象的不俗,看對象的可人。通過“看”,身在其中,心超物外,忘卻自己的角色與使命;通過“看”,精神得到滿足,身心獲得愉悅,飄飄然如羽化登仙。

(2)因憐惜對象而有的“忘我”、“無我”。第三十回,無意中寶玉發(fā)現(xiàn)齡官畫“薔”,這時“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了一陣雨”。寶玉因想“他這個身子,如何禁的驟雨一激”,而“自己身上也多濕了”卻全然不知。這種描寫可信嗎?如前所述,在寶玉的價值觀念中,世界萬物,最可寶貴、最值得憐惜的,惟女子而已。所以,面對個人價值理想的被傷損,通過著急和關(guān)切這種意緒流動方式,通過情感與注意力向?qū)ο蠹袃A瀉,寶玉“自我”感受系統(tǒng)懸空,這就導致了知覺的喪失。

(3)因體驗對象的關(guān)愛等而有的“忘我”、“無我”。因交接優(yōu)伶,嚴父對寶玉痛下笞撻。作品說:被打后的寶玉,“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皆是血漬——由臀至脛,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之后,寶釵、黛玉來看視。這時,寶玉“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tài)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遇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然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nèi)绱耍簧聵I(yè)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息。”就事實看,寶玉之傷非同等閑,故由此而有的疼痛也應是徹骨錐心。但為何寶釵、黛玉的幾許“憐惜悲感”,就讓寶玉戰(zhàn)勝傷痛,想入非非呢?這主要因為:由自我性別意識所致,本來寶玉就自愧自賤,精神危機深重。同時,寶、黛之流的寶玉看重的女子,雖在內(nèi)心深處,傾心愛慕寶玉,但在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甚至“幻情濃處故多嗔”,他們越是喜歡寶玉,越是怨惱、挑剔寶玉。這就更加重了寶玉的傷感。但是,通過被打,驀然回首,寶玉發(fā)現(xiàn)了黛玉、寶釵等的另一面。這寶玉自然感到一種喜出望外與受寵若驚。故那些肉體的、表面的疼痛,自是不難“丟在九霄云外”。

以上,對女性世界中寶玉的行為實質(zhì),我們大體是圍繞其性別意識,特別是女性崇拜意識、以及由此而有的自愧自賤意識進行闡發(fā)。通過這項工作,女性世界中,舉凡寶玉自甘下賤、庸?jié)釤o才、無意爭春、性情癡呆等令人遺憾的表現(xiàn),是可以基本得到解釋的。但是,或曰:寶玉也反感寶釵、湘云、襲人等勸他讀書上進,有時也否定女性,這是不是說明,以以上途徑認識寶玉的思想行為實質(zhì)是不可靠的。首先、在作者筆下,寶玉的性別意識是一種先驗的、感性的東西,其在事實上并不能經(jīng)得起檢驗,所以,在可能的情況下,寶玉必然發(fā)現(xiàn)女子些使自己感到意外的東西。但是,意外歸意外,較之先驗與感性的根深蒂固,其在根本上并不能動搖寶玉的信念。所以,就主導方面看,寶玉的思想、行為主要是在因獨特性別意識的支配而有的。其次、就作品的描寫看,面對現(xiàn)實女子的意外,寶玉確實認識到自己性別意識的靠不住。但這一發(fā)現(xiàn)雖使其懷疑、叩問“自我”意識,但卻根本無助于正確意識的生成。甚至,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認識錯誤之時,寶玉的認識雖然荒謬,但其思想、行為也屬有所支撐、有所依托。但一旦發(fā)現(xiàn)了自己認識的不可靠,他就什么也沒有了。所以,對這一點,如進一步挖掘的話,那就是:由于認識的破滅、特別是這種破滅與他固有的不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相重疊、相鼓蕩,上述遺憾愈益茁壯和富有生機。

男性世界中,寶玉病態(tài)的被掩蔽。

就實質(zhì)看,男性世界與女性世界中的寶玉,其思想是一以貫之的。其在兩個世界中迥異的行為方式,只是由于環(huán)境不同,造就的對待“自我”的態(tài)度不同與精神狀態(tài)不同。如前所述,在男性世界中,由于寶玉基本沉浸在認識上的自信和自得中,或者說認識上的自信與自得,在他的精神上處于支配地位。所以,較之女性世界中的自賤、萎靡、羸弱與心事重重等,男性世界中的寶玉不僅自視甚高,而且精神煥發(fā)、意氣昂揚。一般人認為,寶玉情感懦弱,動不動就發(fā)呆,經(jīng)不起風雨的吹打。但這只是女性世界中病態(tài)的寶玉。在男性世界中,他絕不是這樣。在寶玉捱打那回,由于賈家與忠順王府有矛盾,當時長史官咄咄逼人,家父氣急敗壞,可以說氣氛是十分緊張的。但面對這樣的情形,寶玉卻從容應對。先是故作無辜、可憐兮兮且手法老到地瞞(見前),繼則富有機鋒地承認(他諷刺長史官說:“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之后,還不忘讓人給賈母送信。在其父“眼都氣紅了”,咬著牙狠命地往死里打、以至自己傷痕累累的情況下,他也不哀求、不告饒、不流淚,這說明在男性世界中,寶玉心理素質(zhì)好,有堅強的男子漢氣質(zhì)。

