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談外國文學翻譯評論

時間:2022-03-18 04: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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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談外國文學翻譯評論

外國文學翻譯和外國文學翻譯評論有著密切的關系,沒有翻譯,何來評論?翻譯是評論的依據。沒有評論,翻譯便難于健康地發展,可能會長期存在"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不良局面,因此,評論對外國文學翻譯起著一種凈化和提高的作用。

我國老一輩作家、翻譯家,尤其是作家兼翻譯家,不僅給我們留下寶貴的文學遺產,而已在外國文學翻譯評論方面,也為我們樹立了永遠值得學習的光輝榜樣。首先讓我們來看一著鄭振鐸是怎樣實事求是客觀公允地評論中國第一個外國文學翻譯大師林紓(琴南)的功過:

我們看了這個統計(指林紓所譯外國文學作品的統計),一方面自然是非常的感謝林琴南憑外,因為他介紹了這許多重要的世界名著給我們,但一方面卻不免可惜他的勞力之大半歸于虛耗,因為在他所譯的一百五十六種作品中,僅有這六七十種是著名的(其中尚雜有哈葛德及科南道爾二人的第二等的小說二十匕種,所以在一百五十六種中,重要的作品尚占不到三分之一),其他的書卻都是第二、三流的作品,可以不必譯的,這大概不能十分歸咎于林先生,因為他是個懂得任何外國文字的,選擇原本之權全操了與他合作的口譯者之身上。

還有一件事,也是林先生為他的口譯者所誤的:小說與戲劇,性質本大不同,但林先生卻把許多極好的劇本、譯成了小說--添進了許多敘事,刪減了許多對話,簡直變成與原本完全不同的一部書了。如莎士比亞的劇本《亨利第四》、《雷差得紀》、《亨利第六》、《凱撒遺事》以及易卜生的《群鬼》(梅孽)都是被他譯得變成了另外一部書了--原文的美與風格及重要的對話完全消滅不見,這簡直是在步武卻爾斯·蘭在做莎士樂府本事,又何必寫上了"原著者莎士比亞"及"原著者易卜生"呢?

林先生的翻譯,還有一點不見得好,便是任意刪節原文。如法國雨果的《九三年》,林先生譯之為《雙雄義死錄》,拿原文來一對不知減少了多少。我們很驚異,為什么原文是很厚的一本,譯成了中文卻變了一本薄薄的了。

然而無論如何,我們統計林先生的翻譯,其可以稱得較完善者已有四十余種。在中國,恐怕譯了四十余種名著的,除了林先生外,到現在還不曾有過一個人呀。所以我們對于林先生這種勞苦的工作是應該十二分的感謝的。

在那些可以稱得較完善的四十余種翻譯中,如西萬提司的《魔俠傳》,狄更司的《賊史》,《孝女耐兒傳》等,史各德之《撒克遜劫后英雄略》等,都可以算得很好的譯本。沈雁冰先生曾對我說,《撒克遜劫后英雄略》,除了幾個小錯處外,頗能保存原文的情調,譯文中的人物也描寫得與原文中的人物一模一樣,并無什么變更。

離開他的翻譯的本身的價值不談,林先生的翻譯工作在當時也有很大的影響與功績,其最大的是:

中國近二十年譯作小說者之多,差不多可以說大都受林先生的感化與影響的。即創作小說者也十分的受林先生的影響。小說的舊體裁,由林先生而打破,歐洲作家史各德、狄更司、華盛頓·歐文、大仲馬、小仲馬諸人的姓名也因林先生而始為中國人所認識。

其次,再讓我們來看一看茅盾又是多么細致地分析、比較、評論《簡愛》的兩種譯本的。一本是伍光建譯的《孤女飄零記》,一本是李霽野譯的《簡愛》。茅盾一開始便摘引了原文第一章的頭兩段來評比:

Therewasnopossibilityoftakingawalkthatday.Wehadbeenwandering,

indeed,intheleaflessshrubberyanhourinthemorning;butsincedinner(Mrs.

Reed,whentherewasnocompany,dinedearly)thecoldwinterwindhadbrought

withitcloudssosombre,andrainsopenetrating,thatfurtheroutdoorexercise

wasoutofthequestion。

(伍譯)那一天是不能出門散步的了。當天的早上,我們在那已經落葉的小叢樹堆里溜過有一點鐘了;不料飯后(李特太太,沒得客人來,吃飯是早的,)刮起各大的寒風,滿天都是烏云。又落雨,是絕不能出門運動的了。

(李譯)那一大是沒有散步的可能了。不錯,早晨我們已經在無葉的叢林中漫游過一點鐘了,但是午飯之后--在沒有客人的時候,里德夫人是早早吃飯的--寒冷的冬風刮來這樣陰沉的云,和這樣侵人的雨,再做戶外運動是不可能的了。

茅盾指出,這兩段譯文都是直譯,但有一同中之異,即李譯是盡可能地移譯了原文的句法的。如果細較量起來,我們應當說李譯更為"字對字";第二句中間的"indeed"一字,兩個助詞"so"以及"penetrating"一字,在伍譯是省過了。然而這是小節。如果我們將這兩段譯文讀著讀著,回過去再讀原文,我們就不能不承認李澤更近于原文那種柔美的情調。伍譯的第二句后半,"刮起冬天的寒風,滿天都是烏云,又落雨,是絕不能出門運動了,"誠然明快,可是我們總覺得缺少了委婉。而所以然之故,我以為是和依照原文的句法與否有關。又原文中之"the

coldwinterwindhadbroughtWithit…"一段,李譯亦比伍譯更為"字對字",而且更為妥貼。除了’這樣陰沉的云,和這樣侵人的雨"在字面上也比"滿天都是烏云,又落雨"更為切合原文而外,"寒冷的冬風刮來……"云云也比"刮起冬天的寒風"更合原文的意思;而這,也足因為伍譯要避去歐化句法,所以這半句就不能"組織"的恰好。否則,這半句并不怎樣難,以伍先生的譯才一定能譯得很妥貼的。

再來比較原書第一章的第二段:

Iwasgladofit:Ineverlikedlongwalks,especiallyonchillyafternoons,dreadful

tomewasthecominghomeIntherawtwilight,withnippedfingersandtoes,and

aheartsaddenedbythechidingsofBessie,thenurse,andhumbledbyconsciousness

ofmyphysicalinferioritytoEliza,John,andGeorgianaReed.

(伍譯)這我卻很歡喜:我不愿意走遠路,尤其是遇著跟冷的下午,薄暮寒光中,散步歸來,手腳的冰冷,奶奶貝西的臭罵,已經夠我害怕,而我的身體的孱弱,比不上伊里西,左珍納,約翰他們三個,更使我自慚形穢了。

(李譯)這是我高興的:我從來不喜歡長的散步,尤其在冷的下午:手指和足趾都凍壞,懷著被保姆畢西罵得憂傷的心,覺得身體不如以利沙,約翰,和喬治安那里德而受著委曲,在濕冷的黃昏回家,在我看來是可怕的。

這一段一長句,因為原文的句法的關系,頗難譯得好。原文的"dreadfultome"直貫句尾,李譯移裝在句本,好是好的,但文字稍覺累贅。伍譯移在句中("已經夠我害怕"),我以為比較明快。自然,倘使我們逐字對照起來,伍譯是省去了若干字的;"我不愿意走遠路"中間略去了"從來"(never),"手指和足趾"簡略為"手腳","被保姆畢西罵得憂傷的心"簡略為"奶媽貝西的臭罵",--這都是。

但是通讀全句,我還是喜歡伍譯。我以為伍譯此句的神韻很好。"薄暮寒光中散步歸來"似乎比"在濕冷的黃昏回家"多些韻味,而"humbledby

theconsciousnessofmyphysicalinferiorityto…"伍譯的比較自由的成語(把humbledby

theconsciousnessof譯為“自慚形穢”,我亦覺得比李譯的"覺得身體不如……而受著委曲"似乎更見熨貼。

比較這一段的兩種譯文,頗有意思。第一,此句的伍譯實在比第一段更為切近直譯,這證明了直譯方法的不容懷疑;第二,這又證明了直譯方法如果太拘泥于"字對字",便容易流為死板,使譯文缺少了神韻;太拘泥于"字對字",往往會變成死譯,--這跟直譯有相當的距離。久歷譯此句加添了些意義。"已經夠我害怕"的一個"夠"字,和"更使我自慚形穢"的"更"字,--這兩字在譯文中是互相呼應的,然而把原文的語氣太加重了;我以為"更"字可以換為"也"字。

看,茅盾對兩種譯本的評論是多么公正.毫無成見,是則是之,非則非之,動機是與人為善,措詞是委婉中肯,絕無嘩眾取寵之意,更無損人利己之心。評論的目的,乃是總結翻譯的寶貴經驗,從而促進我國翻譯事業的個斷發展。

前輩在外國文學評論方面,早已給我們樹立了光輝的榜樣。

接受批評,毫無疑問,是更加困難的一個方面,前輩中也不難找到永久值得效法的楷模。他就足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偉人旗手魯迅,他虛心接受批評意見的事實,大量存在于他同翟秋白關于翻譯問題的通訊中。例如魯秋白先生對于地重譯的法捷耶夫《毀滅》,根據俄文提出九點商榷,他都欣然同意,回信說:"如來信所舉的譯例,我都可以承認比我譯得更’達’,也可以推定并且更’信’,對于讀者和譯者,都有很大的益處"。