由于以上原因,加之寶玉天分高、模樣好,特別是賈氏家族對其寄托的希望大。故在男性世界中,寶玉確有一些可愛,可以給人一個“好寶玉”的印象。當然,也許有人會說,在男性世界中,由獨特性別意識的影響,在潛意識中,寶玉否定男性的心理難道不會使其行為出格嗎?我們認為,在心靈深處,寶玉對男性是敵視、抵觸、藐視、不屑的。但就其外在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看,其不過是一些對別人挑剔和不以為然,如前所述,在寶玉那里,由于他是以比別人更正統(tǒng)、更衛(wèi)道的方式表現(xiàn)這種敵視、抵觸、藐視、不屑的,這樣,在賈家“頹運方致、變故漸多”,以及“一代不如一代”的大背景下,這不僅不是遺憾,相反,倒可以更多地讓人與聰明、靈慧,有希望、有出息等聯(lián)系起來。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諸釵是作者主要的描寫對象,寶玉是作者借以托舉諸釵的人物。這樣,對寶玉這個人物的刻畫,除在以上方面,作者是有用心的外,在其它方面他做的手腳還有:

首先:1、寶玉親屬關(guān)系的豐富。作品說:“四大家族,皆聯(lián)絡(luò)有親”。就血緣的角度看,在《紅樓夢》中,真正體現(xiàn)這一點的只有寶玉、賈蘭、巧姐。2、寶玉與諸釵中的多數(shù)屬于同輩關(guān)系。以十二釵論,除高于巧姐、秦氏,與妙玉無關(guān)系外,與其余的俱屬該情形。3、寶玉得到的呵護多。在作品中,寶玉出生神異,是掌握賈府大權(quán)的第三代嫡系子孫。賈母對其寵愛有加,賈妃對其另眼相看。我們認為,這里的三點,雖其所指不同,但作者要實現(xiàn)的目的只有一個。即:為寶玉托舉諸釵創(chuàng)造條件,為其成為諸釵高明的見證者和映襯者鋪平道路。因為:只有具備了這三點,寶玉才可以沖破“禮”的束縛接近諸釵,才可以與諸釵自由地發(fā)生瓜葛,才可以長期生活在女性世界中(入大觀園是元妃考慮到: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yǎng)慣的”)。

其次、可以像戴不凡先生指出的那樣,在作品中,寶玉存在“大”、“小”不一的問題。我們認為,這是作者為其長期存在于女性世界而對其進行的偽裝。當然,就生活的邏輯看,隨著寶玉一天天地在長大,也需要考慮男、女有別的問題了。在作品中,寶玉是探春的哥哥,從探春理家表現(xiàn)出來的精明看,寶玉應是一個成熟的男子了。但作為托舉諸釵的人物,一旦告別女性世界之后,前述的借寶玉托舉諸釵就無從落筆。所以,由于這個原因,作者只好在可能的情況下,模糊其漸次長大的事實。對寶玉成長的問題,除用襲人等的提醒虛筆點綴外,作者熱心描摹的卻是純情的、渾渾噩噩、天地不省的寶玉。

綜上所述,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上,寶玉是作者刻畫的一個病理的典型。寶玉的性格問題,本來是一潭清水,但硬是被人攪渾了。在寶玉這個形象的認識上,要抓住“一個關(guān)鍵,兩個觀察點”。所謂“一個關(guān)鍵”,就是要從交際對象的不同,理解所謂的寶玉性格矛盾的實質(zhì)。所謂“兩個觀察點”,就是要從作者藝術(shù)表現(xiàn)企圖的角度與寶玉思想意識核心的角度,認識所謂的矛盾形成的原因以及這種所謂的矛盾是不是可以嚴格地構(gòu)成矛盾。我們認為,在《紅樓夢》研究上倘能如此,不僅可以了切一場曾非常熱鬧的“紅學”官司,也可以把寶玉的形象研究,甚至是作品創(chuàng)作方法的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高度。我天分不高,就職于文化落后地區(qū)又拙于交際,無可以請教問難的師友,“不學無文”那是自然的了。但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所以,請重視我的這一點可憐的發(fā)現(xiàn)吧!如:拙論認為,寶玉是作者要努力塑造的人物,但在這個人物身上,作者也寄托了太多的藝術(shù)表現(xiàn)企圖。從一定程度上講,寶玉的性格等的刻畫,要有利于完成這些。就中外小說史看,其他的一些作家也曾經(jīng)用過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但以《紅樓夢》最為典型,也運用得最為圓熟。可以說,這是《紅樓夢》的一大藝術(shù)成就,也是其主要的藝術(shù)特色。所以,單就這一點,如果我們能認真總結(jié),不僅可以真正體味《紅樓夢》的不落俗套與“新奇別致”,就是對于繁榮當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不是也有些益處嗎?

注釋:

[1]詳見彭昆侖《關(guān)于〈紅樓夢〉時間進程和人物年齡問題的討論》,《紅樓夢學刊》,1984年第二輯;陳慶浩《八十回本〈石頭記〉成書初考》,《文學遺產(chǎn)》,1992年第二期;方平《“清寶玉”和“濁寶玉”》,《紅樓夢學刊》,1990年第三輯等。

[2]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紅樓夢》。拙文凡引作品具出自該書,余不贅注。

[3]見脂殘本第十五回行間批。拙文凡引脂批俱自解放后出版的影印本。余不贅注。

[4]清涂瀛《紅樓夢論贊》,見一粟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紅樓夢卷》卷三,1963年中華書局出版。

[5]見《海外紅學論文集》,胡文彬、周雷編,198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