在外國文學翻譯評論方面,甚至在接受批評方面,都有前輩樹立了卓越的榜樣和楷模。但統觀半個世紀以上的外國文學翻譯評論,似乎還同外國文學翻譯的發展不相適應,沒有做到相輔相成,同步前進。不僅沒有形成一個健康發展的為文學翻譯事業服務的方面軍,而且還出現或"左’或右的現象。所謂"左",典型的表現見五十年代出版的《翻譯通報》。北京《翻譯通報》編輯委員會1950.7.1一1950.12.15出版了《翻譯通報》第一卷1~6期;1951.1.15--1951.6.15出版了第二卷1~6期;1951.7.15--1951.12.15出版了1~5期(5期為特大號);1952.1.15出版了一月號;二月號因故休刊。直到此刻為止,《翻譯通報噸翻譯理論研究和外國文學翻譯介紹與評論方面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經過1952年2月的作刊整頓,三月號便以配合三反運動的嚴峻面目出現,例如三月號首篇文章,便是題為《展開翻譯界的三反運動》的動員報告.緊接著就是檢舉和斗爭,并在批評欄中開始點名批判已經相當有名氣的一些翻譯家。到了四月號,旗幟就更加鮮明了,大字通欄標題則三反運動中翻譯界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特輯》,接著分《自我批評之部》和《批評之部》。一些名家在《自我》部和《批》部相繼被點名批判和作檢查。五、六兩月號仍為特輯,檢討和批判仍在繼續進行,不過其火藥味已開始有所減弱,好端端的《通報》他就跟著三反運動的結束而停刊。

不容諱言,當時翻譯界少數人確實存在著搶譯、濫譯、剽竊,甚至作"中間把頭"等等惡劣現象,嚴重的可作三反對象清查處理。但絕大多數翻譯家,雖然翻譯工作中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點,仍然見有所不為的,在專輯中所發表的"批判"和"檢討",究竟有多少符合真正學術意義上的"批評"與"自我批評",自己信服也讓人信服,恐怕需做進一步的研討和商榷,很難蓋棺論定。

所謂"右",表現在前幾年對于黃色或接近黃色的書刊的放之任之,無人過問、那幾年,學術著作和嚴肅的文學市場,已被蠶食殆盡,但外國文學翻譯批評界則然若寒蟬,無敢挺身而出者,致使黃色泛濫,臭氣熏天。

如何健康地開展正常的外國文學翻譯的評論工作呢?

我認為,第一,評論有兩個任務:一是獎善,一是罰惡,而前者應為其主要任務。所謂獎善,是向讀者介紹推薦善譯佳譯,使他們有所欣賞和借鑒。所謂罰惡,是分析批判那些誨淫誨盜或錯誤百出的譯品,使讀者知所警惕,免得繼續受害。

第二,評論方法應當是宏觀和微觀的結合。如是善譯佳譯,首先應從宏觀的即文學的觀點評論~下譯者是否重現或者切合或者接近了原文的風格,其次應從微觀即語言學的觀點,研究譯文是怎樣利用語言特點來體現原文的風格的。為了使讀者容易理解,自然免不掉要舉些實例、同例、句例以及段例,如是劣譯、壞譯,亦應宏微結合,首先評論一本原著本身的文學價值如何,社會效益如何,其次應毫不留情地指出譯者的粗制濫造錯誤百出的實例。

第三,要想正常地開展評論工作,還必須有個調節機構。建議由《中國翻譯》編輯部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為"外國文學翻譯評論聯合調節部",一則兩部都有強大的編輯力量,二是輿論反應出版信息比較靈通,除掉本身有力量及時撰寫發表有分量的評論,還可組約與自己有聯系的譯者動筆撰寫。此外,文學出版社還有能力肩負以優代劣的任務,那就是,一發現一部值得翻譯的作品被譯得不堪入目,除及時撰文予以嚴厲批評外,文學社有義務也有能力馬上組織勝任者重譯出版。只有采取這種雙管齊下的補求辦法,才能使壞譯劣譯逐步退出市場。

第四、批評者應有象鄭振鐸、茅盾前輩等那種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切忌意氣用事,攻其一點,不及其余;而受批評者應有魯迅那樣的虛懷若谷的精神,對的就應該接受,不斷地提高自己。如果自以為了不起,"老子天下第一",老虎屁股摸不得,其結果只能是自己受害。